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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艘乌篷船顺着水流一路而北,乌蒙蒙的天空照应着乌蒙蒙的船篷,这叶小船在宽阔的京浅运河上显得那样的平凡,在来往的艘艘巨大商船映衬下也那么渺小。
景阳握着船橹,坐在蔑篷内,脚踩着一张稍显破旧的渔网,那张微显苍白的脸神情很是复杂,但纠结居多。
不是纠结如何和冻儿继续相处,而是纠结如何安慰这个脸色苍白如雪的小姑娘。
他的心很乱,就像脚下这张渔网。
两人从和渔翁谈话过后就没有说过一句话。
但是越是沉默,那些痛苦便越是发酵。
就这样行驶了良久之后,景阳终于犹豫着缓缓道:“他只是个渔翁,随便说说而已,他自己都说他只是乱说的,不用太在意的。”
冻儿的神色早失去了俏皮红润色,薄薄的发白的嘴唇翕张,准备说什么。
景阳悄然松了口气。
能够开口说话,自然比一直憋着痛苦要好。
“你怎么知道我不开心?你怎么知道我为什么不开心?”
景阳没有回话。
此时的冻儿依然像以前那样喜欢跟他反着说话,但是话语中的虚弱无力就像昨天夜里在商船上的时候一样,只是比在商船上时让景阳更要心疼。
景阳低着脑袋,道:“我们不用在意他说的话的,一个老渔翁根本什么都不懂。”
冻儿微红的眼瞳变得更红一份,其中出现一股怒火,一股腐蚀人心神的怒火,她紧了紧从开船一开始就握住的小拳头,嘴唇情不自禁地颤抖了起来。
景阳看着她的变化,紧张道:“冻儿?”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在意了他说的话?!”她娇小的身躯发出了无比有力的声音,是咆哮,是怒火,是吼叫。
是在凶他。
景阳心中骤然一缩,他颤颤收回自己已经伸出的手。很低落,很心疼。
心中本就很乱,此时更乱,因为他知道此时不同以往,以往冻儿偶尔会骂他,但都是玩笑话,很多次的生气都只是佯怒,但是此时冻儿是真的在生气,是真的愤怒,那种就像他看见妇人将剑架在冻儿脖颈上时相差无几的愤怒。
他不明白为什么,是心中作祟还是如何,他生出一股莫名的愧疚感。
冻儿红红的眼睛泛出水光,被她强行禁锢在眼眶里不掉落下来,可能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哭泣,她垂下了脑袋,声音还是抑制不住的带着哭腔颤抖起来。
很会演戏的她根本掩盖不住此时自己的真情。
“是,我是听到了渔翁说的话,我也知道魔这个字意味着什么,他说你说得毫无偏差,说我说得也应该没错。我是个可怕的人,我一直知道,很多人想我死,很多人认为我是厉鬼,妖魔附身,包括那些强盗山贼,因为哪有五岁的孩子像我这样?”
“冻儿……”景阳柔声关切道。
冻儿却好像完全没有听到他说的话,继续颤声道:“很多想我死,我也知道自己该死,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我自己都想过我自己可能就是个魔,因为我不知道还有谁比我更可怕,我才五岁,我知道未来的我一定可以更可怕,我一直这样坚信着,也一直这样生活着,以前我的梦想就是毁灭这片土地,所以那个老头说出来我一点都觉得奇怪。”
“是啊,以前的我要是听到有人这样说我我一定很开心,魔,多厉害啊,但是刚才我却很紧张。”
“紧张,因为你也会听到。”
景阳心头一紧。
冻儿的眼泪开始忍不住地往下流淌。
“我很会演,很会装,所以现在我哭是我装的。”
“我就是个坏人,一个魔,反正你也是这样认为的,不是吗?”
