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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呼声、怒斥声、战马嘶鸣声,在那瞬间响辙在舒州城下。
自小在马背上长大,以马技纵横天下的女真骑士,在那个刹那间忽然觉得胯下曾一起出生入死的战马变得如此陌生。
它们似乎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号令所牵引着,兴奋而响亮地仰首打鸣,按照着一定的规律向两侧退去,任凭自己如何勒转喝令,都不能起到一丝一毫的作用。
名闻天下的女真铁骑,在那一刻,居然就这么似乎完全控不住自己的战马。
他们自小在马背上长大,这些战马更是与他们一同久征沙场,彼此间都有着深厚的感情,猛然间发现惯常的驾驭手法完全失去控制,他们中绝大多数已自不知所措,却是根本未曾想到弃马而去或是采取其余更为激烈的措施,一时间竟尔似乎天地逆转,这些女真骑兵就这么被自己胯下的战马控制裹胁着着,向两旁潮水般地散了开去。
韩常与完颜雍原本分左右策骑立于金兀术身后,位置靠后,一时尚未受什么影响,此时早已策马而出,各自喝令下属军官,分散各处,口中大声呼喝指挥,却是完全未能收到任何功效。
那股异声忽尔拔高折转,竟似乎俨然传出一股戏谑的味道,后方战马奔忙益急,掀起滚滚沙尘,直上苍穹,形势一时混乱不堪。
金兀术又惊又怒。
他行军打仗十余载,所历军阵何止过百,此时早已看出在后方给自己造成混乱的绝对不是任何一支宋国军队。
此时舒州城下站立的,都是女真族人最精锐的铁骑军队,纵使骤遇奇袭,开头时或许会稍显混乱,但必然会马上稳住阵脚,哪怕宋国四支铁军齐集全来,也绝不可能在这短短的时间内让自己这支女真铁骑造成如许混乱的局面。
更何况,宋国军队以步军为主,以步军移动换防的速度而言,绝不可能会有这等数量的一支军队却不为自己的探马所发现,否则这场仗早就不用打了。
但侥是他见多识广大,智计百出,此时也实在想不出到底在自己后方出现的是什么样的妖魔鬼怪,怎么就能将这数以万计久历沙场的精锐战马,惊吓成这般模样?
纵使是女真族传说中那具备使百兽震惶的白刹林,只怕也不可能造成这样的效果。
难道是宋国也隐藏了什么尚且不为自己所知的秘密神器?!
到底是何方神圣?!
到底那是什么东西?!
…………
舒州城头的那些原本正严阵以待,等待着女真大军又一番猛烈冲击的大宋军士,此时都是各各面面相觑,一时都看不明白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赵匡胤与王贵凝立舒州城头,望着城下女真军队军阵之后纷起的烟尘,不由得均是眉头微皱。
眼前一切计划都已然顺利进行到了最关键的部分,却怎么忽然又出现了这样一幕完全在意料之外的情景。
眼下舒州城内执行后勤补给的丁壮百姓与在先前战斗中受了重伤的伤员,早已经全部撤走,便连换防下来的大宋军士,也已然撤出了七成。现下舒州城内,便只余下这仅准备再应付女真人一天半时间内冲击的区区数千人。
眼看金兀术已经完全对于城中形势不加置疑,挥师攻城,只要应付过这甚至不到还一天半的时间,待得明日雷雨再至之时,便可全军撤出舒州城,将女真骑兵引向真正的战场,却怎么会就突然出现这样一个完全在计划之外的力量?!
赵匡胤望着城下混乱更甚,呼喝四起,不由得微微沉吟。
以他的眼力,自然知道来的绝不是顺昌城内由张宪、牛皋统领的军队,也绝不是刘子方所带着的大宋骑兵。
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军人,必会服从军令,严阵以待真正时机的到来。以他们沙场对决的经验之丰富,他们也绝对明白局势渐渐明朗的今时今日,任一个非常的举动,都有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是他对于属下这些将领一种近乎直觉的把握与信任。
那是赵匡胤前世今生沙场纵横间培养出来的观人之术。
更何况,纵使他们全军挥师前来,以他们步军作战的特质,在自失地利的情况下,也绝不可能对眼下舒州城外的女真骑兵,造成如许大的混乱。
那来的到底是谁?
