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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月弯弯,长廊一路花灯,流光溢彩,栓在灯下的缎带在风中轻舞,水中浮花似梦。新衣初裁,宫人次第下拜,淡粉暗纹的裙摆在地上铺陈如花。
华服的少年紧拽着身后女子,大步流星,伏地的宫人们只看见绣着龙纹的衣摆在面前一晃而过。新进宫的小宫女大着胆悄悄抬首窥视,一眼就被那有如月下昙华的少年狠狠惊艳,而那交叠的衣袂上盘踞的龙纹凤绣只一眼便再不敢看了,这便是帝后的一双儿女,天生的人中龙凤了。
“阿颜,你慢着些。”远远的传来公主的抱怨声,满是无奈和笑意。
长廊灯影里,宫人们只见太子殿下笑着回头,腰间禁步轻晃,戏谑的不知说了句什么,脸上暖意融融。东宫殿的人是鲜少见殿下这般形容的,饶是楚颜平日里积威甚重,仍有宫人愣愣的看呆了去。
入了东宫殿,琉璃灯盏更是美的如梦如幻,流云漓彩在灯火下越发的鲜活灵动,只是这些平日里千金难寻的异宝,如今都沦为陪衬,灯下那花中之王,王中之冠的姚黄魏紫,正以独一无二的姿态在这早春的夜里绚丽绽放,国色天香,雍容华贵。
尚不是牡丹开花的时节啊,靖安顿了脚步,满眼惊艳,几疑是梦。衣袂轻拂,她讶异回眸看向身侧的少年,灯下,他容颜绝艳,何逊牡丹,微挑的眼角魅惑人心,那双亮如星辰的眼眸里有灯火彤彤,有花影重重,但更清晰的却是她此刻的容颜。
“皇姐该是牡丹的。”楚颜轻笑,一样的话,在白雪压枝,寒冬萧寂时他也曾说过。
靖安那时不过一笑了之,可惜春寒,牡丹未开,她是如此答他的吧。谁料想今日,他竟真的寻来了盛放在春寒时的姚黄魏紫。
绛红色的大袖衫逶迤拖地,靖安垂首去赏灯下牡丹,纤白的指尖轻触重重花瓣,爱惜之情溢于言表,只是想到这样的春寒时日,花期怕只有这一夜了吧,不免惆怅惋惜。
她细微的神情变化无一不落在他眼里,楚颜踱步至她身侧,也不扰她观赏姚黄,只散漫的观望着一侧的魏紫,少年的手骨节分明,透着些病态的白皙下隐隐可见青色的血管,他流连在枝叶上的目光却鲜见的冷硬强势。在最孱弱的地方随手一折,那金贵的牡丹稳稳的落在他手里。不够,还不够,因爱而起的贪欲就像一头不知餍足的野兽,心底像有个无底洞一样不知怎么才能填满。
“阿颜……”靖安惋惜的唤了声,楚颜似是这才惊觉,笑了笑。伸手拔掉了她发髻上那支碍眼的簪子,他衣袖里不知是熏了什么香,偎的暖暖的,扫在她脸上,微痒。
楚颜只随手替她绾了绾发,将折下的牡丹簪在她髻上,半抱着双臂,戏谑笑道:“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如不得你欢颜,我留它何用。”
那一刻,他眼底泄露的情愫叫靖安看得心惊,似乎有些事脱离了控制的轨道了。至于是什么,她讳莫如深,几乎不敢去想,只有下意识后退的步伐显露出女子慌乱的心思。
楚颜反倒沉住了气,任凭她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明明笑的再温和不过,靖安却隐隐觉得不安,尤其是看到他手中断成两截的桃花簪。
“真是不小心,断了呢,不过一开始就划痕累累,不坚固也是正常的吧。”楚颜甚至还带着些惋惜的口气,将簪子递给靖安。
“皇姐不妨让送的人再做一支,既是有心,等再长的时间,花再大的代价,也是值得的,皇姐你说是不是。”耐心一点,他在肮脏的沼泽里挣扎了这么多年,还在乎这些时日吗?
