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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老三呆呆的望着回过头,说的第一句就是“张叔,小娟真的没事”的齐烈阳。就在齐烈阳强行通过三角架爬上高塔的时候,他已经信了这个男孩说的话。一个能赌上生命,打出最灿烂一击的人,无论是男孩还是男人,他说出来的话,在自然而然中都会带出一股让人不能不信,不敢不信的强大感染力。
眼泪再一次从张老三的眼睛里奔涌而出,不同的是这一次在他的呆滞的眼睛里,却多了一丝光彩,虽然他的家庭遭遇了最大的重创,但是至少他还一个女儿,在这个世界上,他还有一个亲人。
齐烈阳双腿盘起坐到了张老三的面前,望着张老三紧紧抱在怀里的塑料桶,张老三今天就是用帆布带背着这桶汽油爬到了高塔上。他没有齐烈阳已经接近侦察兵的惊人体力,但是过于悲痛让他彻底忘记了死亡威胁,所以他就算背着一塑料桶汽油,却能比齐烈阳爬得更容易!
齐烈阳不敢直接去抢张老三手中的汽油桶,他清楚的知道,坐在这样一个四面悬空,只有七八平方米大小的高台上,只要张老三下定决心想要跳下高塔,他根本没有办法拉住。齐烈阳先是连续喘息了半天,直到肺叶不再那么难受,他才问道:“张叔,究竟出了什么事?”
张老三呆呆的望着齐烈阳,他真的已经被齐烈阳爬上高塔的方式给吓傻了。直到齐烈阳的问题撕开了他短时间内根本无法愈合的记忆,无可抵抗的疼痛又再次涌遍了他的全身。张老三全身都在抖个不停,他突然用力狠狠抽着自己的脸,一直打得他脸上血肉模糊,鲜血混合着眼泪都飞溅到了齐烈阳的脸上。
齐烈阳还太年轻,年轻得他根本不知道应该用什么办法才能安慰这个悲伤的男人,所以他只能静静坐在那里,静静聆听着对方说的每一句话。
“还能是什么事?不就是因为厂子里两年才发了四个月的工资,穷得活不下去了吗?不就是因为我这个男人太无能,才让家里的女人受了委屈,一时想不开才走了绝路吗?”
张老三不停扇着自己的脸,不停的哭着:“为了省钱,我老婆每天都去菜市场捡别人丢的菜叶子,前一段时间家里实在掀不开锅了,我跑到当地村子里撬开老百姓家的小棚,小棚里有摩托车有刚刚收下来的水果,我却只偷了他们一袋喂猪用的糠皮。后来公安局接到报案,他们派人顺着麻袋里漏出来的糠皮一直找到了我家,他们推门而入的时候,我的婆娘正在用糠米蒸野菜窝窝头!”
一想到当时公安局的人,还有家里丢了东西报案的人,看着屋子里的一切脸上露出来的表情,张老三的心脏就会象针扎似的疼痛。最后公安局的干警和丢东西的人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退出了他家,他们原谅了张老三的行为,但是如果不是身临其境,又有几个人能真正明白,这种沉默的同情,往往比任何东西都更伤人?!
“我们两口子每天悄悄吃糠皮野菜窝窝头,把白面做的馒头留给了孩子,可是儿子年龄小不懂事,嘴馋得一直吵着要吃肉,我婆娘实在被缠得受不了了,就打了他一个耳光。可是这事能怨孩子吗?他还不到十岁,天天吃咸菜吃得吐酸水,想吃一顿猪肉又有什么不对,我们连这么简单的要求都无法满足,只能用耳光来让孩子闭嘴,让他懂得‘安份’,我这个当爹的……无能啊!!!”
听到这里齐烈阳心里长长叹了一口气。
张老三两口是双职工,拿着国家工资,用俗话来说,就是捧着“铁饭碗”的人,他们能过得这么惨,听起来就象是天方夜潭,但是生活在同一片世界里,齐烈阳却清楚的明白,张老三面对的一切绝对不是什么故事,而是血淋淋的现实!