究竟是哪一方,能够具备甚至足以影响整个战局的奇异力量?
在这个宋金之间战局进入最微妙的时刻,这股奇异力量的出现,又究竟是想干些什么?
女真军中的战马混乱不堪的移动奔走,离舒州城越来越近。
以赵匡胤的耳力,隐隐已然听得清楚那股拔高了的异声。
赵匡胤蓦地心头一动,纵声长啸,声震四野。
那缕异声攸高骤止。
再响起处,却已是清幽淡雅,平和中正。
…………
笛声!
原来是笛声!
自大金立都开国,代辽自立,女真朝堂间礼节风尚,也有许多承袭了辽国原本都城里的那一套。辽宋之间,升平百年,辽人久为中原风气所薰染,宫廷间的礼乐,却也与南国相差无几。
金兀术虽然对于南国的种种靡靡之音并不感兴趣,但身为金国朝堂之上举足轻重的大员,酬酢应对之时,自也不免有所涉猎,是以对于这种声响,却也还是分辨得出来。
眼前人马混乱渐止,马上骑士茫然四顾,一时间尚有有人弄清楚方才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
飞扬的尘土,渐渐沉凝落地。
金兀术不由得心头剧震。
方才女真骑兵的那阵混乱,竟尔是那阵怪异的声响造成的。
竟然有人能以笛音的变调,遥遥纵控千万匹战马,而令数以万计的那时正真正骑在战马之上女真骑兵,束手无策?!
天底下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人物?!
有这样的人物在,自己这些女真族人,又怎么可能占据这片天地?!
不如罢手?!
风吹笛响,轻柔地拂过这片天地。
笛声中似是充满了安乐平和的味道与勃勃的生机
一时间听到笛声的每个人心中涌起了宁静详和的感觉,似乎所有人都忘记了自己正身在血肉横飞的战场。
金兀术目光一凛,自那骤然的恍惚间回过了神来。
这轻柔笛声变调除了能纵控战马之外,似乎居然能在无形无相之间影响人的心境与想法。
“嗬……啊……”
忽然呼喝呐喊声再起,但却似乎更多是诧异惊呼的声音。
笛声悠悠。
前面的战马似乎又自受到无形力量的操控,纷纷向两侧退去,列队两排。
那些马上的骑士却再不象方才般尝试以各种方法夺回胯下战马的控制权,一个个眼神都自凝在不远处的地方,对于身周一切居然是恍若无觉。
数十万大军,中分而开,露出一条宽敞的大道。
金兀术抬眼望去,不由得周身一震,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
宗颖那一身青绿色的低级文官服饰,在与他同样置身于大理寺诏狱之内的那群武官之中,显得格外地与众不同。
在这临安城里,还敢来参与岳飞与包大仁这个计划的文官,便只有他这个已故的东京留守宗泽的儿子,因宗泽功劳而袭封七品宣奉郎的宗颖一个人。
宗泽锐意进取,一心驱逐女真,收复中原,提拔重用岳飞、韩世忠等名将,他坐镇东京汴梁,与金人数路大军接战数度,力保汴梁不失,无奈当今的天子官家从头至尾畏战求和,无论如何也不敢接受宗泽还都汴京,以收江北人心的提议,宗泽费心费力,连挫金军数度攻势,将汴京周围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等来的竟是当今天子官家要龟缩杭州,竟要将汴京神器南迁的命令,这一代老臣不由得涕泪沾襟,临死前仍要高呼三声:“过河!”几可谓是死不瞑目。