声音很凄凉,很痛。
很冷漠,那种被伤得极深才因痛而生的冷漠。
景阳抿紧了自己的嘴唇,愧疚之情就像山洪爆发,肆虐在心中的每一个角落。
他知道了自己的愧疚之情来自何处,他知道了冻儿真正伤心难过痛苦在了哪里。
因为他。
因为他动摇了,他相信了,他怀疑了。即便嘴上什么都没说,但是他的表现在冻儿眼中,便已经他否定了之前所有的承诺。
无论她是为什么年仅五岁心中就生出让人战栗的黑暗,但她始终因他而转变,因他而相信自己不是一个坏到无可救药的人,是他融化了坚冰,他唤出了清泉,是他在知晓了她恶魔一样的事实之后,选择了给予关心和信任。
他让她相信她可以做一个平凡的小姑娘,他让他这么多天来没有再生出黑暗的想法。
然而这一切都已经在崩塌。
唯一让她活成这个样子的,给她心灵一个温暖房间的人,都已经在走远。
仅留的残垣断壁,就是还在安慰她的理由吧?
景阳自责地深深勾下了头,无比的惭愧、痛苦,也像是在道歉。
“冻儿……”
一声之后,再无后声。
“你就是个骗子!”她以为无论怎样他都应该给一个解释,哪怕是一句狡辩,但是什么都没有。冻儿彻底绝望,彻底呜咽起来,怒出着一声之后,便将盖在自己身上的薄毯完全包裹住了自己的身体,不断的抽噎着。
他见过不少次女孩子哭了。
女孩子都很爱哭?
不是,是他太伤人。
他从来不否认自己伤人,因为他的使命就是伤人,他就是一把无鞘的利剑,注定要割伤周围的人,所以他朋友很少。他想学卫剑对每一个人都冷漠,尽管他已经努力地去模仿,但是始终办不到,所以他在不停地伤着人。
他平日都很温柔,所以他一直在温柔的伤人,伤到深处,才发现疼。
如果真的有魔,那么他是魔才对。
至少他自己如此认为。
他看着薄毯包裹着的小小身躯,眼中满是痛楚柔情,他犹豫了几息,弯身和着薄毯,在冻儿哭泣着挣扎中,将她抱在了怀里。
不顾冻儿的反抗,他抱得很紧,就像即将失去某个东西一样。
他没有说话,因为冻儿说得根本没错。
他是市井少年景阳,他是大寅太子轩景阳。
他有两个身份,所以他有两个立场。
两个立场都是他的立场,他又能否定哪一个?
他的痛苦丝毫不亚于冻儿,而且已经痛苦了十年。
但是,本来,人生,就是这么生不由己,这样难主沉浮,他又能如何?
……
秦将军刚刚离开战船,结束巡视,便拖着疲惫已经全无的身体,快步走向水利司衙门,一张桀骜且僵硬的脸庞里有着浓浓的紧张。
一路而过,路上的军士纷纷向他问好,他丝毫没有慢下自己的步子,直朝陵云港港督的公务阁走去。
在政治本就不清明但是武力又极为强大的大武王朝,成立十年仍然没有十分分明的官僚体系,品阶也并不清晰,并不是没有划分,只是在如今这个随时可能开战的且严重重武轻文的年代里,军职早就压过了文职一头,所谓的品阶也就只单独适用于文职或者武职,至于两者之间则已无太大联系。
各个地域的总领兵都可称为将军,秦笑被称为将军自然也是陵云港一千多军士的首领,对武力至上的大武王朝而言,即便是港督做出决策和运行着这段水域,但是将军的地位仍然远大于港督,所以那几位守护在阁外的军士根本没有犹豫,便为他让开了道路。
秦笑忽然伫立在了门口,他看着一位军士问道:“林偏将回来没有?”
这位军师恭敬道:“报告将军,属下刚换班至此,并没有见到。”
秦笑继续问道:“那么港督在里面吧?”
