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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是黑色的,但同样也是血色的。
北城金工坊独属于薛衣侯的小院内,两块麻布铺在青石地板上,而在麻布之上则展示着两具尸体,不,确切的讲,应该是两堆碎肉。
院子内,薛衣侯漠然的坐在一方木质的轮椅上,轮椅后站着薛衣娘。
围绕着两堆碎肉,依次还站着薛之秋以及缇骑司的林、阴以及雷霆。
除了薛衣侯外,所有人都面露悲色,但其中代表的含义却又有不同。
薛衣娘是纯粹的悲伤,薛之秋则带着浓浓的内疚,至于林、阴以及雷霆,在兔死狐悲之外,更多的是愤怒。
“我跟阴就那般眼睁睁的看着风被那怪物凌空击爆,并目送那两人相扶着离开,这才现身收拢尸首。”雷霆越是悲伤,脸色便越发的阴沉,“火还好,在另外一条街寻到了他的断臂以及断腿,总归也算是找齐全了。可风……无论我跟阴如何拼凑,却总是少了很多块。”
“啊、啊……”不会说话的阴怪叫着,如同杜鹃啼血,晦涩且尖锐。
“都是我,都是我,不然他们也不会死。”薛之秋呢喃两声,再也控制不住,掩面中嚎啕大哭了起来。
薛衣娘也在流泪,为了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甚至已经咬破了嘴唇。
“嗯,雷霆你做的很好。”终于,薛衣侯开口了,却没有发表缅怀伤感之词,反而对雷霆的作法赞赏有加。
“我当然知道自己做的对,当然。”雷霆突然怒吼了起来,面具下整张脸都变得狰狞无比,“用你的话说,就是理智,可……”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随着雷霆的起头,薛衣侯、林紧接着附和了起来,就连哑巴的阴也抚掌打起了拍子。
一时间,院子里的哀伤便达到了顶峰。
这篇出自《诗经》的文章,从三人的口中以怪异而苍凉的调子唱出,充满了悲壮以及激昂。
一旁的薛衣娘跟薛之秋都听呆了,他们因为少有接触甚至根本没有接触过缇骑司,所以并不知道这首诗对于缇骑司的意义。
同生共死,可不仅仅是一句响亮的口号。
“为了大局,因为理智,我跟阴已经完成了自己身为缇骑司的职责,那么接下来,十四郎你已经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再阻拦我们了。”雷霆猛的一挥衣袖,对着薛衣侯恶狠狠的说道。
一直摆出冷漠表情的薛衣侯终于动容了,他直勾勾的盯着雷霆。
阴以及林,沉默中走到了雷霆的身后。
“你们这是去送死!”一句话几乎是从薛衣侯牙缝中挤出来的。
“呵呵,风原本是可以逃的,但他不一样愚蠢的选择了送死么?”雷霆突然低头看向了一条麻布上的块块碎肉,惨笑连连。
“到时候可没有人给你们收尸。”薛衣侯冷笑。
雷霆用行动作出了回应,他在脱衣服,不仅是他,还有阴以及林。
两男一女,当着薛衣侯的面,缓缓的褪去了外衣,然后整齐叠好轻柔的放在了
那两堆碎肉的旁边。
“狗日的火,还有风,便宜你们了,死了还有零碎入土,可怜咱们却只能立个衣冠冢在旁边作陪。”雷霆蹲在碎肉旁,一番碎碎念后,再无留恋,与阴跟林对视了一眼后,看也不看薛衣侯,便转身离去。
“十四郎,你快说话啊,拦住他们,不要让他们去,求求你了。”薛衣娘情急之下抓起薛衣侯的肩膀便摇晃了起来。
几下之后,薛衣侯原本包扎的右臂便被鲜血染红,可他却仿佛没有知觉一般,直到目视三人离开,才开口道,“衣娘,帮我一个忙好么?”
只不过几息的时间,薛衣侯的声音中就充满了疲惫,嘶哑艰涩。
“十四郎,我拦不住他们的。他们也不会听我的话。”薛衣娘会错了意,以为薛衣侯想让自己将雷霆三人拦下,不禁焦急道。
“帮我去外间叫几个人进来,将火、风、雷霆、阴还有林的尸骨好好的安葬,安葬在同一个坟头里……还有,不要立碑。”
当话音落下时,薛衣侯仅靠着左手扳动着轮椅自顾的返回屋子里,并随手关上了房门。
……
薛衣娘不会看到,就在薛衣侯进入屋子之时,早已经泪流满面。
他何尝不想叫住雷霆三人,又何尝愿意让他们去送死,并为此做出了努力,可结果呢?
薛衣侯不知道外间有多少人能够做到同生共死的承诺,可在缇骑司……
现在还只是雷霆、阴以及林,可当等到左伯、右伯以及山回归呢?
缇骑司,薛家的家臣,在风跟火惨死之际,便已经注定了全军覆没的结局。
啪!!!