安宁宫里,朱皇后在听到宫人禀告时,脸色不止难看了零星半点。
“去了东宫殿啊。”忧心忡忡的叹息散落在微凉的夜里,世上没有一条路是平坦笔直的,可为什么你选择的却是最难走,几乎看不到希望的那条路。朱皇后轻揉额头,疲累的说不出话来,没有哪一科比现在更急切,急切的想把靖安嫁出去。她愧疚于那个孩子,却又时时刻刻的防备着他,果然人都是自私的啊。
“娘娘,用药了。”平姑姑亲自端了药碗进来,朱皇后只觉的无奈,她自个儿的身子旁人不清楚,难道她还不清楚吗?早就是强弩之末了,再治也好不到哪里去,更不比当初了。
清苦的药味氤氲在鼻尖,平姑姑早准备好一肚子劝她的话。朱皇后却突兀的伸手取过了药碗,平静的双眸里暗流汹涌,面上却不动声色:“太医院换了方子吗?”
平姑姑诧异于主子敏锐的洞察力,恭敬地回禀道:“是,听说是陛下交待的,这几日才拟定好的方子。”
褐色的药液倒映出那双澄静的双眸,无畏无惧。朱皇后低声喃喃道:“终究还是联手了啊。”
端起药碗,她一饮而尽,温热的药汤没有带来温暖,反倒是从骨子里透出寒凉一点一点将她整个人吞没。
安宁宫渐渐地又静了,静的悄无声息,朱皇后望着静默的虚空,却恍如解脱般笑了笑。
在经历了白日的喧嚷之后,入夜的芳华殿终于安静下来,宫人们脚步轻快,一看就是白日里得了赏赐的,见靖安回来,又齐声恭贺。眼尖的宫人一眼就看到她髻边华丽繁复的牡丹花,讶的瞠目结舌,可靖安的脸色却并不好看,一入大殿,便唤人找了找了掌事姑姑来。
“殿下。”跪伏在地上的妇人是从安宁宫里便照顾她起居的姑姑,也算是看着她与阿颜长大的了,此时见公主紧蹙着眉头,一脸的踌躇不安,心里也难免着急。
靖安看着窗下的那株姚黄,又想起少年绝艳的容颜,只觉得髻上的牡丹越发的沉重了。
她踌躇了会儿,还是开口问道:“我记得年初时,母后拣了几个伶俐的侍女给太子,怎么这会儿都不见了。”细想了下从阿颜知晓人事起,身边绝色的侍女便没少过,只是少年的容颜太过夺目耀眼,身侧再绝色的女子都不过沦为陪衬而已。
没想到公主开口问的竟是这样的事,掌事姑姑有些为难,殿下是个未出嫁的姑娘家,这样的事怎好来污她的耳,于是劝道:“太子殿下大了,处事自有分寸,公主不必忧心。”
“当真?”靖安只是冷笑,心里不安的阴影却越来越大,她一直当他是孱弱无害的少年,在旁人眼里,他却早已是生杀予夺的冷硬储君了,这没有什么不好,换作以前她会由衷的高兴,可是少年眼里让她心惊肉跳的情愫,分明是藏都藏不住的。
靖安深吸一口气,再次开口问道:“姑姑你老实与我说,那些侍女到底被怎么处置了。”
掌事姑姑的身子在抖,更漏声声,夜被拉的无限长……
“回公主殿下,那些侍女不安分,都被杖毙了,剩下的被赶出了宫闱。她们伺候的不好,太子殿下怎么处置都是应该的。”掌事姑姑声音平平,可背后的鲜血淋漓却叫人心惊不已。东宫殿的旧人估计到死都忘不了那个血色的夜晚,一早,人命就像朝露一样逝无踪迹,而太子殿下,依旧是那个文雅少年。
“都死了吗。”靖安喃喃道,像是稳不住身子一样愣愣的坐回软塌上,心中不祥的预感得到了进一步证实,哪怕她再不敢相信,再不愿承认。
不,不会的,他们是一母同胞,阿颜只是偏执了些,只是依赖她一些,和上一世一样的,只是因为药是她亲手送上的,便一声不吭的走上了绝路,是这样的。
“殿下……”掌事姑姑迟疑了好一会儿,才以头触地,回禀道。
“钱芸钱姑娘被杖杀了,方才钱家来人接,一条席子裹了送出去了。”
“你说什么!简直荒唐!”靖安陡然抬眼,目光锋利的犹如刚出鞘的刀。
“老奴句句属实,岂敢欺瞒殿下?”掌事姑姑知道消息时,心中的惊惧哪里会比靖安少呢。
“我何曾说过要杖杀她,何人虚传我令!”钱芸那张嘴固然可恶,可还没到需要赔上性命的地步。
