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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勾龙大人”,秦喜今天似乎就觉得勾龙如渊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皱着眉头,说道:“我们今日所议,是关乎天下兴亡的国之大政,捐纳税赋之事,自有户曹令吏之属负责,却不是你我之辈所应关注的事情。”
“秦大人此言,如渊不敢苟同”,勾龙如渊也不客气,微微一笑,径自说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现在天子官家御驾亲征,征战在外,这两项捐纳在包大仁提出之际,就声言是为前线军士筹措军需粮饷临急而设,成效如何非但关乎前线一战之胜败,亦是关乎我大宋国祚之存废,关乎我祖宗香火血脉之延续,又胡得不为国之大政?!”
“勾龙大人果然巧舌如簧,你……”秦喜一声冷笑,还待开口反驳,却是秦桧目光所阻。
“你们二人都是国之重臣,此处虽是家宅私邸,不同朝堂,但也还需自重体统,不可再纠缠于些许口舌之争”,秦桧虽然话语淡淡,并听不出多少责备之意,但顾盼之间那种无形的威势,莫说是秦喜早就已经躬身称是,就是一直言笑自若的勾龙如渊,也不由得正襟作色,坐直了身子,秦桧这才目注于他,微微颔首说道:“如渊绝非信口开河之辈,即然方才有此一说,想来这些时日不避辛劳,亲入闾巷之间体察民情,心下颇有所得,不知可否说来让老夫开开眼界?!”
“如渊方才信口开河,着实孟浪了,实不敢当秦相公夸奖”,勾龙如渊也回过了神来,心下暗暗一叹,对着秦桧拱手为礼,这才说道:“如渊也不过这些日子来看得多了,听得多了,略略有些一愚之见罢了。”
“平心而论,错非因朝中文武相争,那日包大仁所提之议,也尚说不上误国之策”,勾龙如渊看着秦桧,说道:“毕竟女真胡虏大军压境,天子官家亲临战阵,此阵实直接关系我大宋之气运,虽说这临安城中这些时日来看似仍旧歌舞升平,恍若我宋金之战远在千里之外,实则此战胜败影响之所及,只怕我大宋万千子民,无分贫富贵贱,全无一人可言置身世外!”
勾龙如渊这一说,就连秦喜也都只能是默然不语,而无一语可以当堂反驳。
当是时虽说大宋已然在这江南半壁河山之间重新开基立鼎,逐渐站稳了脚跟,但毕竟去昔日靖康之变时日未远,甚至在场三人,严格说起来,倒是除了勾龙如渊之外,秦桧与秦喜都是当日曾经亲身遭逢过靖康之变的人。
女真人的军队与宋军最大的不同,就在于这群以自小以游牧放猎为生的马背民族的作战方式都是讲求一个快字,据说女真军中寻常军士,都可以做到沿途吃饭休息,都自是人不离鞍,甚至于为了不影响行进的速度,在宋金刚刚接战之初,这些女真人的军队之中根本就不设辎重队伍,仅仅每人带足几日随身干粮饮水,其余补给都是在攻城拔寨之后就地掠夺,这种强盗马贼式地打仗方式虽说不利于长久攻坚,但却自是有着世所罕见的速度优势,不要现在女真金人似乎尤在千里之外,但如果当真天子官家亲领的大军抑或是韩世忠所死守的雄关不能阻拦住女真人行进的脚步,那些女真骑军就这么席卷南下,也不过就是十来日光景,也就足够直接兵临这临安城下了。
当日前线早已糜烂不堪,大宋各路守军纷纷弃城而逃之际,汴京城中又何尝不是如同今日临安城这般总觉得战争还是离自己很遥远的事情,甚至于直到女真金人已经云集汴京城下,汴京城内自天子官家以下无数臣僚士绅,也都还未能完全地及时从那纸醉金迷的生活当中醒觉过来,只不过这种城市之中的生活,最易让人采生惰性与依赖,是以未及多少年的光景,这临安城中的士庶百姓倒有大多又将当时汴京城破之际的那种慌乱给忘光了,而故态复萌罢了。
但大宋朝中的官员,总也不全然是无能之辈,虽说现在朝中文臣一党,多半由秦桧把持,然则他们终归也是宋人,他们的富贵荣华乃至于身家性命,也都是依托在这大宋皇朝之上,无论是他们之间的任何一个人,甚至于包括现今坐在大堂之上,与勾龙如渊针锋相对的秦喜在内,也都不愿再看到临安城中再上演一幕当年汴京之变的惨将,这些日子来,朝中文武相争益演益烈,各路官员与名义之上当朝主政的岳飞之间也绝无丝毫配合可言,然而运往前线的各种辎重物资,却也还自是尽其所有,倾其所能,无人留难,这其间虽说有天子官家御驾亲征的原因,但与这些个官员的心态总也是不无关系,是以现下勾龙如渊提出此说,秦喜也只能是表示认可。
“只是我等身为文臣,现今天子官家又已亲临前线,无需我等为军务战术参赞谋划,横加指手划脚,我等所能做的,也无非是在天子官家不在之时,守境安民,勿令前线大战所引起的动荡,影响波及我大宋政务民生”,勾龙如渊看秦桧秦喜都不接话,也就继续说了下去:“同时尽力筹谋前方将士所需之辎重之物,亦是当前诸事之中至紧要者,毕竟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如未能保证军粮辎重,又如何能令前线将士并力向前?!”
