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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遥莘那辆能从日本分分钟开到西伯利亚的破轿车停在巷子里一个稍微宽阔的地方,积满了灰尘,连后视镜都少了一个。从外表看,这车和报废的车没有什么两样。苏箬搞不懂她是从哪搞来的这样一辆车,估计也是几十年前的车。
“上车吧。”姬遥莘拉开车门之前,一拳把后视镜打成合适的角度。
苏箬坐到副驾上时,姬遥莘居然在调试这破车的音响,过了一会儿,车载音响发出滋滋啦啦的声音,一首略带沙哑和杂音的歌曲,听起来像一个男低音用英语在念经,偶尔听到几声弦月伴奏,除此之外,苏箬什么都听不清。
“你很关心娜娜吗?”苏箬问道,她想系上安全带,结果发现安全带的卡扣不见了,只好作罢。
“叶莲娜曾经是我的引路人,虽然我有时候不能完全信任她。”姬遥莘说,车子虽然看起来十分破旧,但起步却很稳,轧在砖砾遍地的路上时,也不觉得颠簸。
“她死在那座雪山上之后,我发现我引渡不了她的魂魄。起初我以为是她的执念太重,后来才发现原来是她家族中的诅咒,除非灵魂回到那里,不然就永远无法安宁,”姬遥莘说,微微偏了下头,语气中有些疑惑,“但是她既然回到了家族,那就不可能再离开那里。”
苏箬说:“是时间乱了。”
苏箬说这话的语气很平静,但眼中闪烁着异样的神采。她低头看着手机,幽冥令变成的手机。如果是普通的手机,此时会因为不属于这个时空而无法开机运行,但幽冥令变成的手机屏幕上清楚地显示,时间是2003年。
姬遥莘愣了一下,险些将车撞上路边护栏。苏箬这时才发现车子不知道什么已经开到了森林的边缘,另一边能看到黑色的河流和远处同样颜色的山岗。天色异常阴沉,外面的空气沉闷,苏箬摇下车窗,一股混合着潮湿泥土的风涌进来,大概快要下雨了。
“叶莲娜2003年的时候死在雪山上。”姬遥莘说道,“她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你能控制时间?”苏箬侧头看着姬遥莘苍白的侧脸,忽然感觉到,她对姬遥莘的了解远比她所认为的要少。
“在有限的范围内可以,”姬遥莘伸手关掉了车上的音响,“但是现在已经不可以了。事情发展越来越超出我的控制。”
“快下雨了。”苏箬嗅着带着森林气味湿润的风。
“这也是我不能控制的。”姬遥莘苦笑着说道。
她将车停下来的时候,苏箬看到水滴落在挡风玻璃上。苏箬向窗外看了看,黑色的白桦林,除了从树梢和叶片的缝隙中落下来的一点光线,其他都是无尽的黑暗。很远的地方,有流水的哗哗声,但分辨不清出是河流还是雨水。
“到了吗?”苏箬小心翼翼地问姬遥莘,“已经开始下雨了。”
说话之间,噼里啪啦的大雨已经打了下来,冲洗着挡风玻璃和车窗上的泥点污渍,苏箬觉得那些污水从白色的流下去像是血迹。
“在这里躲一会儿雨吧。”姬遥莘熄了火,四周变得一片黑暗。苏箬后背靠在座椅上,觉得有种躺在巨大却陌生的怀抱中的感觉,“正好我想跟人说一说默言的事情。”
苏箬没有说话。她的确对姬默言的事情很好奇,但又害怕姬遥莘说出她最不想听的话。
“姬默言是一条很奇怪的血脉,每一个人都叫姬默言,据说从几百年前就开始守着姬氏山。到了那年我上山时,只剩下姬默言和她女儿了。这些都是废话,因为现在,姬默言一个都不剩了,”姬遥莘在黑暗中轻声叹息,“她们都是很怪的人。我第一次见姬默言的时候,她满脸涂的煤灰,头发用头巾包了起来,就像在躲避战乱一样。她女儿也是这种打扮,晚上看见能让人吓一跳。”
姬遥莘说,那时她在雪山上感觉很孤独。不仅仅是无法与人交流的孤独,而是那种站在死亡面前无处可逃的孤独。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死去的,也许在走山路时就已经死去,也许一直都还活着,当终于有一天,冬天过去,山上不再落雪时,积雪融化成小溪从山顶汩汩流下去。姬默言在小溪旁,解开头巾,把脸上的煤灰洗干净。姬遥莘第一次见到姬默言的真容,她看到的是张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五官因此而显得寡淡了,姬默言算不上非常漂亮的女人,却让人一见就难以忘怀。
姬默言说:“我要离开这里了,你要好好照顾我的女儿。”
姬遥莘问她要去哪里,姬默言说:“我发现一个杀死姬氏的宿敌最好的时机,我不能再等,也没有把握能活着回来。”
