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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早饭,李豫和田嘉柔在琴房里闲聊——李家特意收拾出一间屋子,来摆放从田府搬过来的数不清的乐器,现在,这间屋子里满是田嘉柔的家当,这儿也即将成为两人新的创作地。
“今天还去醉芳楼吗?”田嘉柔问。
“不去了,不去了,今天在家陪你哦。而且,这段时间一直忙着你跟我哥的婚事,我也没写出什么东西来。答应万福轩那边的诗稿,我还没写呢。还有前段时间翠翠托我给她写的东西,都在这里压着呢。”
“翠翠?以前你提到的那个小歌女?没了爹娘的那个?”
“是啊,上回我在醉芳楼帮她赎了身,摆脱了那个肥头大耳的张员外,我们就是朋友了呢。”
“哈哈,那小姑娘是不是从此对你芳心暗许了?我们小豫一表人才,风流倜傥,才华横溢,还仗义疏财,岂不是俘获了万千女儿的心?”田嘉柔戏谑地挑逗李豫。
“讨厌!嘉柔姐,没想到连你也会开这种玩笑了!”
“还不是跟你在一块待的。”
“对了,你可千万别在我哥那里露了馅。咱们这事,只有你、我和小霜知道哦。要是被我哥知道了,那就等同于被我爹我娘,甚至整个李府的人知道了,那我可就惨了。到时候,你也跟着倒霉!”
“哈,放心吧。我永远站在你这一边。其实,我到现在都还没明白,我嫁过来,到底是因为你哥,还是因为你。”
“你要是愿意嫁给我也行啊。”李豫乐了。
“你这丫头,口无遮拦!”田嘉柔笑着去戳李豫的小鼻子,两人打闹起来。
“嫂嫂这是在和妹妹聊什么呢?这么开心。我也进来行吗?”门外响起李嫣的声音。
田嘉柔整理整理衣衫,清了清嗓子,立刻恢复端庄仪态,柔声说:“嫣儿啊,快请进,快请进。”
“嫂嫂这里真是别有洞天呢,和小豫的寄傲轩有得一比,都是清雅去处。”
“嫣儿若是喜欢,以后常来坐,我弹琴给你听,或者你喜欢什么琴我都可以教你弹。”
“真是谢谢嫂嫂呢。”李嫣福了福身子,向田嘉柔道谢,“嫣儿一直羡慕嫂嫂的精湛琴艺,如今有幸拜嫂嫂为师,是嫣儿的福气。”
“快坐吧,都是一家人,别这么客气。”田嘉柔吧小圆叫进来,给李嫣看了茶。小圆沏好茶后便退下了——她跟了田嘉柔十几年,现在又跟着来到了李家,知道主人在和李三娘谈话时,是不想被别人打扰到的。若是在田府,她自可以替主人回绝来人,但这是在李府,来的又是主人的小姑子,她实在不好拦着。
她退下的时候,斜睨了一眼田嘉柔,发现田嘉柔只是微笑着,似乎并没有生气——其实,即使主人生气了,也不会表现在脸上,主人很有修养,起码在有客的时候,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而且这些年来,主人待她很好,从未打骂训斥过她一句,她大可不必担心田嘉柔会归罪于她。
李嫣落座,三人没什么话可聊,一时间都沉默了。李豫低着头摆弄桌子上的毛笔,从笔架上拿下一支来,捋捋毛,放在手里转几圈,挥着比划比划,搁下,再拿一支。李嫣咂摸了几口茶,端着茶盏瞅了两眼,轻轻地放下,抽出手绢在嘴唇上蘸两下,再一丝不苟地叠好,塞回去。
“咳,你们看,如今我也成家了,咱们这一群女孩里,就只剩下嫣儿和小豫没有成家了。”田嘉柔好不容易开了个话头,“小豫今年刚到及笄的岁数,还不着急,嫣儿你呢?有心仪的人吗?”
李嫣垂着眼,微微低下头,羞涩地笑了笑:“嫂嫂这是什么话?尚不说嫣儿没有心仪之人,就是有,到时候也得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敢私自做主。所以,嫣儿还未考虑过这些事。”她嘴上说着,心里想着:当然有啊,当然有啊!可是我跟你说了又有什么用?我没有你倾国倾城的容貌,没有你冠绝群芳的才艺,也不像你一样被全家人视若珍宝,你怎么可能懂得我的心呢?
