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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去看看!”段誉一手轻轻拍着桌子上的战报,悠然神往,仿佛心思早已经飞到了那个草长莺飞的江南。
“陛下!”旁边两名伺立着的臣子显然是吓了一跳,年近五旬,依旧一副文士打扮的朱丹臣还没来得及说话,另外一名内待已经用他特有的尖利的声音叫道:“这可万万使不得!”
“哦?”段誉微微一笑,看向那名内待:“怎么就万万使不得了?董总管倒是给我分说分说?”
“陛下,您应该自称‘朕’”,那名董姓内待,大声纠正道:“朝政大事,当付于朝堂公议,宋国大败金人一事,善阐侯已经于日前亲赴宋境,陛下……”
“看来董总管没明白我的意思啊”,段誉嘻嘻一笑:“我只是觉得许久未曾出去走动走动,有点闷得发慌,所以静极思动而已,与国事无涉!”
“那更加不行!”董姓内待毫不犹豫地用他尖利的声音叫了出来:“善阐侯离去之前早有交代,天子一言一行,关乎一国社稷,不可轻乎,陛下若想出外散心,还是等善阐侯归来之后,再跟侯爷商量决定吧!”
“董德钰”,站在一旁的朱丹臣听不下去,厉声喝道:“你开口闭口尽是‘善阐侯’三个字,可还有一丝半点将陛下放在心上?!”
“哼哼”,董德钰下巴微昂,却是丝毫不让地说道:“朱大人言重了,老奴职司内廷宫闱一应主子的生活起居,不过是个听人使唤的奴才罢了,善阐侯国之栋梁,将家国大事尽数托付给善阐侯者,正是陛下自己!老奴还记得自日新三年起,陛下就曾下诏,‘诸臣百官遇事不决者,悉取善阐侯听取进止’,老奴转述善阐侯之言,也是依循陛下旨意行事,又有何不妥?!”
“你……”朱丹臣怒目而视,却是一时说不出话来。
南诏之地,自古以来,就是诸部族分立,隋唐末季,中原王朝无力顾及这西南边陲之地,延至五代之时,有郑氏、杨氏、赵氏、董氏、高氏、段氏这六大姓,都是有地有兵,尔后段氏先祖段思平虽然趁乱而起,威服其余诸姓,得国称帝,但其他几大姓的势力,除开郑氏已灭外,在这一过程之中,仍然保留了大部分的势力,其中又尤以高氏、杨氏为最。
高氏、杨氏在朝堂之上相互争夺权力,世代不让,随着帝位相承而至上德帝之时,杨氏一门眼见高氏势力渐涨,慢慢非其所能相比,当时的杨氏家主杨义贞竟尔不惜铤而走险,杀掉了当时的广安帝段廉义,自立为君,后来也是全赖高氏一门之力,才领军夺回了地位,是以高氏家族之势力,到此又是大涨,甚至大理之中普通黎民百姓,也都知道大理一国,是“段与高,共天下”。
及至上一代的善阐侯高智升,权势滔天,段家皇帝俨然成了摆设,差一点就要玩上一出禅让的把戏,过上一把皇帝的瘾头。
“唉,高大哥”,朱丹臣在心里轻轻一叹:“难道多爽快的汉子,在家族与权力面前,终究也要换上一副面孔么?!”
这一任的高氏家主,现任的善阐侯高升泰,年长他们四大家臣几岁的年纪,在年轻的时候,他们也是一起练武,一起喝酒,,一起打架,一起讨论女人的生死兄弟,朱丹臣清楚地知道这位高大哥并不像他的父亲那样的权力薰心,甚至于在先前未曾续任家主之时,他们的这位高大哥也曾跟他们许多次在他们面前若有若无地抱怨过他父亲在朝堂上专横跋扈的行径,可是现在……
朱丹臣苦笑着摇了摇头,他自己也是大家族中的一员,自然能够明白高升泰的转变的原因。
或许世事总是这样吧,绝大多数人都只能够是与时浮沉,不由自主,真正能够率性而为的,只有极少数的幸运儿。
就像眼前这位大理国日新帝段誉,从小到大,不管是身为镇南王世子的时候,还是现在登基为帝之后,好像都是现在的这种吊儿郎当的模样,从来没有真正正经过。
不过也幸好他是这样的一种性格吧,如果换了一个锐意励精图治的有为之君,恐怕早就跟高升泰闹个你死我活了吧。
“两位都不要激动”,段誉哈哈一笑:“我只是想悄悄出去走走,我们在善阐侯之后到达宋国,又必会赶在善阐侯之前回来,善阐侯不一定会知道的。”
“那也不行”,董德钰低了低头,很艰难地才隐藏起了对段誉轻蔑的眼神,开口说道:“善阐侯离去之前,再三交代,他离开期间,大理城中禁卫空虚,为陛下安全计较,切切要恳请陛下不要离开禁中半步,更何况陛下此番还想亲赴宋国江南,山长水远,这委实……委实是太为难老奴了。”
“大理段家果然是气数已尽,居然出了这么一个胸无大志的黄口孺子为君”,看着这个日新帝段誉的表现,董德钰的心里不由得又轻视了几分:“亏得侯爷临走之前,还再三交代要仔细留意他的一举一动,实在是侯爷太过谨慎小心了!”
