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鼎香楼,在京城里算是顶有名的茶楼。那华服青年落座之后也好不客气,叫了一壶阳羡茶上来。
这可不是那种大壶泡大碗喝的一般茶,人家点的是最上等的。需是最好的那几株茶树上,当年的新掐下来最细嫩的叶尖,经名家炮制,再由高山的雪水泡开,才算是一碗好茶。
东坡先生曾以诗赞:“雪芽我为求阳羡,乳水君应饷惠泉。”
当然了,说是最好的,指的是平民百姓能喝到的最好的。真正拔尖儿到顶的阳羡茶是贡品,寻常人闻都别想闻一下。
便是如此,这一壶茶也不便宜,要二两三钱。即使以周贤和李桐光这样,平日里大手大脚的习惯来讲,这也算得上是奢侈,更不要与寻常百姓比较了。
周贤是个俗人,李桐光是个粗人,他们能够欣赏和着琴声摆弄着那些茶具的纤纤玉手,却品不出这茶较其它茶多了哪些滋味。
而且鼎香楼这名字让周贤有点出戏。刚进来他还问人这儿卖不卖驴肉火烧驴三件,问人掌柜的是不是叫孙有福,有没有个伙计叫蔡水根,有个厨子叫杨宝禄,有没有个齐老太太会打太极拳。
落了座以后,他更是丧心病狂,乃至于想要找小石头买烟了。
李桐光熟悉周贤这个套路,就是又犯病了,指不定是被什么东西给刺激着的。随便跟他插科打诨两句就算把这事揭过去,免得周贤在外面丢人现眼。
那华服青年倒是好脾气,任着周贤胡说八道,仍只是微笑,什么话都没说。
不多时,侍茶的姑娘退下去了,珠帘后头的琴声没停。华服青年才冲着周贤和李桐光一抱拳,笑道:“多谢二位小道长,先是替我解围,后又宴我饮食。那时这位小道长说‘权当是交个朋友’,却到现在还不知两位名姓。”
“贫道周贤,这位是我师弟,李桐光。”周贤介绍道,“我二人是青要山帝隐观的道士,入世炼心,前来京城。”
“原来是帝隐观的仙长。”华服青年看上去并不惊讶,他微微点头,“冬着夏装,寒暑不侵,我早有料想二位是道德之士。在下黄琦,本地人,幸会幸会。”
“黄芪,这名字有意思。”李桐光一笑,“怎么是药名?我看你穿着打扮这么富贵,家里不会是开药行的吧?”
“唉,别这么无理。”周贤摆摆手,“我猜想,是瑰琦的琦?‘有此瑰琦在岩壑,其他草树亦精神’,梅花一样,高洁清冽的意思吧。”
黄琦微笑着说:“这两句诗出自南宋戴复古的《山中见梅寄曾无疑》,周道长好学问。只是您这猜测,对,也不对。”
周贤端起茶碗来抿了一口,笑问:“好学问不敢当。这对是何解,不对又是何解?”
黄琦笑了一声,解释道:“家父妻妾众多,我兄弟姊妹也有不少。我家父亲不爱给我们取名,就按照数字编号。我大哥名叫黄怡,我二哥名叫黄洱,我三哥名叫黄璨,我排行老七,可不就叫了黄琦吗?”
“哈哈哈哈,好名字,好名字!”李桐光笑着说,“令尊当真是个有趣的人,黄兄你也是个有趣的人。”
“有趣又能怎样呢,还不是上街忘记带钱,被一个小贩拉扯住走不脱了?”黄琦没避讳着刚才发生的尴尬事,反而拿来做了笑料,“若不是周兄出手相帮,我家里人怕就是要见我狼狈的样子了。”
又提到这句话,周贤有些好奇:“黄兄你说你家里人会找过来,似乎十分笃定。你怎么就能确定不管你到哪,他们总会找到你呢?”
“自是有办法,这就不劳烦周兄您多费心了。”黄琦举起茶盏来,对周贤摇了摇头。
“你家里人能找见你是最好不过,毕竟是你说要请我们喝茶,别到最后还是要我们掏银子。”李桐光笑道,“或者你再把你那块蝙蝠玉佩拿出来当做抵押,再演一出摔玉配的戏码,吓那上来收钱的小厮一吓。”
“可莫要再羞臊我了!”黄琦也跟着哈哈大笑,“我已知错了,二位道长就饶了我这一回吧。我本想甩脱家人独自出来,哪里管得了许多?这回也算是长了记性,再有下次不敢不带钱出来了。”
周贤叹了一声,说:“黄兄你竟然生在大富大贵之家,那便是有高门贵胄的难处。你想甩脱家人独自出来快活,怕是常随着你的书童亲随这样的人物,现在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哪怕回头把你寻了回去,他们也免不得挨打挨骂。”
“这倒是,做主子的有过,受罚的却是下人……”黄琦点点头,“是我欠考虑了。若有下次,就带着一并出来。麻烦些,却也好过叫他挨打。”
“看来高门大户,也未必有那么自在。”李桐光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各人都有各人的难处,你想要随性还求不得,也是辛苦。不过你这次出来是想干什么呢?你买了那么多点心,全用礼盒包了,当不是自己想吃。毕竟你想吃,多半轮不到你自己上街采买吧?”
