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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兀术失望了。
站在他面前的赵匡胤,非但未曾有半分如他预想之中的惊惶或慌乱的表情,甚至于那冷峻得尤如刀刻斧削的脸上还自是浮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而金兀术更是可以尽乎直觉地感受到,这位南国的天子官家脸上的笑容之中,分明含有对自己浓浓的失望与嘲讽。
赵匡胤确实没有丝毫慌乱惊恐的意思!
他只是觉得有几分好笑!
虽然他现在使用的,是他这个不肖子孙的身体,是他这个不肖子孙的身份,然而他的骨子里,仍旧是那个一根棍棒压服天下七十二洲的大宋开国天子!
在他自己的心里,赵匡胤就是赵匡胤,就算是去掉了大宋皇朝天子皇帝的身份,也不会给赵匡胤这三个字,减色一分一毫。
好男儿有所为,有所不为,指点河山,翻覆天下,只要是认清楚了是应当做的事情,那也不过是件寻常事尔!
昔日他可以自五代乱世那山积尸骨之中走出了,建立起一个升平的大宋皇朝,现在同样可以!
所以金兀术觉得自己所说的计划如果能够真正顺利实施,那对于南国宋室的方方面面,对于这位天子官家的地位正统与否,都是一个绝大的挑战。
然而在赵匡胤看来,这却不过是一场笑话罢了!
他虽然出身将门之后,却是自小家道中落,从少年之时便自离家周游天下,从一无所有之中闯荡下赫赫英名,由偏军小校而直至殿前都点检,最后甚至黄袍加身,开国称帝,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由他自己的双手去打下来的。
金兀术无法明白一个开国帝王的雄心大略。
对于赵匡胤来讲,他的皇位原本便自不依靠于他的父兄祖先而来,他可以登基为帝,一匡天下,依靠的不是家世,不是血脉,而仅仅是因为他是赵匡胤,是自五代十国以来这片天下独一无二的最终胜利者!
那位金兀术口中的天水郡公,大宋皇朝曾经的钦宗皇帝,是自己现在这个身份的长兄又如何?
乱世之中的天下,从来只由有德有能者居之,自己二弟传下的这一脉不肖子孙,搞得连大宋天下都快被外族人占据了,现下若是他竟然还有脸任由异族外姓扶持其重登宝座,以此来挟制自己的父母之邦,那便直接打杀了又如何!
所谓以弟伐兄,物议沸然,在他看来,都不过是一帮腐儒之见!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若是拘泥于这些食古不化的所谓名份地位,而任由江北千里之地,百万父老,继续在女真人的残暴统治之下哭号挣扎,那才真正是不容于天理人心的汉家罪人。
朝堂中些许腐儒的抗辩力拒,这想必是难以避免的事情,但却决不足于对于赵匡胤的决定产生一丝一毫的动摇。
自他登基称帝,手操天下以来,就只有他为天下人立定规矩,他虽优渥天下士子,却只是借重于他们的行政经验,决不代表着他的一举一动,会随着文人士子们那些莫名其妙的坚持来起舞。
而且他也相信,朝中绝大部分人的头脑还自是清楚明白,知晓谁才真正能带着他们收复河山,谁才是真正能够开创盛世,让大宋皇朝蒸蒸日上的明君英主。
天无二日,民无二主,若当真有金兀术口中所说的两个大宋君王隔江对峙的一天,他自然会让臣下们明白,应当做一个什么样的选择。
无论置身于百余年前的北宋汴京,或者是今时今日的临安行在,只要主掌大宋乾坤的是他赵匡胤,他就有着足够的自信来引领着大宋皇朝前进的命运。
自己以前那个不肖子孙,之所以会对于金人这样的计划,恐惧得甚至不惜于一心只想着保住眼前的地位,甚至可以对着金人卑躬屈膝,与一意和谈的秦桧一拍即合,无非是因着对于自己座下的那张龙椅,在意得几乎到了患得患失的地步。
而赵匡胤的心里,却是丝毫没有这样的顾虑。
因为他那个不肖子孙之所以能够因缘际会窃居帝位,只不过是因为他身上流淌的是赵氏皇族的血脉。
在赵匡胤的眼中,他更享受的却自是开疆拓土,建都立国过程之中的乐趣,而这个天下,更是他自己一刀一枪去拼抢回来的!