高升泰独掌朝纲,早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早在发生杨义贞之乱的时候,高氏一门,就世代执掌大理相国之位,到了高升泰的父亲高智升的时候,高氏一门的权势更是登峰造极,当时甚至大理人私下都以“高国主”呼之,大理一国共设五城八府四郡三十七部,大半均由高氏族人控制,直到高升泰接任家主之位,由于少年时与忠于段氏的四大家臣颇有交情,也是为了缓和其余朝臣对于高氏一门独大的日渐联合猜忌,这才让四大家臣等外姓接掌一些较为无足轻重的地方,但高氏一族还是将大理政权军权牢牢地捉在手里,这还是勿庸置疑的。段誉虽然名义上是大理一国之君,但直正能掌控的除了真正忠心耿耿的四大家臣,就只有地位超然的天龙寺拥有的为数不多的一支段氏嫡系的僧兵了。
董氏虽然曾经也属于大理望族,却是早已没落,甚至在杨义贞叛国之役中站错了队,以至于董德钰幼年便被惩罚性地净了身,入宫操执贱役,历经几十年浮沉,攀上了高智升的这一棵大树,这才能够成为内廷总管,充当高家监视段氏君王的一个耳目。
不过这位日新帝倒也还真是没有什么好监察的,董德钰也算历经三代帝王,前两位起码对于高氏当政虽然不敢有什么动作,常自抑郁,啧有烦言,倒也是有的,但这位日新帝自从登基以来,好像倒很是享受这样的状态。
早在刚刚登基的时候,这位日新帝就急着把朝政完全交给善阐侯打理,自己天天不务正业,跟着他的亲信家臣还有后宫妃嫔不知道在搞些什么花样,只求自得其乐,甚至除了上朝之外,连皇帝应该的自称“朕”字都从来不提,可以说是望之不似人君。
董德钰盯了他这么多年,这位日新帝段誉所做出来的最出格的事情,也就是想着偷偷跑到什么地方去转几圈罢了,久而久之,不管高升泰还是董德钰,也早就有点放松了对于段誉的注意了,甚至对于他有时候出去转转的嗜好,偶尔也会成全那么几次。
不过这一次这位日新帝的想法未免也太异想天开了一点,居然是想着要到宋国的江南,董德钰这个口可不敢开,毕竟怎么说段誉也是名义上的一国之君,而且难得地对于高氏一门的专权丝毫不以留意,与高升泰君臣之间,也算得上是一种比较另类的相得,要是真的这位日新帝出了什么意外,善阐侯归国之后,恐怕马上会扒了他的皮。
“哦?”段誉忽尔面容微肃,看向董德钰,脸上浮起一丝似笑非笑的神色:“如果朕,这一次非去不可呢?!”
“呃”,董德钰虽然被段誉突然之间改了的语气跟称呼弄得愕了一愕,但仍自口气强硬地回道:“善阐侯早有交代……”
“善阐侯,又是善阐侯”,段誉缓缓站起了身来,双目如电,望着董德钰:“朕如果想去哪里,你当你这个老奴才,又或者是你的善阐侯当真拦得住么?!”
朱丹臣跟董德钰,都被刹那间换了一个人似的段誉,吓了一大跳。
董德钰与段誉那目光一触,竟然不由得周身微冷,低下了头去,说道:“老奴不敢!”
他这才想起来,大理段氏的武学,威镇天南,而眼前的这位日新帝,更是传说之中练成了大理段氏的至高武学,只是长久以来,这位日新帝在他面前都表现得像一名纨绔少年,而丝毫没有让人意识到他的可怕之处而已。
但他想起了自己背后的势力,想起了善阐侯的威风,腰板又自硬了起来,开口说:“陛下若想离宫,老奴自然不敢拦,也拦不住,但大殿之外,皇城之中,还有五千禁军,时刻准备为陛下安危不惜以命相殉,还请陛下要三思为上啊!”