李嫣瞥了田嘉柔一眼。和那个如清水芙蓉一般的美人相比,自己简直就是一朵开在郊外废桥边的无人问津的破败芍药。
她又偷偷看了一眼正在扒拉毛笔的李豫。况且,自己喜欢的人,正喜欢着她的妹妹啊。
昨晚,她也在哥哥的洞房里与众人嬉闹,她特意打扮得花枝招展,希望得到王鹏飞的注意。可是,无论她怎么打扮,都敌不过从来没在王鹏飞面前穿过裙子、而今天穿了裙子的李豫。
哥哥是新郎官,嫂嫂国色天香,他们理应在今晚得到关注。但为什么所有人,包括他,都围着李豫转呢?她不承认李豫比她漂亮,因为李豫成天穿得跟个小子似的,根本不会打扮,不会化妆,不会穿搭,连好看的发髻都不会梳——小霜跟着李豫久了,也变得不会替主人打扮了呢,自然帮不上什么忙——当李豫跑去请她帮忙梳妆时,她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她给李豫梳了一个双凤髻——一种特别繁琐华丽的发式,但很难驾驭,确切地说,要想顶着这么一个发型顺顺利利地待上一天真的很难。她知道,照李豫这种活泼好动的性格,李豫是极有可能在跑跑跳跳中把发型弄乱的。果不其然,在闹洞房之前,李豫的发型就全乱了,大有一种疯疯癫癫的气势。她心里有点小得意,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啊!
可是,李豫似乎并没有太在意头发,她一心只有闹洞房。趁着众人簇拥李恪和田嘉柔二人进洞房的时候,李豫叫小霜帮她拿梳子拢了拢头发,随意地挽了个结,插了一支金簪,紧接着就马不停蹄跑进洞房里跟那群人闹腾去了。
李嫣在暗处观察着李豫,心想:就你弄的那头发,连丫鬟都看不上眼,今天晚上,最美的是嫂嫂,我是第二美的!她这样想着,一丝自信的笑容浮上嘴角,她两根兰花指捏着精致的手绢,婷婷袅袅一步三摇地走到洞房里去。
但她做梦也没想到,王鹏飞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反倒是见了李豫,魂都被勾住了似的,居然还偷偷留下来跟李豫说话。她就站在门廊那里,眼看着两人拉拉扯扯,气得她用牙咬着手绢,使劲地撕扯着它,好像手绢就是李豫或者王鹏飞似的——不对,只能是李豫,不能是王鹏飞。可是手绢都和她作对,结实得很,她撕了一大阵子都没有撕动。她狠狠地跺了跺脚,丢下手绢走了。
“没有的话,妹妹大可留心着,若是有了,一定要告诉嫂嫂一声,看我能不能尽一份力。”田嘉柔的话打断了李嫣的思绪,李嫣两眼无神抬起头,有些慌乱地应了一声“啊”。
“小豫呢?你有心仪之人吗?”田嘉柔转向李豫。
李嫣竟莫名紧张起来。“没有啊。”李豫爽快地回答。李嫣一下子送了一口气,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紧张李豫有没有喜欢的人。或许是怕李豫说出自己最不想听到的那个名字吧。
“不过,我已经有心仪之人的模范了呢。也就是说,我以后要嫁就嫁这样的人。”李豫一脸认真地说。
“不愧是我们小豫,有想法呢。”田嘉柔啧啧称赞,“是谁啊?嗯,我猜猜,不会是李义山吧。我们小豫最喜欢有才华的人了,凡夫俗子,小豫是看不上的。”
“我以前的确喜欢李义山,不过,他虽然有才华,却并不是我心仪的人。因为,只有才华流传千古,却没有高尚品行让后人瞻仰,终究只会沦为人们口中的风流才子,成为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李豫顿了顿,接着说,“就跟奉旨填词的柳三变一样,自诩白衣卿相,快活一生,最后沦落到连身后之事都需要别人凑钱帮忙。”
“呵,小豫标准还挺高的啊。那,高尚品行,定是陶靖节无疑了。”
“陶靖节的品行没得说,但他还不是我的意中人。我喜欢的人,要更有趣一些。”
“啊!真是个难题啊。我再想想——有趣的人?”田嘉柔绞尽脑汁,“有了!是不是庄周?你说过,诸子百家中你最喜欢道家的庄子。”她伸出手指冲李豫比划了一下。“肯定是了!因为你之前说过,你不喜欢那些板着面孔说教的老夫子,你喜欢会讲故事的庄子,想象力丰富的庄子,像个老顽童一样的庄子。”
“嘉柔姐很懂我呢。”李豫托着腮帮子冲田嘉柔笑,田嘉柔以为自己猜对了,喜上眉梢。