从九十年代中期开始,部队武器采购权越来越自由,给军工厂下的定单就越来越少。
在九十年代以前,军工厂生产出来的武器装备,从来不用担心销售不出去,这种没有任何压力的生存环境,使军工厂的生产成本居高不下,质量却很难得到保证。就拿他们生产的坦克来说,卖给军队的坦克,如果真正投入战场,也许两辆都打不过一辆前苏联生产的T80主战坦克,但是价格却是军队进口T80主战坦克的两倍!
当军队可以绕开国内军工厂,直接采购国外更先进,战斗力更强,更符合战场需要,也更便宜的武器装备时,他们当然不愿意再当冤大头。
军工厂连年亏损,已经入不敷出,但是国家绝不会轻易关闭这些军工厂。现在是和平时期,军队当然可以用低廉的价格进口各种武器,可是假如有一天战争爆发,周边国家对中国实施禁运政策,如果没有大量自己的军工厂支撑,军队的喉咙岂不就卡到了别人的手里?
在这种情况下,国家提出了兵工厂“军转民”计划。就是说让军工厂利用自己强大的生产能力,制造各种民用机械和设施,填补越来越大的财政赤字。在这样的号召下,原来生产坦克和坦克架桥车的车间,开始大量组装民用卡车,试图籍此打开一条生路。
但是长期缺乏竞争,内部体质过于庞大的兵工厂,根本无法适应强存劣汰的自然经济,他们制造出来的产品,更无法和那些久经商海考验的产品相竞争。在齐烈阳的印象中,他曾经有幸乘座过一次军工厂自己生产的柴油汽车,结果在不到十四公里的路上,汽车就熄火了整整七次!
在这其间,也曾经有一位具有“**”背景的老板,带着雄心壮志承包了他们这一系列兵工厂,试图打造出属于自己的重工业基地。结果仅仅是一年时间,他就在这些兵工厂里整整赔了两个亿,发现事不可为,这位老板毫不犹豫的割断了和兵工厂的所有关系。
从此他们这些在七十年代成为国防领域模范尖兵的兵工厂,彻底成了姥姥不疼,爷爷不爱的弃子。除了像电厂、总医院、科研所这些特殊单位,依然盈利所以福利待遇,依然保持了原来的状态以外,所有兵工厂职工,在两年时间里,领到的工资,最多的也没有超过四个半月。
……
“就是今天我婆娘到菜市场……她心疼儿子,但是口袋里实在没有钱,她就趁着别人不注意想去一块偷肉,结果她被老板抓住了。卖肉的老板也清楚我们厂子里的情况,也很通情达理,他直接切了大大一块猪肉放进我婆娘的菜篮里,告诉她如果以后想吃肉,从他那儿直接拿就行,不用偷。中午回家的时候,我那个婆娘还笑着对我说,有肉了,今天全家能吃一顿香喷喷的红烧肉了。”
齐烈阳的呼吸猛然凝滞了,听到这里他已经隐隐猜到了后面即将发生的事情。一个长期生活在贫困当中,自尊早已经被刺得体无完肤的女人,经历了所有的一切后还在强颜欢笑,她又会做什么?!