“是的,将军。”
秦笑点点头,松了口气,步子却变得更加急切,再行走了一小段距离之后,扣响了一扇门。
“进来。”屋内传来一声苍老的声音。
秦笑恭敬入内,对着一位坐在书桌旁背对着他的老人行了一礼,躬身道:“父亲。”
“在衙门就叫港督,不是跟你说了很多次了吗?还有,作为地方将军,你没有向我行礼的必要,若是落在其他军士眼里,又要落话根。”
秦笑没有直起自己的腰,说道:“没有外人,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的。”
穿着官袍的老人笑了笑,道:“你娘当时这样教你的时候我就反对,结果还是变成了这幅德行。”
秦笑面对着自己父亲,表情才多了几分柔和,他道:“守礼更好,就像殿下一样。”
在二人口中只有一个殿下,指的并不是当今太子李默,而是前朝太子,他们大寅的太子——轩景阳。
老人怅然地摇摇头,翻阅着手上的文书,道:“太过知礼,太在乎别人的感受才更加痛苦,有时候残忍一点才活得更加洒脱。”
秦笑并不太赞同,只是淡淡答道:“或许。”
“若不是残忍,我一个身份并不干净的小卒又怎么可能在十年里坐上港督的位置?又如何为它奉献?又怎么有未来?”
顾及到场合的问题,老人并没有直接地提出“大寅”二字,而是用“它”代替。
秦笑自然知道十年里他的父亲大人经历过怎样的血雨腥风,陵云港港督虽然只是一个和陵督一样大小的官职,在管辖领土和财富上远比不上陵督,但是由于其位置的特殊性,其意义远大于一个地方陵督,所以要坐上这个位置,需要超于陵督数倍的精力和血水。
“卫剑首的性格,殿下依然能这样守礼,实在不易。”
老人依然不转过身子,听着秦笑的话轻笑着摇摇头,道:“卫剑首可不会教殿下太多东西,况且剑首他只是冷漠,不是冷酷。”
秦笑知晓自己的父亲虽然十年前在大寅当权的时候只是个小卒,但是对威名赫赫的卫剑首却了解得并不少,所以他感到“原来如此”地点点头
秦笑看着老人鞋面上的几处黄泥,轻叹口气,问道:“您为什么一定知道我拦不住他?”
“若是殿下那么好被拦住,那毛枢领就不会给我写那封信了。”
秦笑抿了抿嘴,犹豫道:“这样做真的好吗?”
“你一个将军做事怎么越来越不够干脆了?”
听到干脆二字,秦笑不禁想起了至今还下落不明的王临音,以及那艘已经停入港内,并且逐渐引出轰动和关注的商船。在刺杀开始之时便计划好了一切,所以对于如何给众人此事一个交代他并不着急。
“虽然这个计划是毛枢领提出,但是我的观点和毛枢领完全相同。殿下就是太善良,才会带上那个小姑娘。我不知道她究竟以后会怎样,我只知道她必然会成为我们的一处软肋,成为我们大寅的阻力,成为武朝笼络人心的工具,一个这样该死的小女孩殿下选择维护她,不知道我们会失去多少民心,得民心才得天下,有她,又哪里有民心?”
“用魔这个词,真的合适?”
“合适?如今的世界哪里有魔,只是我们不提出,迟早会被敌人提出,我们提出只是让殿下和她出现距离,要是以后等到武朝提出,那么就是让天下人和我们出现距离了。”
这无非是一些简单的心计,秦笑很轻易就明白过来,但是他似乎还是不很赞同这个已经成功实施了的行动,蹙了蹙眉,道:“这样欺骗殿下,是不是大逆?”
老人缓缓转过身来,将脸曝在秦笑的目光里,这是一张景阳熟悉的脸,因为他就是那个渔翁。他摸了摸自己脸上的褶皱,道:“大逆又如何?我始终是为了大寅,我撒出这样的谎,只要能够让大寅复朝,得到天谴又何妨?况且,又哪里有天谴这种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