“勾龙大人守境安民之语,说得真是大好”,秦喜冷笑了一声,忍不住还是开口说道:“即是如此,勾龙大人莫不是认为岳飞他们一干武夫弄出来的举动,以为包大仁所提出那等苛捐杂赋,竟未曾动摇我大宋国政,摧残我大宋民生么?!”
“这就是如渊要分说的另外一层意思了”,勾龙如渊却似是早已料到秦喜会有此一说,微微一笑,说道:“包大仁刚刚提出这两项捐纳之际,如渊也是不以为然的!”
“如渊并非食古不化之辈”,勾龙如渊看向微笑不语的秦桧,解释道:“只是在如渊看来,事有轻重缓急,不扰民、不加赋,固是我辈当朝理政所求之事,只是当是时大军压境,大宋江山岌岌可危之际,万事当以军务为先,纵然因此而有违圣人不欲与民争利之道,在如渊看来,亦属无奈之中不得不尔的事情,毕竟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如若大宋江山社稷都难以保全,那国政民生,却也自是都无从谈起了!”
“如渊当日里也曾率御史台一干言官,群起而质疑包大仁之策,并不是认为在真正万急之时,包大仁所提出的那两项捐纳之议有所不当”,勾龙如渊话语之间并不停顿,让想质疑他自相矛盾的秦喜一时之间也未及开口,只听得勾龙如渊缓缓说道:“只是如渊觉得我大宋还未到得要被迫施行这等无奈之举的时候罢了!”
“如渊虽然入朝为官时日未久,更不曾掌管我大宋财赋之事,但方今天下,哪怕一寻常的稚龄小童,也都自知晓古往今来,国家赋税之丰,无逾于我大宋,纵然今时今时河南之地沦陷于女真胡虏之手,我大宋暂居于这江南半壁所在,但自秦相公立朝辅政之后,十余年来着手恢复民生生产,延自近年以来,我大宋每年国家岁入之丰,已然不逊于汉唐全盛之世!”勾龙如渊说着,神色有些复杂地看了秦桧一眼。
这些日子来随着他对大宋朝堂之事介入得越深,随着他对时局看得益加清楚明白,他就觉得他越是想不清楚眼前的这位秦桧秦相公,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
如若于大宋皇室而言,那这位秦桧秦相公无疑是一个不扯不扣的权相,这十余年来他独秉国政,排斥异己,官员黜否升迁尽出其手,还自把持科举,垄断国家用人取士之途,以至大宋朝堂上下,几乎尽是秦桧一党,只怕在这位天子官家突然之间性情大变之前,大宋皇帝的圣旨,未必都有他的相府钧令来得管用,但如若是于大宋江山百姓而言,这位秦桧秦相公却无疑是个治世能臣,这十余年来他所提拔选用的官吏虽说大多是些卖身投靠的阿谀奉承之陡,但在各自负责的方面,却也都称得上是物尽其用,而他所主持订立的国策尽管以对女真金国求和为主轴,然则期间恢复民生,整顿政制之类,却也使得大宋国力迅速恢复,国家岁入逐年上涨,要知道这江南半壁虽然不比河南故地那般饱经女真人铁蹄蹂躏,但金兀术当日里几番领大军南下搜寻天子官家的踪迹,却也使得不少地方受到战火涉及,更何况靖康之变后无数中原士庶官民举家南下,给这江南半壁河山也平添了如多不安定的因素,能在这十余年的时间内,将这等局面平复下来,更远超靖康之变前江南之地原有的模样,实在也是十分了不起的能力了。
只可惜……
勾龙如渊轻轻一叹,一时间竟有些想得愣住了。
“勾龙大人如此说话,秦某还真就听不明白了”,秦喜看着勾龙如渊竟尔忽然住口不谈,还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心下微怒,开口说道:“既然勾龙大人也知道我大宋之富独步古今,粮草军器无物不备,包大仁所献之多征捐纳之论纯属多此一举的扰民乱政之策,方才那一大番话,却又是意何所指?!”