“哈哈哈”,段誉仰天而笑:“好一个五千禁军,董德钰,你哪里是朕的总管,哪里是朕的奴才,但你当真就以为这五千禁军,尽数如你这般,都想着去当善阐侯的奴才,去当善阐侯的狗么?!”
“陛下!”朱丹臣与董德钰齐齐开口惊呼。
董德钰是恐惧之下的张口急欲解释,朱丹臣则是被段誉的话又急又气。
大理国现在权力尽数操在善阐侯之手,段誉名义上虽为大理之主,实则不外一个锦衣华服的囚徒,若是让高升泰知道他今日的言语,纵然不敢名目张胆地背上弑君之名,但只怕段誉今后的日子也绝对不会好过。
“你们进来吧!”段誉却没有理会他们,径自提高声音叫了一声。
“吱呀”一声,殿门开处,几名盔甲鲜明的武将仰然走了进来,朱丹臣一时明白了什么似的,又惊又喜地叫道:“古兄弟,禇兄弟,傅贤侄,你们怎么来了?!”
“陛下”,那几名将领向朱丹臣微微点头致意,却都向段誉行下礼去:“属下等已按陛下旨意,谴人将突染急恙的善阐节度使高明远及其家人妥加照顾,八府除会川一府,四郡除石城一郡,已尽数由陛下指定之人选暂时接管,大理城中善阐侯的相国府防务,已由属下接管,五城八府四郡三十七部已经……”
“完了!”还没听完那几员将领接下去的长篇大论,董德钰已经觉得两脚发软,几乎要瘫倒在地上。
自平定杨氏之乱后,大理八府尽由高氏一门出任节度,历代世袭,直至高升泰接任家主后,才让出最偏远的会川一府给段氏宗亲段平接管,而四郡也只有石城郡是属于段氏的家臣掌管,现在听着这样的报告,董德钰已经知道这个看起来好像纨绔子弟的日新帝终于动手反扑了,而且出手是这么狠这么辣,看上去好像一下子将局势完全扭转了过来。
而善阐一府,更是高氏一族世守的封地,高氏族里重要的长辈,大半倒是在善阐定居,而余下那小半,随高氏家主入居大理皇城的,也都在相国府中,这两处被制,倒真是可以说高氏一门的根基,都被握在段誉的手中了。
“陛下,这……这……”,朱丹臣一时之间,简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他们朱氏一门,自段思平龙兴大理以来,就一直跟随身旁,鞍前马后,以家臣自居,尔后杨氏高氏权臣迭起,他们自然也为旧主时感不忿,只是无力回天罢了,却不曾想到有一天,这样的场面,居然真的会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的眼前。
“朱叔叔,这事以后再向你解释”,段誉向朱丹臣挥了挥手,脸上却仍是淡淡微笑,殊无狂喜之色。
大理段氏,也是渊远久远的世族之一,而且立国百年,历十余代君王,不管贤与不肖,至少都能体恤民力,与民休息,深得大理百姓之民心。
杨氏之乱,不过是不及防备,而借着讨伐杨氏之乱而趁机坐大的高氏,想要再久远地把持大理江山,甚至代行皇帝之事,就未免有些自不量力了。
段誉先前的几任君王,虽则碍于高氏一时势大,大理又甫经杨氏之乱,未及恢复,所以一直隐忍不发,但在私底里下,却也还是培植出了庞大的潜在势力。
要论源远流长,段氏不在高氏之下,要论名正言顺,段氏是堂堂正正的大理国君,要论在民间的声名,在台面上弄权的高氏总是要比许久以来只需摆个形式的段氏要差得多。
错非有感于民意不可违,当年已然自觉大权在握的高智升,又怎么会强忍着龙袍加身的冲动,至死不敢逼段正明以皇位相让。
到了段誉的时代,一切前辈经营已久,早已是水到渠成,所欠缺的不过是一个机会罢了。
难得善阐侯在接获战报之后,主动亲自启程离开大理,前往宋国,这对于段誉来讲,自然就是一个动手的大好时机。
虽然从他内心深处而言,他还真不想动这个手。
可是就有如高升泰没有选择一样,难道身为当代大理国主的段氏皇族,他难道还有其他的选择么?!
段誉微微苦笑,对着朱丹臣说道:“朱叔叔,这一切路上再说,你先去准备一下,我们天明启程,赶往大宋!”
“什么?”朱丹臣还没从眼前发生的这一幕的冲击里回过神来,愕然抬首:“陛下真的要去大宋?!”
