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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帅,你看”,一名站在完颜雍身边的战将,指着不远处夜空中闪动的红光,向着完颜雍冷哼道:“大概是那群南蛮子又在放烟火庆祝了吧!”
这一路行来,这样的情况,他们已经见得太多太多了!
也不知道这些个明明都是拘役在城池左近的汉民们究竟是怎么样传递消息的,为什么他们与宋军这一战而败的消息,居然会比一路策马狂奔的他们,还要传递得更快,传递得更广!
就在几天之前,他们就已经发现在这些个汉民聚集的城市里,居然有不少汉民在为着他们的失败弹冠相庆,甚至于经常背着那些城池的女真守军与官员,聚集成群,欢呼庆贺。
如今天这般大雨连绵的时候,居然也还都还有人跑出来,居然也还会有着这样的举动,这实在是让完颜雍与周围那些正抬头看着那线红光闪动的女真大将们的心中,都涌出了一种莫名的奇怪的情绪。
“哼,我早就说过了,南蛮们是怎么样也养不熟的”,一个将军似乎是为了打破这种让人觉得很有点压抑的情绪,晃动着脑袋,说着:“早就应该把他们都杀了,杀了,应该屠城!屠城!”
“对,屠城!”旁边的几员战将都自是齐齐点头,有几个还伸着腥红的舌头,舔着嘴唇,就仿佛上面已经沾满了汉民们的鲜血!
在这样的时代,哪怕就是昔日大宋王师,在征战之际,也必须要用不断的胜利,用不断的杀戳,用敌人的血肉,来维系着全军的士气与悍勇,来保证着所有人还能朝着同一个目标迈进!
毕竟一支真正的军队最需要的是人心深处的那一种野性,而在这种野性的长久鼓动下面,人是很容易就撕扯掉原本因着久受礼义教化而谨守着的种咱行为方寸,露出更像是猛兽的一面。
人性本恶,一切礼义不外化性起伪,相信每一个在军中日久的统军将领对于这一先贤之语,都自是深有体悟。
毕竟人心中那股子野蛮与冲动,真正被鼓荡起来的时候,几乎只能依靠着杀戮与血腥来将之发泄完全,除此之外,任何礼义教化都自是无能为力。
是以为了维持军队的战力,统军大将对于这种人心深处的野蛮,都自是采取一种放纵甚至于积极鼓动的架势,甚至古今名将,都自是有自己的一套手法,来将这等野蛮在真正濒临作战的时候,激荡到最狂野的层面,然而在此之后,为了将这些或许并未能发泄完全的野蛮渲泄掉,也就有了从古至今任何一支真正的军队都未能够完全避免得了的“屠城”一说。
更何况,现在金兀术所率领的这一支女真大军,只不过是一群刚刚自白山黑水苦寒之地走出来不过区区二十余年光景的女真野人,尤其是自女真金国开都立国之后,一向排拒汉家衣冠,而易之以胡风胡俗,至少现今在军中的这些女真年轻一代子弟之中,绝大多数尽皆属于不知教化为何物的家伙,在他们看来,战争就只意味着一件事情,那就是杀!杀他的血肉模糊,杀他个尸遍野,杀他个酣畅淋漓!
尤其这一次与南国宋室小朝廷的这一战,诚可谓是憋闷无比,先前在舒州城下,形势一路大好,围困孤城,血战数十日之久,当他们好不容易踏破舒州城头门,欢呼着涌入这传说之中到处充满了子女玉帛的南国城池,想着好好大肆烧杀掳掠一番的时候,他们却自是很无奈地发现在他们眼前的只有这么一座残破的空城,莫说是没有财物玉帛,就连每一片门板都已经拆作了城墙之上的掩体,莫说是没有可以供他们奸杀掳拆的大宋子女,甚至于视线所及,就连任何一只会动的生物都自是寻觅不得。
这群都快被憋得疯了的女真军士,就开始跟着他们的大帅,一路狂奔,一路追袭,然后他们就追进了那个山谷,然后他们就遇上了大宋的军队,再然后,他们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败了,甚至于直到今时今日,包括这些个现在围在完颜雍身边的战将之中,都还有不少人没弄明白当日里到底是怎么就这样一头栽进了宋军的包围之中,究竟是怎么会把那大好局面一夜逆转,胜败之局旦夕易势!
