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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风夹杂着霜雪,刀割般滑过阮侗的脸。他站在窗舷下,任由狂风拍打窗扉,发出啪啪的巨响。远处一片虚无,唯有纷飞的霜雪和呼号的冷风。狂风呼叫着,呐喊着,好似万千鬼怪在长夜中奔走。这是隆冬最后的疯狂,在这冬季的尾巴上,用不了多久它就会无声消亡。
他在等一个人。这个佝偻,病态,消瘦不堪的男人已经在此苦苦等待了三日。人们很难将他与峻极峰的阮星恒联系起来,因为这家伙简直像是从乞丐窝里逃出来的疯子,又有谁会晓得他乃是堂堂虎鸣宗掌门一奶同胞的兄弟?
他披着单薄残破的深灰麻衣,赤着脚,孤独地等待着。他蓬头垢面,皮肤叫寒风蹂躏成了绛紫色,且浑身上下布满瘆人的毒疮。他弯着腰,好似畸形生长的老柳,晦涩的目光透过蓬松的脏发观察前方。
就要来了,他十分确信。因为这是他们约定的最后期限,而灰影从不失约。
天空划过一道流星,虽说短暂,却尤为扎眼。阮侗望着流星,嘴角扬起一抹邪魅的笑。他喜欢流星坠落的场景,因为在古老的传说中,这往往预示着新旧事物的交替。
他有一个梦想,而且这辈子也只有这一个梦想。他为它放弃了一切。如今的他,背弃往昔的自己,拖着一具了无生气的躯壳,在这遥远北方的荒原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这是值得的。他不断告诫自己。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得到想要的东西自然要付出代价。而他早就没有什么是不能失去的了。他颤颤巍巍抬起右手,宽松袖筒缓缓落下,露出一副只剩骷髅的手。他看着它,面无表情,仿佛已经习惯了作为一只怪物的感觉。他曾经在无数个深夜中惊醒,不过没有什么是时间所无法淡化的,绝对没有。回不去了,这条路没有折返的余地。而他在内心笃定,在征途之末,等待他的会是令人欣喜的结局。
那人出现了。还是老掉牙的登场方式。每次他出现,总要用一团风沙来彰显自己的强大。不过这有意义吗?阮侗时常想,真正的强者无需外露,例如离峻极峰并不遥远的那位。
他低着头等待风沙散去,待一切尘埃落定,躲在烟尘后的家伙便会显形。
“你总是做无用的等待。”狼妖甩甩毛茸茸的脑袋,两只大耳呼啦啦得响。他瞎了一只眼,还瘸了一条腿,粗壮的尾巴高高扬起,好像阳庭城中迎风伫立的旗帜。
“而你总是要等到最后一刻才肯现身。”阮侗回答着,声音冰冷沉着,听不出任何情感。“我没有知觉,不觉得寒冷,亦不会疲倦,多等些时候又能怎样?”
“看样子你还挺满意这身俏皮囊?”狼妖邪魅地打呼道:“换做是我,我更情愿一头撞死。”
“无所谓了。”佝偻男子若无其事地耸耸肩,“自月娥没入汜水的一刻起,我就已经随她去了。如今的我,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
“还真是个痴情的种。”狼妖叹息一声,抬手捋一捋乱蓬蓬的毛,“罢了,”他龇牙咧嘴道:“大王的意思,你还要跑一趟沛国。”
“悉听尊便。”阮侗冷冰冰回答。这个答复有些出乎意料,要知道南北两国相去甚远,若是换做一般人,他铁定会因此
暴跳如雷。“要我做什么?”
“返回虎鸣宗。”狼妖郑重其事道。
“我不明白,”蓬乱的脑袋微微抬起,露出一双幽秘的蓝色眼睛。“要我回去作甚?自投罗网吗?”
“恰恰相反,你此番回去,乃是为了躲避追捕。你知道吗?‘羽扇公子’,即你的师叔刘卿,他已经踏入了羌国地界,受了阮星恒的指令前来拿你。”
“这么快?”阮侗轻嘘一声,眸子里的光焰稍微亮堂了些。“我明白,”他平静道:“但回去以后做什么呢?”