她往山下走的时候,姬遥莘追过去,鞋底踩在湿漉漉的土地上,她问姬氏的宿敌到底是谁,姬默言却只是苦笑,她说:“我不知道,也许就是我们自己吧。”
姬遥莘说:“我不明白。”
“以后你会明白的,”姬默言说,笑容有些扭曲般,“死后拥有永生,也许有一天你能等到答案。”
从那之后,姬默言就再也没有回来,姬遥莘成为了引路人。有时她会坐在黄泉之畔,呆呆看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天空和云。河水终年雾气氤氲,红色的花海在河畔铺天盖地生长,河水对面是一片黑色的森林,隐约能看到那里有人,但是姬遥莘看不清楚是什么人。
姬默言的女儿,默言不肯成为引路人。除了吃饭,她几乎一直都躺在床上,像是罹患了某种疾病,时常会梦呓一般地说些只言片语,有时是中文,有时是俄语,有时还是英语。
“她会说什么?”苏箬好奇地打断。
“莫名其妙的只言片语,有时候只是一个音节,我也分不清是什么。她经常说地狱、heaven、 бог这一类的。奇怪的是,就算她母亲以前教过她读书认字,”
在姬默言离开雪山三个月后,有一天,默言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尖声喊道“她死了!”,喊了三两声后,又倒下去,睡着了。
“找不到她的魂魄吗?”苏箬问。
“找不到,我一直都在找,”姬遥莘说,摇了摇头,“有时候我也怀疑她没有死,可是五十年过去了,就算她没有死,也快八十岁了吧……”
当引路人久了,渐渐就没有时间概念。姬遥莘有时候觉得自己应该老态龙钟,躺在病床上等待死亡的来临,有时候又觉得自己还是在很小的时候,如稚童般独自走在黄泉路上。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二十年,吴德跟随姬遥莘成为了引路人。有一天姬遥莘在引渡一个魂魄后回到雪山上,她看到默言不在小屋中,她四处寻找,最后在溪边发现默言正在那里洗脸。她解开了头巾,用冰冷的泉水洗掉脸上的煤灰,姬遥莘仿佛又看到半个世纪之前姬默言离开的情形,时光仿佛倒流,她站在原地,惊讶地发现原来默言也已经和当年她母亲离开时年龄一样大了。
“你也要当引路人吗?”姬遥莘这样问默言。
默言摇了摇头,黑发上还在滴水,水渗入到她身上穿的麻布外衣中,那件衣服已经破旧不堪。默言转身回到房中,又倒在床上。
姬遥莘觉得自己有必要像眉间尺的母亲那样苦口婆心教育默言一些什么,这样整天睡觉也太不像话了。
“姬氏有个宿敌,你的母亲二十年前离开这里,就再也没有回来。”
“她死了。”默言的脸埋在枕头里,她的声音很奇怪,大概是太久没有开口说话,听起来语调怪怪的。
“你难道不想报仇吗?那是你的母亲。”
默言不说话,姬遥莘等了许久,才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后来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姬遥莘说大概到2003年,她都没有再返回山上的小屋,直到那一次娜娜在雪山上出事,姬遥莘返回时,发现默言早就已经死了,床上只剩下破旧的麻布衬衣外套所包裹的一堆白骨。
“我知道她是被人杀死的,”姬遥莘的手按着额头,头很疼的样子,“她的肋骨全是断的,颅骨上也有很多裂开的痕迹。如果我经常能返回小屋去看看情况,也许她就不会死……”
“会是谁杀了她?她的魂魄又在哪里?”苏箬问。她犹豫了一下,伸出一只手,搭在姬遥莘肩膀上,虽然她觉得这样并不会让姬遥莘感觉特别安慰。
“找不到……她的魂魄也找不到……也不知道是谁杀了她。那座雪山那里是死路,除非是有非常专业的登山设备,不然是攀登不到那里的。”
苏箬想起那时在雪山上遇到山难,吴德带着自己居然三两步就走到了小屋。那时候如果她能怀疑吴德有不寻常的能力,也许之后很多恐怖的故事都不会发生。
“我对默言的死一直感到很愧疚,她的母亲摆脱我好好照顾她,可是我没有做到。”
苏箬听姬遥莘用平静的语气讲着这个故事,总觉得不太舒服。在她的想象中,姬默言母女都是一模一样的惨白的脸,就像劣质塑料做成的面具一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想象得太过投入,苏箬发现真的有这样一张惨白的脸,正贴在车窗上,直直地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