“后来我那婆娘真的做了一锅香喷喷的红烧肉,我那个儿子吃得就像是一头小狼,我的女儿却因为比较大懂事,没有和弟弟去抢着吃。可是让我不明白的是,我那个一向疼爱孩子有什么好吃的也会留给孩子的婆娘也在不停大口的吃着肉,一直到老鼠药发作,他们捂着肚子嘴里吐出白沫,我这个没用的男人才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虽然已经在心里猜出了最后的事情,可是听到张老三亲口说出来,齐烈阳仍然觉得心情沉重得只想放声狂吼。
齐烈阳站起来走到张老三身后,伸手轻轻拍打着这个泣不成声的男人肩膀,他知道这样做也不会让张老三好过一点点,他只是想用这种方式表达出自己的感情。
手掌拍到张老三的肩膀上,肢体接触之下,齐烈阳可以清楚的感受到这个男人内心深处那颗悲伤得再也没有半点人形的灵魂,如果不是张小娟还活着,他还有一份身为人父的责任,他真的无法再活下去。
突然间,齐烈阳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会不顾一切的往高塔上爬,拼命想要把张老三救下来。
原来,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感情叫做兔死狐悲。
人们常说那些下岗职工快活不下去了,纯属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有些人又常说下岗职工们其实就是好逸恶劳,只要愿意踏踏实实的去干,哪儿都不可能饿死人。
可是他们忘了,这些话绝不适合所有的人,更不适合所有的环境。
像张老三他们这些军工企业的职工,随着军工厂进入大山已经有二三十年时间,他们把自己最宝贵的青春都留在了大山里,他们半辈子与军工厂为伍,他们的知识结构和工作经验,都和军工厂不可分割的绑捆在一起。当他们失去了自己的原本工作,他们所具备的技能很少能再应用到新的岗位上,或者说他们早已经失去了在社会上生存竞争的能力。
长期拖欠工资,让他们甚至连走出大门另谋生路的资金都没有。他们还有孩子,有家庭的负担,绝不可能像二十岁的年轻人一样自在洒脱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心里承受能力强的人,当然可以尽快调整自己的状态,重新寻找生活的目标,可是这个世界是由形形色色的人组成,有人坚强相对比之下就必然有人脆弱,当他们看不到未来的希望,一直挣扎在贫穷的困苦当中,终于绝望了的时候,他们就可能做出过激的行为。
一个比自己大三十多岁的男人,在自己面前得像是一个受到天大委屈的孩子,面对这一切,齐烈阳只能不停轻轻拍打着对方的肩膀,不停的安慰着:“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我们大家一切都会好的。”
从广义上来说,“下岗”是中国经济发展多年积累的深层次矛盾,也是改革和发展过程中不可逾越的阶段。如果没有这个过程,国有企业就无法摆脱困境,现代企业制度就无法建立。从大局观上来说,国家的这个政策并没有错,不需要十年时间,就能看出它的巨大效果,并大大促进国内经济发展。破而后立,本来就是千古不变的真理。
但是这个破而后立的过程,真的……很痛!很痛!很痛!
生活在这个大时代变迁夹缝中的男人们,哭吧,哭吧,尽情的哭吧,希望你们在痛过、哭过后,能尽快重新站起来找到属于自己的路。
在晚上九点钟,齐烈阳终于和张老三一起回到了地面。没有理会狂风骤雨般响起的掌声,没有理会飞跑过来,用对待成年人的方式对他伸出右手的厂长,齐烈阳的目光直接落到了冯长青的身上。
他走过去,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曲起一条腿半跪在自己的母亲面前。把他的脑袋埋进了冯长青的怀里,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对不起。”
伸手轻轻抚摸着儿子的头发,冯长青低声道:“没关系。”
不管在别人眼里看来,齐烈阳做了多么值得称道的事情,他还是一个儿子,他还有一个腿部瘫痪需要孩子悉心照顾的妈妈,拿自己的生命危险就是对不起自己的亲人!
第二天就有省报记者赶到了三分指,但是这位记者在厂长的陪同下找上家门时,他们却被冯长青挡架了。
“我承认我很为我儿子的行为感到骄傲,但是我不希望你们把他做的事情公布出去。”看到记者已经摊开笔记本准备做记录,面对一个千载难逢的出名机会,冯长青表现得很坦然,“我不希望齐烈阳做的事情成为榜样,我更不希望有人用齐烈阳为榜样,去要求更多孩子面对危险,去做出同样的选择。我认为这是对生命的不负责。”
记者什么也没有采访到,最终怏怏的走了,厂长又气又急,搓着手对冯长青道:“我说大妹子,你怎么这么傻啊?”
“对,”冯长青点头承认道:“从小就一直有人说我很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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