“秦大人,实不相瞒,在此之前,如渊心中也一直是如同秦大人这般想法”,勾龙如渊被秦喜这一句话,却也回过了神来,向秦喜苦苦一笑,摇头说道:“直至这些时日来如渊心有疑问,以御史中丞之权,令诸部御史详加探勘国中供需支出与粮草军需诸般物资等仓储明细,这才明白我大宋之富独步古今,或许不假,但若要仅以官方所存储之粮草储备,莫说是夸口无物不备,就是应付眼前这样一场天子官家与韩世忠韩帅所率领的两部相加不到十万人马的军粮辎重,都已然是支撑不了多少时候了!”
“不可能吧”,秦喜倒还真是被勾龙如渊这句话唬了一跳,险此整个人站了起来,却是及时醒觉,望了一眼秦桧,连忙轻咳数声掩饰方才的失态,这才沉颜作色,对勾龙如渊说道:“勾龙大人,本官虽非职掌户部军储之物,然则中书舍人本为上传下达而设,本官对于国家税赋之制也自问稍知一二,近年来我大宋君臣上下励精图治,国中每年之税赋较诸建炎初年增长三倍有余,除却日用之需,都自是抽调固定份量以做军需储备,又怎会出现勾龙大人所说的情况?!莫非勾龙大人言下之意,竟直指我大宋朝堂上下官员竟尔相互勾结,虚报税赋,中饱私囊?!此事事涉重大,勾龙大人可切勿信口开河!”
秦喜虽然嘴上如此说话,但心底里头却也明白,眼前这个勾龙如渊不管这些时日来的行迹与他们父子之间如何渐行渐远,但却也决不是信口开河之辈,他既然敢这么说话,想必确实是有所真凭实据,只是秦喜一时之间,实在很难想像,这大宋之富庶繁华,无论任何人都自是可以体会得到,这些年来大宋除却武备军事之外,经济商贸无不蒸蒸日上,更是随便都能够看得出来的事情,又怎么可能会出现勾龙如渊所说的那种情形。
除非……
秦喜方才那一闪念之间,心下却隐约冒出来一个极为可怕的想法,也就是那么一转念间,已经把他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看着秦桧嘴角丝毫从来也未曾变过的笑意,秦喜心下更是波澜汹涌,只是嘴里义正辞严地说着,借机把脸转向勾龙如渊,再不敢多望向秦桧一眼。
“国中税赋确实是连年增长,如渊还特地遣人仔细比对了朝中这几年来各州上供、留州、送使之账目明细,并没有太大的出入,而如渊手下诸方御史,这些日子来也都未敢停歇懈怠,奔走于各部院衙门及州县之间,各类情弊案件倒也查出了不少”,勾龙如渊倒是没有觉察到秦喜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事实上他第一次发现了这样的情况之后,想法也跟现在秦喜几乎一模一样,甚至由于身居御史中丞,职掌御史谏院,反应只怕较诸现在的秦喜还要更为激烈一些,是以他只是摇了摇头,苦笑着说道:“但若说虚报税赋,中饱私囊这样大的事情,如渊无能,倒是未曾有所发现。”
“如渊的话,倒是将老夫的胃口也吊起来了”,一直微笑不语的秦桧插话说道:“以如渊的为人,在老夫面前,自不会虚言以对,只是老夫自问对于国之税赋了解之深,只怕大宋上下也未有人能超过老夫,对于如渊适才所言,老夫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听如渊的口气,想是已经明白这个中缘由,不妨径自道来,一解老夫心中所惑。”
秦桧在朝堂之上独相十余载,自前朝神宗皇帝元丰改制之后,罢撤有“计相”之称的三司使,就以宰相兼领财政之事,要说起国家税赋,只怕就是当今的天子官家,也未必能够比秦桧来得更加清楚明白。
“我大宋立国以来,国之财务诸策,便与前朝不同,虽说仍自是惟农为本,但却未曾如前朝般一意裁抑商贾之属,亦不曾视市利之举为不善之途,是以我大宋商贸之繁盛,实为古今以来之所未有”,勾龙如渊也不推辞,摇头说道:“如此固然造就了我大宋之岁入税赋,实创前朝未有之盛,我大宋之富庶,或可称独步古今,然则若细论其根基所在,却也与前朝不同!”