“是想去看望一个生病卧床的长辈,我未曾给人送过礼,想着买些吃食总不会错。”黄琦对于这些倒没有避讳,“本说了是与我家里人同往,且看他们看管不严,我自出来的。不过半途才想起没人带着我寻不见他家,见了点心铺子想着买些礼品,没想到闹了笑话。”
“听你这话的意思,是平日里就待在家里,不到四处走动吗?”李桐光微微皱眉,“那不就成了笼中鸟吗?有钱人,当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快乐。”
“是啊,有钱人的快乐你想象不到。”周贤一挑眉毛,挤兑着李桐光,“我若是有一座金银山,我也不出门。没事就往家里一待,想看谁的戏请家来唱堂会,新出了什么好玩儿的书就让人带一本。川鲁粤淮扬闽浙湘本帮,八大菜系的厨子每系请俩,一天三顿,每顿都十个菜往上,吃一年都不带重样的。”
“周兄……好志气。”黄琦听了周贤的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让您笑话了,我确实是这么个胸无大志的人。”周贤摇了摇头,“若是做不到混吃等死,那就寄闲情于山水之间吧。我这一世的梦想就是能够平安活着,游遍祖国的名山大川。有机会,也可以去海外看一看,追寻一下世外仙境,福地洞天的影子。”
“别无所求了吗?”黄琦有些诧异,“周兄你是炼气士,一身本领,就不想着在这天地间施展什么抱负,青史留名吗?”
“就是,师兄你真是……一点男儿的胸襟都没有。”李桐光一拍胸脯,“男子汉大丈夫,应当心怀家国天下,有远大抱负。功名祗向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还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学好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你就不想加入天灵卫吗?”
“你我想要追求的东西不一样。”周贤拍了两下李桐光的肩膀,“你追求的是功名利禄,天下家国。我追求的是闲云野鹤,偏安一隅。我这个人真的没什么梦想,这辈子最期望的三件事就是,吃得下饭,睡得着觉,笑得出来。”
“没出息。”李桐光“啧”了一声,摇了摇头。
黄琦倒是叹道:“周兄你的理想……好难。”
“确实。”周贤瞧起来开心了许多,“黄兄你懂我。就为这个,你我当浮一大白。此中无酒,以茶代酒,来,干。”
周贤不由分说,端着自己的茶盏,往黄琦的茶盏上撞了一下,而后仰头将盏里的茶一饮而尽。
“牛嚼牡丹,但这么喝,别有一番风味啊。”黄琦也与周贤一样,豪饮一盏,开怀大笑。
李桐光觉得这两个人莫名其妙:“吃得下饭,睡得着觉,笑得出来,很难吗?”
“周兄是心思细腻之人,这三件事对他来说,恐怕真的很难。”黄琦对李桐光说,“周兄的理想说穿了,也就是混吃等死四字。难的是他想心安理得地混吃等死。‘心安理得’,要天下无刀兵才得自在,亲朋有所养方能安乐,牵挂无忧愁始应欢笑,知己不相离最是心安。看起来无欲无求,实际上天下间最贪婪的,莫过是你师兄这种人了。”
“不贪才是最贪,无所求才是求所有。”李桐光想了片刻,点了点头,“师兄,我和你从小一块长大,我都不知道这些。”
“那说明你蠢。”周贤微微一笑,“也是黄兄,知我啊。这个朋友应当交。”
“承蒙周兄你看得起。”黄琦笑着回应。
又笑闹了许久,这壶茶已经四泡,有人在小间外轻抚竹帘,发出了些响动来。三人一同向门口望去。门外则是传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主子,您可喝好了吗?”
“我家里人来接我了。”黄琦对师兄弟二人点点头,转而冲门外道,“岑老先生何时到的?”
“从主子点好茶开始,老奴就一直守在这里。”门外那个被黄琦成为岑老先生的人答道,“不敢扰了主子的雅兴。只是现在时辰不早,今日还要去探望病人,这才斗胆催促主子您,快些动身。”
“好,我明白了。”黄琦站起身,冲着师兄弟二人又是一抱拳,“二位兄台,就此别过。这段时间京城热闹,我时不时会出来走走,再出来定会去寻你们。”
三人又说了几句客套话,黄琦便出门回合了他家的仆役,离去了。
周贤和李桐光则是暗暗心惊——黄琦家的老仆至少在茶室门口站了半个时辰,这师兄弟两人,竟全都毫无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