但李豫接着说:“可还是不对哦。我是喜欢庄子,但并不是要找一个他那样的郎君啊。我喜欢道家,一部分是因为陶靖节,我觉得他们有相似之处——都是那种不为外物所羁绊的人。但我已经长大了,知道做人还是要现实一些好。像道家那样超然物外的‘清静无为’的‘仙人’,现实中大概是没有了。有谁能做到‘无所恃’呢?‘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庄子他自己都做不到。”
李豫直起身子,把双手从桌子上拿下来,放到膝上,目光变得深沉:“而且,就现在的世道来看,陶靖节这种人的行为,算是一种不负责任的逃避吧。‘不求闻达于诸侯’,看起来是清高傲岸,最终目的,是不是‘苟全性命于乱世’呢?‘出世’很容易,找块荒地,自己造个小屋,垦几块田,还不至于冻死饿死;难的是‘入世’,不仅要给自己造屋,还要让天下人都有房子住,不仅要给自己垦田,还要让天下人都有田垦。”
李豫的一席话,让田嘉柔赞叹不已,李嫣倒是心不在焉,云里雾里——她并不关心什么“出世”“入世”,她还沉浸在自己的盘算之中,想着怎样去打动王鹏飞的心。田嘉柔刚刚抬起手来想鼓掌,李豫猛地侧过脸来看她,严肃的表情霎时无影无踪,平日里那张明媚动人的脸又出现了,她笑嘻嘻地说:“所以,嘉柔姐,你知道我的意中人是谁了吗?”
田嘉柔一愣,很懵地摇了摇头——话题的转换速度有点快,她以为“意中人”这个话题已经过去了,现在谈的是“出世与入世”,可似乎李豫认为,谈的一直都是一个话题。
“唉,嘉柔姐,我还以为说了这么多,你又这么懂我,你应该明白了呢。好吧,再给你最后一个提示:我喜欢的,是一个很专情的人。就比如元稹这样的人,虽然符合刚才说的‘有济世情怀’,但是,我一点都不喜欢他,太花心,太花心了!”李豫锤着桌子,眼睛怒视前方,好像元稹就在那里,她要把元稹撕碎一样。说完这些,她气鼓鼓地撅着小嘴,两臂抱在胸前,向后倚在了椅子上。
田嘉柔和李嫣看了李豫夸张的动作,都哈哈大笑。田嘉柔一边笑一边揉着肚子说:“小豫啊,你又不是崔莺莺,干嘛这么感同身受啊。再说了,你是绝对不会变成崔莺莺这样的女子的,鉴别人品的能力,你还是很强的。”
李嫣插了一句:“虽是如此,妹妹还是要擦亮眼睛啊,毕竟,女子在陷入感情之后,都是盲目的,就像被冲昏了头一样。”说完目光一黯——自己这是被冲昏了头吗?
“嗯,的确如此呢,你看卓文君,被司马相如的一曲《凤求凰》迷得神魂颠倒,还跟着人家跑了。小豫以后可不要抛下我们,跟别人跑了啊。”田嘉柔说完,自觉有些失言。
她从小习读《女训》《女戒》,经常被告知,“跟男人跑了”的女子都是些淫荡下流的人。卓文君就已经被冠以“**”“败类”这样的称号。其实她打心底里觉得,卓文君跟司马相如私奔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只是大胆追求自己喜欢的人罢了。但仅凭“有伤风化”这一条罪,卓文君就足以被那些老夫子们批判得体无完肤。“因才便淫”,是人们总结出的不需要证据的亘古真理。想到这里,田嘉柔有些担心李豫。
这些话是不应该在一个大家闺秀口中说出的,若是让他人听了去,她的形象就要毁于一旦了。和小豫说倒是没什么,两人平日里说说笑笑的,已经习惯了。只是,李嫣也在这里啊。她抿着嘴,一只手稍稍挡在嘴前,为刚才的失言而懊恼。
李豫到不在意这些:“我才舍不得丢下你们呢。不过,如果我真的走了,你们大可不必担心我,卓文君能卖酒赚钱,我可以卖诗词、卖字画啊。我——”李豫看到田嘉柔皱着眉朝她微微摇头,突然发现自己说的有点过了,差点把她们的秘密说漏嘴。她急忙把话圆了回来:“说不定会有人喜欢我的诗词和字画,到时候求我作诗题字呢。”
“妹妹可真是生财有道。姐姐佩服。”李嫣注意到田嘉柔表情的细微变化,很是好奇,为什么她会对李豫所说的这么敏感,于是试探着说。
“哎,我就是随口一说,想着玩的,怎么可能有这么好的事,我又不是李白。“李豫巧妙地回了话。
“好了,好了,这话说的有点远了。”田嘉柔赶紧拉回话题,“小豫还没有揭晓,你到底喜欢什么人呢。”
“既然你们都猜不出来,我就告诉你们谜底吧。”李豫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地说,“他就是——苏东坡!”