“当然”,段誉哑然失笑:“朱叔叔以为我在开玩笑么?!”
“可是……这……”朱丹臣一时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才好,刚才他出言跟董德钰顶撞,只是不满他那不将段誉看在眼里的态度,却不意味着他赞同段誉前往大宋的举动。
大理僻处天南,国中势力又自立国以来,便自相互倾轧不休,周围强邻环伺,向来守成有余,进取不足,是以一直奉行闭关自守的政策,虽然对大宋一向以上邦待之,年节与时进贡,曲尽藩国之礼,但这种一国之主亲赴大宋的举动,却是从来也没有过的。
尤其现在正是宋国大败金人,天下格局面临一番新的动荡的时机,大理小国,在这种时候最应该做的本应该是冷静观察,却绝不应当在这个时候妄有举动。
原本高升泰欲往大宋进贡道贺之举,朱丹臣就觉得有些不妥,毕竟这样宋人大败金人的时候,作为属国的大理谴使道贺,倒是无可厚非,但要高升泰这个操执国柄的善阐侯亲往大宋,朱丹臣始终觉得这其中还有些其他的文章,只是当时在朝堂之上他也插不上话,是以未曾说出来而已。
但现在段誉又要亲赴大宋,这就实在让朱丹臣搞不明白了。
怎么说高氏一族也是根深蒂固,操执国柄更已达数十年之久,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在这种紧要关头,段誉这位大理日新帝,不留在大理,好好稳定人心,将高氏族人之外的世家臣僚们全部争取过来,却又要跑到大宋去干什么?!
总不会是真要跑去玩耍吧?!
换做刚才之前,朱丹臣还会相信段誉的这个理由,但见识过段誉刚刚的手段之后,他对于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日新帝,却突然有了一种深深的陌生感。
或许背负着一个家族,甚至是一个家国的人,再怎么样也不可能不有所转变吧。
“陛下”,朱丹臣苦笑道:“若是陛下要亲赴大宋,还需知会大宋四方馆,还有一系列仪仗卤簿,还需……”
“朱叔叔误会我的意思了”,段誉连忙扬手止住朱丹臣的长篇大论,大理虽然小国,但也心慕汉化,尤其是跟大宋这个自命衣冠正统的礼仪之邦打交道的时候,那仪式能烦得让人几天几夜都念不完,要等把这套都搞完了,那都够高升泰来回两国之间好几回了,他看着朱丹臣,笑道:“就只你我二人,星夜快马,今夜启程!”
“陛下,这是……”朱丹臣疑惑地看着段誉。
“这是去挽救我大理举国之运”,段誉微微一叹,向朱丹臣说道:“朱叔叔可知道知道善阐侯去宋国,是去干什么的么?!”
段誉从袖中抽出一封信函,信手递给朱丹臣。
国中局势甫定,他也知道不是离开的时候,但现在他却是不得不去。
其他人或许觉得宋人柔弱,然而他却深深的知道,大宋的土地上,曾经生活过怎么样的英雄好汉!
希求一时侥幸,跑到宋国去想分上一杯羹,善阐侯你也算聪明半世,怎么会在这个小事上犯糊涂?!
或许善阐侯也不是糊涂,只是小算盘打得太多了,打得太好了,或许他觉得这是一个赌得过的好机会。
但不管身为大理国君也好,身为生于大理的普通一员也好,自己都绝不能够允许善阐候以大理千千万万生灵的命运,来作为他为一家一姓之私所开下的这一场豪赌的赌注。
如若不是善阐侯临时起意,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是不是自己根本就不会想这么快就动手呢?!
“唉!”段誉轻轻一声叹,其实一直以来,他对于治国理政,本身也没有多大的兴趣,这些年来,其实他的不务正业,一半是做假,却也有一半是天性。
只可惜,自己的身上,还担着一个家族,担着一个国度。
但是不管怎么说,终于又要去大宋,又要去江南了。
段誉手按着窗沿,望向外面。
滇南的天,还是一如既往地多雨,现在大雨初晴,四处弥漫着朦胧的雾气。
一身华服的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玉树临风的侗傥少年,大理虽然是个边陲小国,但身为国君的他,虽然面容上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也不得不留起了胡子,规行矩步,举动之间,倒也是俨然一副人君威仪的模样。
但不管变成了什么模样,他又怎可能忘得了过去,忘得了在南国发生的那一切。
松鹤楼的鱼,无锡的水,杏子林里的人,还有少林寺前面的那袋烈酒……
“善阐侯,高叔叔”,段誉心里一声暗暗的叹息:“这次入宋之行,或许就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了!你究竟会怎么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