“不曾,老奴问过了,说是太子殿下所命,下人不敢违抗,老奴不敢妄动,只将人拘押,怎么处置,还请殿下示下。”
这一句不亚惊雷了,震得耳朵嗡嗡作响,脑子里一片空白,靖安整个人都乱了。
阿颜!阿颜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是储君,一言一行都需谨之慎之的储君啊!一日登基便是万民之主,这样的草菅人命,怎能不惹朝野诟病。
“殿下,要告知皇后娘娘吗?”掌事姑姑见靖安久久不曾说话,一时也有些急了。
“谁敢?”靖安虽是心乱如麻,一听这话声音本能的冷硬下来,微微阖目,咬了咬牙,似是做出了一个极艰难的决定。
“姑姑,传我的话。钱芸莽撞,殿前失仪,藐视皇家,虽心存好生之德,仍感圣人之教,但尊卑有别,不惩无以服众,责令杖杀!”靖安目光锋利,左右人说她喜怒无常,顶多再加一句秉性暴戾,出尔反尔,不仁而已。
“殿下!”掌事姑姑不赞同的唤道,殿下是要议亲的人啊,此时正应当像鸟儿爱惜羽毛一样爱惜自己的名声啊!
不想再听她多说什么,靖安挥手打断了她的话,缓缓道:“扣押的那些人,通通封口,趁夜送出去吧。”
掌事姑姑几乎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了,殿下说的和她想的不是一个意思吧,应该不是吧。
“要做的不留痕迹,悄无声息……和钱芸一样送出去,知道吗?”灯火下,女子脸上一片决绝。
“姑姑,你怎么了,怎么魂不守舍的。”巧儿端了夜宵,刚进寝宫就遇上神色呆怔的掌事姑姑,这可真是难得,姐妹们私下里都是掌事姑姑连刚睡醒都是精明干练的。
听巧儿这么一唤,那姑姑才算回神,训斥了句:“还不快端进去,也不怕凉了。”
“是。”巧儿虽好奇,也知道什么该问,什么该三缄其口,笑着福了福身,也就进去了。
掌事姑姑长叹一口气,心中不知是喜是忧,夜寒凉,想起接下来要做的事,夜又何其长。
“殿下,今晚是山药红枣粥,你尝尝可喜欢。”
“嗯。”靖安应了声,可只动了几口,便再也吃不下去了。
殿下这是怎么了,难道还为谢公子生气么,可明明从东宫殿出来的时候还好啊,哪像这会儿,整个人都灰败的如同墙头的一抹凉月光。
巧儿拿起梳子,轻手轻脚的卸下靖安发上的头饰,手触一处轻柔,那牡丹似是亦知时日无多,开的盛极,做尽了浮华姿态,美的叫人心生不忍叹息。
“太子殿下真是费心呢!”花瓣轻颤,巧儿取下牡丹,放在梳妆台上。
那红色摇曳成她眼里的一抹血光,靖安拿起那株魏紫,只觉艳的肃杀,那色泽像是凝固了的血液一般,一旦沾染就再有洗不掉了,就像她手上了结的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再也干净不了了。
无所谓了,反正她回来,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干干净净的活着,通向帝位的道路原本就是鲜血和头颅铺就的,是她欠了阿颜的,有报应就只管冲着她来。唯一让她惊惧的只有少年沉黯的心思。
不是可以拿上一世做对比的,不正常啊,明知她把毒药端给他却还喝下的阿颜,本身就不正常啊……
“知道了啊……”东宫殿里,少年削薄的唇轻扬,笑的惊心动魄,不知是说靖安知道了他狠戾的本性,还是有更深的涵义。
被爱的人总是有恃无恐的,不知道他现在的样子算不算有恃无恐呢。
皇姐身边不需要其他人,除了他。她要习惯把其他人看作草芥,不值得她浪费丝毫感情的草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