“杀掉阮烈。”狼妖不假思索便道,他用锐利的幽绿眼睛打量着眼前的人,贪婪地搜寻着大意外泄的秘密,不过很可惜,一直到阮侗做出答复,他也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
“我会照做。”躯壳下的灵魂最终说:“事成之后,还请大王别忘记答应我的事。”
“灰影从不失约,而他的主人从不食言。”狼妖邪魅一笑,兀地化作一团乌云。四下随即阴风大作,接着便是漫天风沙。
“那么,我们峻极峰再见了。”黑影绕了个圈,拖着长长的黑色尾巴,消失在寒风肆虐的夜空中。
望着阴影远去,阮侗眼中没有一丝情感,只有蓬松的乱发在凛风中飘荡。他没有撒谎,的确,在心爱之人被汜水吞没起,他便一并随她去了。
……
清晨是一天中难得的安稳时光。说来奇怪,横行无忌的风雪总会在这个时候选择安逸。
飞雪起的很早,这是数十年来养成了良好习惯。昨夜又是天降大雪,眼下庭院里已经镀上了厚厚的一层银白。她踩着软绵绵的雪,开始了一天的活计。这个时候应该舞剑。
按照姥姥教导的方法,她先是静立不动,深深呼吸,待到身体的每一个器官都真正平寂,便嗖得一声拔出短剑。这是视觉与听觉的绝妙盛宴。飞雪招式之凌厉,脚步之诡秘,剑锋之嘶鸣,均到达了从未有过的境界。两个多月前,他在神秘怪叟的指导下学会了玉箫五式,眼下却已将之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风随影动,影随身动,身随心动。待打完一整套,院落中厚厚的积雪已经规规整整集中在庭院正中,简直比扫帚打扫过的还要干净。
第一缕阳光穿透灰色的云层,轻洒在飞雪的脸上,不得不说,这是个令人愉快的开端。她收起短剑,痛快地伸个懒腰。这时,一个朦胧的红色身影从鹅卵石小径上靠近过来。
“早安,小雪。”红罗一边抚摸过肩的秀发,一边对飞雪屈膝行礼。即使在极寒的北国,她依旧穿着半透的纤薄红纱。她简直太美了,无论身在何处,无时无刻不散发着迷倒众生的魔力。飞雪虽说也美不胜收,但跟眼前的温婉女子比起来,着实缺了几分韵味。这便是成熟与稚嫩的区别。
“早安,姐姐。”飞雪将目光快速从红罗胸前移开,两腮不自觉的嫣红不已。她一定又在对比,红罗姐姐全身,最属傲人的酥胸让她羡慕。
“进步很快,”红罗走近来,温柔地拍拍飞雪的肩膀,“不过你的对手可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存在,很显然,你还要再加把劲。”
“我会的。”飞雪语气异常坚定,两手也不自觉地
握作拳头。红罗说的楚南浔,飞雪心知肚明。其实他俩相见的条件不止要求楚南浔到达灵真境界,飞雪同样如此。所以为了这一天尽早到来,白衣少女还有很远的路要走。
“我知道你会成功。”红罗投来一抹肯定和鼓励的微笑,她望向天空,阳光比方才更灿烂了些。“不打扰你了,”她深吸一口清甜的空气道:“姥姥还在等我呢,我们有事要谈。”
“好……”飞雪木讷地回答,声音听上去很不自然。她依依不舍地打量着眼前的红衣女子,好似重逢甚短却又不得不分开的亲属。她想要说些什么,却终究没能开口。
“当心……”望着红罗婀娜多姿的身影,她无奈叹息。声音太小,很快消散不见。
……
红罗进屋时,银发姥姥的茶壶业已沸腾。尚不宽敞的铜炉旁,熙熙攘攘围坐着三个人。
“罗儿,想必你也看到了,”姥姥一面沏茶,一面述说。热气升腾,使空气中充斥着浓浓茶香。“他们会面了,而且部署了下一步计划。”
“是的,姥姥。”红罗无声入座,轻盈得像一片雪花。
“休息的怎么样?”虽说没有直视她,姥姥的脸色却十分关切。
“还不错,多谢姥姥关心。”红罗的指尖下意识地滑过腿上的肌肤,它们纯白若雪,丝滑赛绸。“灵蛇洞的冰床果然厉害,几乎没有什么是它修复不了的。”
“从今天开始,灵蛇洞是你的了。”姥姥的语气平淡无奇,却将一旁的红罗跟刘劲生吓得不轻。
“姥姥,这……”红罗大惊失色,刚想说些什么,却叫姥姥抬手制止。
“什么都别说,”姥姥关切地递来一盏热茶,“你做出的牺牲太多了,姥姥无以为报,小小的灵蛇洞,那是你应得的。”
两粒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述说着无以言表的苦楚。
“多谢姥姥……”红罗哽咽着。人这辈子真的很难,常常需要忍辱负重。在这个暗无天日的过程中,没有什么比知情者的一声问候更暖人心脾了。
“事成之后,你与阮郎便住在那里好了。”银发姥姥叹息着,晶莹的泪水开始在浑浊的眼眶里打转。“可惜世界之大,却很难找到你们的容身之地,闺女,委屈你了。”
红罗何尝不想哭?但她忍住了。她知道,幸福的泪水最珍贵。
“喝完这杯回魂汤,你就又要南下了。”姥姥耷拉着脑袋,娇小的身躯在炉火旁颤抖。“南行时时有,危机节节升。”
“罗儿不怕,”红衣女子用坚毅的眼神和铿锵的言语回应,“阮郎说得对,得到想要的东西,自然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好,好……”千言万语凝结成几声问候,“去吧,去吧,当心呐!”
望着红罗渐行渐远的身影,银发姥姥两泪纵横。在婆娑的泪光中,她仿佛回到了初见红罗的时节。那时她哪有这幅漂亮的皮囊?汜水夺走了她的秀发、她的皮肤、她的血肉和大半条性命。世上没人比她更凄惨,试问你见过没了皮肉却无法痛快死去的惨状吗?姥姥的心在滴血,如果说世上还有谁能体会这种痛苦,那很显然就是她穆菲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