只是这样一来,他们那股从随军出征开始,就一直被鼓动着高昂不已的战意与野蛮,却是从一开始就从来没能找到一个好好地发泄一番的机会,在被围困在那片山谷之中的时候,在刚刚开始撤退的时候,那种被围困至绝境,性命旦夕堪虞的压力,以及居然绝处逢生,就这么令人难以置信地逃出了生天的喜悦,都暂时缓解了那种心底里头涌过着的嗜血的情绪,都让这些个女真军士们从上到下,都无暇去顾及到自己心底深处的那种冲动。
然则随着现在已然撤回到久已为女真金国所占据经营的中原之地,危机渐去,于是心底里头的那股子烦躁与冲动,却也就日渐涌动了出来,尤其是在这些天来不间断的高强度的行军之中,那股子枯燥与疲倦交集之感,再加上因着战败而带来的前途茫茫之感,更是让这些个女真军士每个的心中都简直犹如憋紧了一团火,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出来。
事实上历来行军,似这等新败之军,都是最为难带的,毕竟胜利之师就算是惨胜,就算也无甚缴获,就算也未曾痛痛快快地大杀一场,但怎么说他们也是打了个胜仗,怎么说他们归朝之后,或多或少也都还会有所升赏,怎么说在他们终归活着回来了,而他们的军功簿上,也还能够因此添加上新的一笔。
但这种战败的军队,而且是这种败得莫名其妙的军队,虽说看上去并未曾受到什么折辱,虽说看上去他们还保持着他们的尊严,然则事实之上,这样的一样战斗却已经完完全全地打掉了他们的自信,完全让他们不知道归国之后要面对着什么,因为他其他的同袍问及他们这一战的时候,他们可以说自己确实努力了,确实拼死了,确实连场血战了,但却实在不知道怎么样去回答他们到底是为什么就这么突然之间就败得这么快,败得这么惨的!
自金兀术成军以来,就算是对上了岳飞、韩世忠等几员虎将之际,败得最惨的那几场,也还从来未曾如今日这般张惶狼狈,是以这些个女真军士们从军官到士兵,每一个人都不知道,自己在归国之后,究竟会面对着些什么。
每次一想到这些问题,他们就真是恨不得拔出刀来,把眼前所能看得到的一切都杀光,都砍光,直到把身体里的最后一股力气都用尽。
而这沿路之上,那些个汉民们时常可见的聚集相庆的那种情形,事实上就给这些个女真战将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理由,也很大程度上面刺激了这些个女真军士们那种嗜血的冲动。
因为正是这些个汉人的军队,让他们落到了今天这种狼狈的地步,而现在又是这些汉人,已经早就在女真金人的治下为奴为婢十余年的家伙,居然还敢在他们管制的地方,在他们的刀枪之下,公然为他们的失败而高声叫好,欢呼雀跃,这简直就是实在欺人太甚了!
杀!杀他个干净!
这些个女真军士私底下叫吼着这句话,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次了!
“行了,不用在这里瞎嚷嚷了”,离完颜雍最近的一名战将,却是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泼了一瓢冷水,冷冷地说道:“我们在这里讲又有什么用,有本事到大帅面前叫去啊!”
“唉”,那几员其他的战将听到这个家伙不冷不淡的这句话,却都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只是齐齐地一叹,苦笑道:“大帅要是会同意的话,就不会等到今天了!”
这些天来,他们的这个念头当然也不仅仅是在心里头想想就算了,这一路之上,也早就已经有人轮番向金兀术提出屠城的建议,然则却都被金兀术所拒绝了,甚至于最近一次由金兀术最亲近的亲信大将阿里达,被一众将领公推出来去见金兀术,要求屠尽一群就在他们不远处的城池之中欢呼的那些汉民的时候,还被金兀术板起脸来,狠狠地给申斥了一顿,并且颁下严令,这一路行军路程之中,再不允许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情,否则就要军法从事!
这些个将领们,包括阿里达在内,实在都已经完全不明白这位金兀术大帅到底在想些什么了!
他们这些将领都自是跟随金兀术日久,跟那些个第一次真正上到战场的女真寻常军士们不同,是以他们对于金兀术的性格,原先倒也都是自以为还是有一定的理解的。
这位金兀术大帅自率领女真大军起于白山黑水间,这十余年来,一路行军征战,破城无数,见多了腥风血雨,沿路走来,都自是杀伐果决,从来未曾有过什么没必要的妇人之仁,否则他也决不可能在这么一路征战之中无论胜败,都还自是能够将这一支女真一族最嫡系的力量,打造成为铁桶一块的铁骑雄师。
似这种纵兵掳掠,大举屠城的举动,在此之前,金兀术也都自是做过不少次的,这些将领们实在也想不明白,他们的这位大帅,为什么会突然之间,对于这群刚刚让他们承受了一场如些莫名其妙的失败,刚刚让他们如此屈辱地溃败回国,让他们不得不要去面对朝堂之上的那还是完全不可测的责难与处罚的这群汉民们,生出了如此不可理喻的仁慈的念头。
“不会是这一败,大帅受的刺激过大”,一位战将带点儿冷笑地说道:“所以脑筋开始有点……”
“闭嘴!”一直没有开口的完颜雍开口,轻轻地喝斥了一句,阻止了这个口无遮拦的家伙接下去的说话。