宗颖其实自小便在军营中长大,当年年少时亦曾亲提一旅孤师,与金人血战逾十场,深得军中上下之心。只是其父宗泽本是出身文官,兼之几乎有再造社稷之功,而大宋一向偃武修文,所以当今的天子官家特以其父的功绩特荫补宗颖为文阶宣承郎,于是宗颖虽然更喜欢军旅生活,却也不得不披一袭文衫。
只是宗泽虽然深受南宋百姓敬重,但其一心主战,与当今天子官家格格不入,自秦桧秉政以来,与金议和成为国是,更是没有人来理会宗颖这个七品宣承郎。
于是他在京沉浮十余年,虽然也曾想着安于天命,进学修文,甚至也曾中过同进士出身第五十三名,本应前程似锦,但在当今的天子官家示意之下,这许多年来却连个实职都未曾得放,宣承郎是阶官,虽然号称七品,却未曾管理任何事情,实则连个临安府的小小衙差都不如,纵然他再多热血,一心想为大宋朝廷做一点事情,却总是只能空呼咄咄,无能为力。
宗颖也曾数度上书要求重回军营,岳飞、韩世忠等也都有意吸纳这员勇将,但天子官家却每次都是不肯点头,眼见光阴逝去,甚至岳飞、韩世忠等将领都被纷纷召回京城,朝堂之上,尽是主和派当道,自己处处受尽排挤,宗颖一颗心也就慢慢冷却了,只待在京城寂然终老。
然而事情却又在最绝望的时候出现了转机,眼见当今的天子官家,居然重燃起了驱逐金兵,收复中原的雄心壮志,风波亭中亲释岳飞,朝堂之上怒斥金使,甚至亲领大军,北上迎击金人,还留下岳飞主政临安,位在秦桧之上,这一系列措施,无不让他重新感受到了希望,所以此次岳飞与包大仁推行这项捐赋,他自然奋勇当先,毛遂自荐,充当征收捐赋的监赋官。
至于天下文人的口诛笔伐,他从来都未曾放在心上,虽然他也曾进学中举,虽然他披了十余年的文衫,但体验过金戈铁马的他,却从来未曾把自己当成一个文人。
无论时光过去多久,在他的心目中,永远忘不了当时的热血沸腾。
在心灵深处,他始终将自己当成了一个军人。
这或许也正是他这许多年来,无论是否进学中举,都始终与这个临安城格格不入的原因。
同在大狱里的军官,纷纷围在他的身边,向他大声控诉着、斥骂着那狗娘养的文人,狗娘养的万俟卨,却是似乎没有人发现眼前的宗颖,也正披着一袭文衫。
宗泽的大名,在军队中没有人不佩服,而宗颖虽然袭封文官之爵,但自小杀过贼,流过血,是个铁铮铮的汉子,是以这些军士从来都把他当成跟自己是一类人。
军人间的认可,自有其自己的一套标准。
无形中,宗颖俨然已经成为他们的领袖一般。
宗颖苦笑着,耐心地一直试图要告诉他们这次的事情,有着更深层次的原因,不是简单的文人瞧不起武人,也不是所有的文人都是混蛋,他们中还是有一些像自己一样的好人,但却终究还是失望地发现,无论自己说些什么,他们总是能按照自己的自己的心中所想,将他的话解释成另外一种意思。
宗泽不由得摇头长叹。
如果说十余年来披着文衫考学中举,对他而言的唯一收获,便是他并没有那么重的文武间差异的自觉,因而也就更能用一种平和的心态来看待眼前的这一切。
是以此次征收两项捐赋所引发的文武之争,以他的身份所能掌握的讯息,自然不能如岳飞般明了这其中的要害关碍,但却也近乎直觉地明白,如此下去,绝非国家之福,甚至隐隐似乎是某种危险的前兆。
只可惜,无论他说什么,无论他诉说的对你是文官还是武将,他们却都已经抱了太多太多的成见,他们只是想从他嘴里听到自他们想听到的,却几乎没有人真正去听他在讲些什么。
自己又能做些什么呢?
“宗颖”,一声轻唤,打断了他的沉思:“你看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