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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城姜府有儿郎,貌胜潘安却没娘。
百里乡女闻风去,归家难寐彻夜想。
更有富家财万贯,金珠玉缎求做郎。
家主无奈府门闭,雇来彪汉守高堂。
在沛国边陲山城镇,这首儿歌早已响遍了大街小巷。而这歌谣描述的主人公,正是姜家那外来的俊俏公子,姓楚,名南浔。楚南浔天生拥有一副好皮囊,用显儒吕先生的话来讲,便是“双目晶晶如鹿眸,两眉直峭若笔锋;肤胜脂雪,发赛丝绦;行则器宇轩昂,坐则儒雅似仙。”有了如此惊世骇俗之容,惹得万千少女夜不能寐便不足为奇。不过乡里乡亲在听闻一事之后,莫说上门提亲的,就算是姜府门前的广阔大道也鲜有行人了。究其缘由,竟与那美少年的生平有关。
楚南浔生来便是遗孤。第一任养父是个姓楚的郎中。那楚郎中祖居沛国西隅泥塘县,品性敦厚,医术上佳。恰逢家妻不能生产,便收了楚南浔做儿子。楚家虽谈不上大富大贵,却也小富安康。楚南浔活在楚家,可谓衣食无忧温饱安逸。除此以外,楚郎中更是请来当地名儒教其读书认字,所以楚南浔小小年纪便颇有学问。不过好景不长,少年五岁那年,楚家家势陡转,全家十八口一夜之间全都暴毙而亡,只留楚南浔伶仃一人在世。少年本可靠吃百家饭在镇上残存,却不想一时间流言四起,有人竟说楚南浔正是那害死楚家老小的阴鬼煞星。于是孤苦少年被逐出小镇,躲进深山老林靠采食草根野果果腹。
少年躲了群狼,熬过酷暑,却单单抵不过冷峻隆冬。若不是那恰巧路过的贾猎户,恐怕早已投胎转世去了。楚南浔在贾猎户手底又过了五载,虽说山珍海味全无,笔墨文玩不再,却也温饱不愁,开心自在。楚南浔日日跟随贾猎户跑洞钻山,日积月累,强身健体之余,还习得了一手打猎的好本事。不过天有不测风云,楚南浔十岁那年,贾猎户一日进山打猎却叫老虎携了去。当时楚南浔已非童稚小儿,流言蜚语已通之七八。伤感叹息之余,连他自己也觉得乡亲们说的在理。大概他生来就是那索人性命的阴鬼煞星罢!于是他心中一横,葬了贾猎户,在坟包一侧掘了个坑,不吃不喝躺在里头等死。心想养父既然因他而死,那就干脆以命易命,如此贾猎户过黄泉的时候也不会孤独。
少年在坑中饿了七日,即将嗝屁升天之际,恰巧有一京城来的先生路过。那先生五十上下,姓姜,锦衣加身,手执一柄纯白羽扇,仪态神韵宛若高云飞仙。说是厌倦了官场的勾心斗角,故辞去官职,拖家带口来此颐养天年。当时楚南浔已气脉全无,在普通人看来已是死尸一具。但那姜先生却不以为然,他只是命下人打来一碗山涧溪水,又取来黄纸朱笔作了道符,后将那符纸烧掉,灰烬混入泉水。不想一碗溪水下肚,已是死尸的少年竟又睁开了眸子。
待楚南浔稳了呼吸,那先生只是问他:“鄙人路过此地,见得小友在此寻短,又掐指一算,得知尔命不该绝。小友你瞧,鄙人膝下无子,你又无亲无故,此诚天公作美也!不如你我便应了这天
意,今日结为父子如何?”那孤苦少年哪里见过这种阵势?当场便吓得魂不守舍,心想这十殿阎罗竟长得这般慈眉善目!那姜先生也不耽搁,随即命人准备了一台大轿,愣是将这没娘养的草根少年抬回了姜家大宅。
后来楚南浔也曾找过姜先生,说自己可能是个百年难见的阴鬼煞星。不想姜先生只是洒脱一笑,说道:“鄙人相信一则真理,即事不过三。既然已有两拨人因你而死,鄙人便不怕做这第三拨。况且就算真有阴鬼煞星,凭我姜道生的本事,也不过视之如蝼蚁罢了。”
姜家家业不小,人丁却少得可怜。巍然气派的大宅中,除了外来的楚南浔和门神金先生,便只有家主姜先生、管家陈婆婆、大厨庄师傅和几个连名字都没听过的家奴。
楚南浔初到姜家便被下了三道戒令,即:每日必挑七担山泉,劈五日薪柴,破三卷古书。那姜先生看似和蔼可亲,实则严苛非常。立下戒令之日,他威言道:“挑水劈柴是为炼身,读书破卷是为修心,唯有身心并进,方为人中龙凤。”早时少年还曾故意怠慢试探,自从挨了几下戒尺后便再不敢犯。不知为何,姜先生用起戒尺看似蜻蜓点水,实如猛虎下山。楚南浔到姜家五载,每日挑水劈柴读书,从未有怠。如此循环往复,身体果真健硕非常,学识也远超以往。如今看来,谨遵先生教诲实乃人生之大幸也。