说到“富庶”二字之时,勾龙如渊语气似是略微有些不同,只是秦桧与秦喜却也未曾多有留意。
勾龙如渊当世大儒,自小便自深受儒学薰陶,自命君子喻于义,从来都视那些市利之途为小人营生,并未曾多所涉猎,也就直至前些日子职责所系,这才详加翻查了相关的账目典藉,只是他天生聪慧,虽是匆忙上阵,仍自颇有所得,也总算对于文人士子之间传颂不已的大宋的富庶繁华,有了些不同的看法。
大宋鼎盛之际,每年税入之多,确实也是有史可查的历代之中,可以称得上是绝无仅有的存在,纵使现在已然退守江南,只据有半壁河山,版图人口,均不可与昔时相提并论,然则经过这些年来的恢复与发展,每年国家岁入之税赋,已然完全可以比拟强汉盛唐,而未有丝毫逊色。
只是在勾龙如渊看来,这倒也未必就说明大宋国中,真的就这么物富民丰,人人安享富足了,毕竟大宋税赋之制与前朝不同,隋唐之际,国中税赋与支出,都自是采行量入为出之制,以每年实际征收上来的税赋财物的多寡来制订来年的各项支出事宜,而税赋却是按照各种标准一早厘定的,这期间自不乏有因雨雪雷暴等天灾,抑或是外敌入侵乃至宫中大兴土木等人祸妄行加减的例子,但总体来说,总还有一定之规,也就直到后来唐德宗时杨炎行“两税制”之后,才一改前习,只不过是时唐室经过安史之乱,声威已大不如前,也算不得一个可以比拟的标准。
而宋之税制,多承两税制而来,又有所变革,但两税制之量出以制入的精神,却是尽数沿袭了下来,每年都是先根据前面数个年度之税赋收入与支出情况,再制订出出今年应收税赋总额,再将此根据各种标准分配给各地州县,这原本也不失为一个使得账目管理明晰的好办法,只是在勾龙如渊所翻阅的诸般典藉之中,却往往发现朝中制订税赋标准之际,都自是以前几年度之支出量宽而订,每年税赋不断增加,更时常有些旁出之举,如靖康之变前徽宗皇帝那令得大宋天怒人怨的“花石纲”之流,劳民伤财,糜费良多,虽说看起来大宋每年税赋确是超迈汉唐,但这毕竟只是根据朝中官员制订的税赋总额所征收上来的东西,与隋唐之际那等直接反映田亩人丁增减的税赋之数,还是颇有不同,文人士子间历来所认为的的那大宋之富,独步古今,在勾龙如渊看来,恐怕个中还是不乏可以细加推敲之处。
只是勾龙如渊心知自己对于这些事情终归只是一知半解,而且这些想头不外是自己闭门造车所得出来的些许看法,终归缺乏真正的依据,要真是碰到一个内行人,只怕随口扯出些账目明细,就足以把自己唬得一愣一愣的,更不用说眼前正对着的,就是大宋第一内行的秦桧,他当然也自是不愿意去班门弄斧。
“商贾不外尽皆逐利之徒,细枝末节处不妨物尽其用,却绝不可见信,国之根本,仍在农桑”,秦喜倒是未曾再与勾龙如渊起争执,微微沉吟道:“只是本朝虽有王安石以新法蛊惑人君,欲借朝堂之力与民争利,引来新党旧党争执不休,然则南渡之后,幸赖天子官家英明,拔乱反正,这些年来已然尽弃新党之学,商贾之流或有不少富甲一方,坐拥万金,但在朝堂之上经世致用者,仍只能是圣贤教化,天理流行,只不过因为这些贩夫走卒之辈,亦是大宋子民,对于税赋一项,也不无裨益,是以才不曾严加管制而已,勾龙大人所言的‘根基’二字,未免有些过于危言耸听了。更何况,这却又与勾龙大人适才所说的问题有何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