薛衣侯狠狠的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几乎用尽了全力,顷刻间,左边脸颊便高高的隆起,嘴角更是沁出了一缕鲜红。
都是自己,若非自己平日里跟他们灌输那有的没的理念,怎么会如此?
可这群笨蛋,难道就不知道,自己当初只不过是一句戏言么?整个薛县又有谁不知道,薛家十四郎就是个混不吝的性子,他的话是万万不能相信的?
“都去死吧,反正活着也都是些废物。小爷很早就曾说过,你们都是失败品,死光了更好,小爷以后再建个全新的缇骑司,而且随便挑出一个来,都比你们强十倍、百倍,不,是一万万倍……”
激烈的怒吼毫无征兆的从屋子里传了出来,充满了暴戾的宣泄。
……
薛衣侯不是没有见识过生死离别,尤其是在前世,哪怕路西法在任鸿涛的带领下攀登到事业的巅峰,可任务时,还是难免会有一些倒霉鬼受伤甚至死亡。
枪弹无眼,在战场上,就压根不存在名为“主角光环”的Bug,谁也不知道,自己下一刻会不会被某个方向射来的流弹击中,又或者运气大爆发下,踩上地雷、触发诡雷。
矛与盾的对抗,很多时候,占据上峰的总是矛,至于身上那挂满了黑科技头衔的防弹衣,更多的时候,只是起到一种心理安慰的作用罢了。
正是见惯了生死,所以薛衣侯以为自己不应该会出现过于激烈的反应,可事实证明,他高看了自己,更有可能是十五年安逸的生活,渐渐的消磨掉了前世建立起来的冷漠。
薛衣侯想发泄,搞些破坏,砸些东西,可最终却颓丧的
发现,此时的自己除了怒吼之外,竟然什么都做不了。
右臂近乎残废,内俯移位重伤,别说做出过激的动作,哪怕只是抬一抬完好的左臂,也就已经是极限了,甚至无力让自己的屁股从轮椅上脱离开来。
从未有过的无助,一遍遍冲击着薛衣侯看似顽强的内心,让他泪流满面中,只能干嚎。
……
薛衣侯就闷在屋子里,等待着时间从沙漏中一点点的流逝,听着外界不时传来的杂乱脚步声、抽泣声,直到……
吱呀!
房门被缓缓的推开,进来的是薛衣娘,一双美目哭的都肿成了桃子,好在,眼睛里虽然还含着泪光,却已经不再流出。
进来后的薛衣娘在屋子里黑暗的角落中找到了薛衣侯,萎靡无力的瘫倒在轮椅之上,低伏的脑袋差点没有塞进胸膛里。
只是这一眼,就差点没让薛衣娘好不容易止住的抽泣再次迸发。
眼前这还是她认识的薛家十四郎么,那个每日里胡作非为、嚣张跋扈却又无忧无虑的薛衣侯?
暮气,腐朽的暮气无形中弥漫了他的全身。
“十四郎……”薛衣娘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左伯回来了是么?”幽幽的嘶哑之声,从薛衣侯的身上传来,若非亲眼所见,甚至认不出这陌生的声音。
“嗯,他们就在院子里,带回了一个人,一个女人。”薛衣娘深吸一口气,才艰难的将一整句话说完。
“让那个女人进来。”
……
眼见薛衣侯连脸都没有抬一下,薛衣娘摇了摇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缓缓的退出了房间,不多时,便有一陌生的脚步声传入,同时房门也被带上了。
薛衣侯终于抬起了头,房间内的青烛照不到这方角落,使得他的脸在外人的眼中有些朦胧,但那双血红的眸子却是清晰的放射出去,望之心悸。
屋子里多了个女人,一个陌生的女人,款款的杵在那里,好奇的打量着薛衣侯。
“你是迎春阁的人?”薛衣侯开口问道。
“身为主人,难道十四郎不请奴婢安坐么?”女人面带白纱,看不清娇容,但声音婉转,却是分外的好听,很容易惹人生出亲近之感。
“你既自称奴婢,在我面前又有何资格就坐?”薛衣侯的声音本就晦涩嘶哑,这番毫无感情的话说出来,越发的难听了。
可惜,这女子显然绝非常人,不仅毫不生气,反而颇不自觉的坐到了薛衣侯的床头,一袭青色长裙直拖到地砖之上。
“说吧,你到底是谁?迎春阁的人我几乎全部都见过,可对你,却没有丝毫的印象。”薛衣侯再次开口。
自从十一岁那年,薛衣侯第一次踏入迎春阁,四年间早就成了那里的常客,而且还是座上宾,上至鸨母,下至龟公,哪怕有些叫不上名字,但也能对号入座了,可眼前的女人虽看不清容貌,仅凭其散发出的气度以及绰约的身姿,便可断定,迎春阁内绝无此人,至少以前没有。
“咯咯,好叫十四郎得知。奴婢也是刚到薛县不久,却是没那个福分,只闻十四郎大名,今儿还是第一次得见呢。”女子嫣然一笑,“哦,忘了对十四郎说了,奴婢唤做婳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