时过如水逝,如今已是隆冬,再过几日,楚南浔便年满十五周岁,从此踏入成人之列。今日卯时,楚南浔照例早早起床。天色尚暗,漫天稀星还未散尽。少年推开门扉,呼出一团浊气,换来一肚清凉。梳洗完毕之后,他来到院中老槐下,准备取了扁担水桶到十里外的帽儿谷打水。
传言这姜家大宅早已建好,不过十数年来一直无人居住。在姜先生拖家带口来此之前,便只有老妪陈婆婆清理打扫。而这老槐虬枝粗壮,苍劲有力,少说也有几百年的寿命。听陈婆婆说,这老槐可是她花了三十年时间才从百里之外的道君山移过来的。每到一处,她便会取当地最清的水和最肥的土来伺候它。常言道,树挪则死,人挪则活,这百年老槐虽说挪了坑儿,但在陈婆婆的精心照料下,也照样活得精神抖擞。
姜家有个规矩,凡是府中之人,不分老幼尊卑,每日必须三拜老槐。长辈们说这是在祭拜先祖,唯有如此,方能获得祖荫庇佑。楚南浔虽不懂何为祖荫,但拜起老槐来却毫不马虎,每次起身,脑门必然磕得通红生疼。拍去身上的泥尘,楚南浔操起水桶扁担,转身之时,却发现姜先生正立于正堂门前瞧他。楚南浔先是一惊,而后迅速放下手里的家什,恭恭敬敬地朝义父亲行礼。这等怪事楚南浔还是头一次见。放在平时,姜先生可是日不上三竿绝不起床的。
“不知父亲为何起得如此早?”
姜先生微微一笑,“这等时刻,拂尘散尽,万籁俱寂,正是观星的大好时机。”
楚南浔感到疑惑,“从未听闻父亲还会观星之术,我看这郎朗晴空,稀星寥寥,不知父亲看出了什么?”
姜先生轻抚胡须,仰天观之,“寒之将近也。”
楚南浔思索片刻,“父亲说的可是大寒将至?”
姜先生一笑尔耳,“浔儿只是猜得一半。”
楚南浔挠挠脑瓜,“那另一半又是何物?”
姜先生头颅轻摇,“此乃天机,不可泄露。”不等楚南浔回复,姜先生又道:“浔儿可曾记得,你是何时入得我姜家门庭?”
楚南浔心中一算,正声道:“再有半月便刚好五载。”
“是啊,五载。”姜先生语速渐缓,“说起来,你可知道这五载意味着什么?”
楚南浔自然晓得,心中忧愁宛若林中迷雾弥散开来。“可是孩儿身上的阴鬼煞星又要跑出来谋害人命?”
姜先生爽朗而笑,“非也非也,为父早便与你说过,这世上哪有什么阴鬼煞星?浔儿可还记得‘事不过三’这则真理?有此真理护佑,我儿大可安心度日。为父方才只是与你开了个玩笑,所谓不可泄露之天机,不过是你成人之礼将至罢了。”
“成人之礼?”楚南浔闻之色变。要知道在这中原神州,成人之礼乃是家中之嫡长子才有资格享有的礼数。“这等大礼,父亲为何要用于我这义子头上?”
姜先生长袖一甩,正声道:“我姜道生一生无嗣,你我结为父子全凭天意。万物之中,天为最大。既然是天意为之,你楚南浔之于我,便是比那嫡子还要亲上千百倍。”
楚南浔立马俯身行礼,内心宛若巨风掠海,波涛四起。
“浔儿今日不必挑水劈柴,亦不用读书破卷。”姜先生继续道,“你到府中五年,日日劳作苦读,不甚辛苦。如今既然小有所成,为父便准你一日假。从此刻开始到日落时分,或是回房酣睡,或是进山看望你那小宠飞雪,全凭你自己决断。为父只有两个要求,其一,丝衣不得离身;其二,日落必须回府。”
楚南浔先是欣喜,后又面露羞色。所谓“飞雪”,不过是一只毛色雪白的兔儿。因为那子虚乌有的流言,楚南浔几近成年也不曾交得半个玩伴。于是每当闲来无事,他便喜欢独自一人到后山游玩。数日前,他在山上发现了一只断了脚的白兔。于是便偷了家中膏药替它接骨,还取了自用的锦被为她遮寒。恰巧当时天降飞雪,那兔儿又生得雪白无瑕。故取了个“飞雪”的名字予她。“果真什么都瞒不过父亲。”
姜先生会心一笑,“那兔儿不是凡物,你能救她也是天命之缘。有我灵药相助,其伤即日便可痊愈。你见它之后,须放之归山。至于今后可否再见,还要依仗机缘。”
“孩儿记下了。”少年朝父亲扮了个鬼脸,随即一溜烟跑远了。姜先生平素说话总是云里雾里,楚南浔管不得许多,毕竟在他看来,尽早进山才是头等大事。
“若来得只是阴鬼煞星便好了……”望着楚南浔远去的身影,姜道生驻足叹息,面色凝重。
风之欲来,其寒也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