这一次与大宋的那一战,虽说女真大军可以说是一败涂地,但对于这位完颜雍副帅来讲,倒真可谓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在此战之前,金兀术大帅在这支女真大军之中的声望之高,绝没有任何人可以望其项背,在他这支一手拉扯起来的女真大军之中的影响力,哪怕是当今的女真金国的皇帝金熙宗完颜亶,都还是丝毫地不能够动摇得了的。
然而就在这一场大战之后,由于形势的逆转实在是太快,太急,以至于大部分的军士包括将领,事实上也都还没有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到得后来,也就只能够将这一切归咎于金兀术的指挥失当,毕竟出于人心深处那种诿过于人的心态,他们也总是觉得自身已经是浴血苦战,已经是并力向前,而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掉入到宋国大军包围之中,却也只能实实在在是金兀术的失察所至了。
而且就在他们被宋国军队围困在那片山谷之中的时候,在赵匡胤那洞悉人性的手法操弄之下,这些个女真将领之中很一部份人,出于求生之念,站在了完颜雍的这一边,而违逆了金兀术的意思,意欲与大宋和谈求存。
虽说事后事情似乎又有了许多让他们看不明白的反复,而金兀术与宋国方面的使者谈和归来之后,对于他们也都还是一如从前,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满的地方,然则这些个将领们却总是难免疑心生暗鬼,总是难免看什么都觉得这位金兀术大帅对于他们已经是心存芥蒂,已经是存下了清除他们的心思。
是以有意无意之间,这几位当日里主和最力的将领,这些天来,反倒是渐渐地与完颜雍开始走得近了些,毕竟他们也都明白,这位完颜雍副帅事实上就是当今的女真金国皇帝金熙宗完颜亶在这支女真大军之中的代表,在这位完颜雍副帅身后站着的,可就是女真金国的当今帝王。
无论到什么时候,这位现任的大金帝国皇帝陛下,总也还是名义上女真金国的最高统治者,总也是名义上掌握着女真金国至高无上权力的人!
而且这位金熙宗也并不是什么傀儡皇帝,虽说因着年纪尚幼,在许多事情上不免仍需尊重如金兀术这一系开国元老的意见与提议,然则这位大金帝国的皇帝陛下本身,却也自有着女真军中战神完颜亮等新生一系的实力作为后盾,近些年来在朝政大局之上,越来越有乾纲独断之势,可以说正自处于上升趋势。
更何况,他们这一次可是彻彻底底的败军之将,虽说这些个将领们一向以来,对于朝堂政务并不是太过熟悉,但哪怕只凭直觉,也自知道这一次归国之后,只怕这支女真军队之中,难免是要整肃掉一批人了。
毕竟一直以来,那位女真金国的皇帝,就一直想把他的势力渗透到这支由金兀术完全掌控的女真一族嫡系军队之中,只不过由于一直以来,这支军队之中从上到下都对金兀术抱着一种近乎于盲目的崇拜与信任,是以一直以来金熙宗意欲抢夺这支女真大军控制权的举动收效甚微罢了。
是以这一次女真大军在出征之前一力看好的局面下面,遭逢如此之败,对于这位金熙宗来讲,诚可谓是天赐良机,虽然说这一次宋军只是截留下了他们一半的战马,这一支女真大军真正的实力,尚未曾被动摇了根本,而金兀术大帅有此凭恃,那位金熙宗应该也还不敢对他如何,但他们这些中层、低层的将领们,可就完全没有这样的把握了。
无论如何,也总要有人出来为这一次的失败负责的,既然金熙宗动摇不了金兀术的帅位,那自然很可能他们这些中层、低层的军官,就有可能被捉出来当成了这一次大败的替罪羔羊,怎么说贬掉一批,杀掉一批,再借着惩办这一次大败之机,塞进一些这位大金皇帝陛下的嫡系来,哪怕是金兀术再过不满,在这样的气氛下面,恐怕也不好说些什么。
是以这些个中下层的将领,这些天来越来越露骨地聚集在完颜雍的周围,却也自是想向完颜雍这位金熙宗在这支女真大军之中的代表表明自身的态度,借此说明自己已经有了转向大金皇帝陛下的立场,从而避免在接下来几乎必将来到的整肃之中,被拉出来当成了替罪羊。
事实上会在被宋军团团围困之时,意欲以和求生,从而不惜选择站在完颜雍这一边的,也就都已经是些心思比较活络的家伙,在这种接下来越来越让他们感到茫然看不到前途的气氛下面,选择投向了完颜雍的这一边,也就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完颜雍对于这些也自然是心知肚明,但他也没有拒却这些墙头草的意思。
毕竟由他出面,来逐渐接管金兀术在这一支女真大军之中的人脉与权力,本身也就自是金熙宗任他为这支大军副帅的根本原因,也自是金熙宗交托给他的任务。
现在既然这些个将领有意转投向他的门下,既然现在他终于也在这支女真大军之中拥有了自己的班底,自己的实力,自己的影响力,那他自然也不可能把这些人往外推。
只不过不管人前人后,完颜雍也还是不允许任何人在他面前提及金兀术的半句不是的。
他一直都还没有忘记他的这位四王叔当日对他说的那番话,还有拍着他肩膀时,那绝对发自于真心的欣慰的笑容。
“以后都不许再提起这些话来”,完颜雍抬头,望着金兀术那在雨下挺得笔直,却总已经掩不住几分苍老的身影,暗暗地叹了一口气:“大帅,会有他自己的理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