所以慌乱的,有些尴尬的,有些不知所措的,却是金兀术。
他慌乱的是眼前这位南国天子对于他这原本应当无隙可击的计划,居然仍自是一副丝毫不被左右的神色。
他尴尬的,却是他读懂了写在赵匡胤脸上的那一丝失望、轻蔑与嘲弄相交织的神色。
因为他也曾经是一名真正的军人。
这位曾经被他认为是庸怯懦弱的南国天子,如今已经用事实证明了他在沙场之上,是如何地勇不可当,是何等英雄盖世的绝代名将。
如今他在占尽优势的时候,未曾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列阵受降,反是在山间烹茶以待,与自己砥足而谈,那自是出于一种军人对于军人之间的尊重,因为在他的眼中看来,自己也称得上是一名真正的军人。
然而自己现下所做的,却不是一名真正的军人所应该做的事情。
在沙场之中的百般较量里已然输得一败涂地的自己,却是没有爽快认输的勇气,反倒是出尽了百般诡辨,意欲以一种近乎于讹诈的方式来扳回一局。
两国交锋,无所不用其极,只要未曾亡国灭种,一场仗输了,自然就要有另外一场,若是在归国之后,从容定计,无论施展出何等样的手段,也不过是理所当然之义,自然不会让金兀术有任何的负疚之感。
然则现下却自是在沙场之上,而眼前这位南国天子又自以一个面对真正的军人所应有的尊重的方式对待自己,为什么自己却又总是不敢说出这个“输“字?!
金兀术一念及此,不由得在这转瞬之间,忽然有了一种许久未曾有过的无力的感觉。
无论是在白山黑水之间面对那凶险不可测的魔物白刹林的时候,抑或是当年深入大宋腹地被五路铁军围进合击的时候,他都仍旧充满希望,拿得起放得下,因为他有信心能够把这一时的失利当做激励自己完善战法的动力,因为他还有自信能够在不久的将来再赢回来,再讨回来!
甚至哪怕在一夜之前,他存下的仍然是与死相搏、败中求胜的心思,眼下这场战尚未结束,而他金兀术,一向以来,不到最后一刻决不言败。
然而自从知道了这个在沙场之上纵横无敌的统帅居然就是南国的天子官家之后,他的一切信心,却就几乎就这么消失无踪。
方才他说的那些话,从一定程度上讲,已然等同于他的全部底牌,然而眼前这位南国皇帝的表现,却又是这样一个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他望向眼前的赵匡胤,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他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一个对手。
在经历了这样的一场惨败之后,他非但未曾发现到他的任何弱点,甚至于连站在他眼前的这个南国皇帝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都还自觉得朦朦胧胧,虚实难辨。
这是从来未曾有过的事情!
这个南国的天子皇帝身上,却是体现出了沙场无敌统帅的一切素质,甚至于似乎在他的心里,那对于胜利的渴望与狂热,居然真的可以超越于他对于那天子权位的眷恋。
一个不怕死的沙场统帅,已然足以带领着治下的军士纵横捭阖,横行天下,而自己眼前站着的,却是一个不怕死的皇帝天子!
而在他身后的,更是一整个正在蒸蒸日上的强大帝国!
金兀术深吸了一口气,看着赵匡胤,收起了原先的虚饰,长叹道:“不错,有你这样的天子皇帝,我大金只怕不是你们大宋的对手!”
“不过,我想陛下也应该明白”,他踏前一步,面容转肃:“我们布库哩雍顺的子孙,在那白山黑水之间,每一个从出生开始,就已经学会在那冰天雪地里,跟毒蛇猛兽,跟见了鬼的老天争命,不管面对以前那个声威赫赫的契丹辽国,还是陛下治下的大宋,我们女真人都不会有一丝半毫的退缩,就算是明知不敌,也绝不会束手待毙,陛下想复仇,就尽管来吧,我们女真族人虽少,但至少也可以拼掉大半个大宋!”
“你要战,便战!我们布库哩雍顺的子孙,是在饿狼的指爪间长大,不管什么人,想灭掉女真一族,必然也要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
金兀术仰立当地,言语铿锵,脸上却是一派平静,看不出多少慷慨激昂的意思,仿佛只不过是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一般。
反是他身后那四名年轻的铁卫,被他这番话说得热血沸腾,都自挪身上前,手按刀柄,目泛寒芒,盯紧赵匡胤,一副直欲择人而噬的模样。
他们卫护金兀术左右已然多年,见惯了刀林箭雨,早已是置生死于度外,今日在这等情形之下随金兀术前来,自是已然存下了一去不返的心思。
只是赵匡胤孤身一人候在此处的情景,委实太出于他们的意料,而他们也是一时为赵匡胤气势所慑,眼睁睁地站在一旁看着金兀术与赵匡胤长篇大论,居然也自忘了他们此来原本存有的目的。
直至此时被金兀术的话语激昂,这才如梦初醒一般,走上了前来。
此地并没有想象中的宋国大军,然而眼前却自是站着一个活生生的宋国天子。
如果能擒住了他,对于扭转眼下战局所能起到的作用,只怕更甚于十万大军。
他们都自是身经百战的军人,此时看似随意站立,实则却已然分别占据了最为有利于发动攻击的位置,只是在等待着金兀术的一声令下,便即暴起发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