李豫说着,一拍桌子,从椅子上蹿起来,轻盈地跳到地上,边来回走边挥动双手,摇头晃脑,自顾自的感叹起来:“他才高八斗,既是词家、文豪,纵横恣肆,还是书画家,笔走龙蛇。
他高山景行,乐观风趣,你们看他写的诗——被贬杭州,他说‘我本无家更安住,故乡无此好湖山’,被贬惠州,他说‘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常作岭南人’,被贬儋州,他说‘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被贬黄州,他说‘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他在困顿中还创造出了东坡肉、东坡鱼、东坡肘子——”
李豫咽了一下口水:“还有,他心系黎民,政绩卓著:在杭州,他判官妓从良,灭蝗灾,修浚西湖六井、沈公井,疏浚茅山、盐桥二河,筑西湖堤;在密州,他遇旱灾祈雨,罢给田募人充役,上书谏言京东河北用盐专卖的害处,平息强盗;在登州,他请求改食官盐为食自产盐,上书要求固定驻军,教习水军,加强海防;在颍州,他上书治理颍州西湖,修建颍州西湖、东西二桥;在扬州,他阻止举办芍药万花会,上书获准暂缓催收积欠,使久困之民得以温饱,奏请改革仓法,改不支仓俸金为‘重禄法’,奏请降低米价振济灾民;在儋州,他修筑学馆,传学于儋州学子。
最重要的是,他对王弗一片痴情,至死不渝。”
激动地喘一口气,李豫接着目似秋波,充满深情地吟诵:“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写得多么好啊!”
激动过后,李豫一下子蹲到地上,双手抱膝,郁闷地说,“我恨不得早生几十年,这样我就能亲眼见到他了。可惜啊,可惜啊。世上大概再也没有像他这样的人了。”
李嫣觉得李豫这个样子很好玩,不禁笑出了声。她承认李豫有时候虽然看起来傻乎乎的,没有一点端庄优雅的气质,但这也正是可爱之处。
田嘉柔有些警觉:“小豫,你是怎么知道苏东坡的诗词的?”
李豫四下张望,见门是关着的,她爬起来凑到两人跟前,用手遮住嘴,神神秘秘地小声道:“不瞒你们说,我前段时间在爹爹的书房里,翻出来一套《苏东坡文集》,爹爹藏得很隐蔽,这么多年我都没发现过,然后我偷着读完,又给放回原处了,爹爹不知道。”
“李——爹爹居然藏了苏东坡的书?”田嘉柔紧蹙眉头——这可不是小事,若是被新党的人知道了,再捅到蔡京那里,李家就可能面临大难!
李豫摸着下巴:“虽然很多年前,在新党的挑唆下,官家下令烧毁了苏东坡的所有书籍,也下令禁止人们刊印他的书,但苏东坡实在太出名了,喜欢他的人太多了,难免会有人顶着被罚的风险藏匿他的书,这样就有了漏网之鱼——就比如咱家这套。”
李豫昂起头,颇为得意道:“我还听说,其实官家根本舍不得烧掉苏东坡的书,自己还珍藏了好多呢。不只是书,还有他的笔墨——官家这么热爱字画的人,怎么可能舍得让这些珍品付之一炬呢?”
“真的?你都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的?”李嫣弄不明白李豫到底是从哪里得到这些消息的,她很奇怪为什么李豫总是消息这么灵通。
“当然!我是谁啊?我是从醉——”李豫赶紧打住,她可不能说漏嘴,田嘉柔是知道的,只是不能让李嫣知道,其实这些都是官家亲口告诉宠幸的歌妓,歌妓又告诉相熟的朋友,以至于几乎整个京城的歌妓都知道了官家的喜好,最后传到她的耳朵里来的。“我也是道听途说。我还知道,官家最喜欢黄庭坚的字,黄庭坚可是苏东坡的学生啊,你们说,官家对苏东坡,能不网开一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