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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衣烈烈,长发飞舞。眼前这人眉骨高深,轮廓深邃英俊。他望着秦善,目光清澈,神情温和无害,秦善却知他是一把封鞘的长剑,下一秒就会发出凌冽寒光,割入肌骨。
此人正是魔教教主柳寒,也是萧亦冉的小徒弟,秦善唯一的师弟。
秦善注视着他。
“柳教主。”他道,语气仿若寒冰。
柳寒毫不在意秦善的冷漠与抗拒,而是笑道:“我知道师兄离开之后,一定会第一时间到这里来。我就每天过来等你。上个月,师父忌日,我也在墓前替师兄敬了酒。”
秦善没有说什么。
柳寒对不起他,可没有对不起萧亦冉。他替师父敬酒扫墓,秦善也无法置喙。
他走上前一步,看着歪斜的墓碑,仿佛又看到那日他与颜漠北两人站在墓前。
昔日的身影,与眼前的光影仿佛重叠在一处,秦善不欲再多想,他对着墓碑磕了三个响头,便直接对柳寒道:
“我来取一样东西。”
柳寒苦笑,“师兄竟然一句话都不愿与我多说吗?”
秦善不耐心与他废话,只背手站着。柳寒知道,自己若再多说几句,秦善只怕又要误会他不愿意交出旧物,到时候指不得要得罪这个倔脾气的,两人非打上一场不可。
他只能叹了口气,将一柄长剑隔空扔了过去。
秦善接住剑,细细摩挲着剑鞘上的花纹。
这是他的佩剑,是萧亦冉还在世的时候,亲手为他打造的。
记得那时候,疯剑客说:善儿聪慧倔强,易走极端。师父替你铸剑,不露锋芒,不显机巧,古拙近乎笨重。但世间大善莫过大巧若拙,大智若愚,望此剑伴我徒儿,平安顺遂。
可他后来还是剑走偏锋,辜负了师父一片苦心。
当日,这剑在他困于少林后便丢失,秦善知道,即便柳寒再有别的心思,也不会看着师父亲手打造的剑落入他人手中。所以他特地来雁荡山这一次,只为取剑。
目的既已达成,秦善转身便走。
柳寒见状,连忙出声喊他。
“师兄!你还气我么?”
生气?秦善想,被世上最后一个至亲之人背叛,他又何止是生气。对颜漠北,秦善可以恨,因为那是一个外人,是不相干的人。但是对于柳寒,他却连气都无法气起来。那日他在山上对齐若望说,他在这世上有三个最亲的人,师父,师母,和师弟,但是他们都已经死了。
是了,从柳寒背叛他的那一日起,秦善就当他死了。
柳寒看秦善又继续迈步往前走,当真急了。
“师兄!”他脚下轻点,转眼挡在秦善身前。
秦善被困三年,内力受制,武功大不如前,自然不是柳寒的对手。
“柳教主要对我动手吗?”
秦善冷冷道,“以我如今微末功夫,教主怕是大材小用了。”
柳寒气急,秦善这张嘴,伤起人来真是不见刀光剑影。
“师兄,你听我解释。”柳寒道:“我当日与万成轩一起设计瞒你,只想让你稍避锋芒,并不是真的想要害你!”
秦善回头冷睨。
“装作被万成轩俘获,让我担心诱我中计,是为了我?”
“在我落入颜漠北手中,在少林受尽众人羞辱时作壁上观,是为了我?”
“柳教主,若这就是你的关心,秦善受之不起。”
留下这句,秦善越过他,抬脚就走。
柳寒真急了,再也顾不得其他,开口就道:“若我们当日不这般行事,今日被太后下旨满门抄家,午市斩首的就不是谋行之,而是你!秦卫堂就不是简简单单地被裁撤后暗中清剿,而是全部被充作叛国宵小,尸首异地!师兄,当日你满目仇恨,不愿回头。到了今天,你还不明白吗?”
“这世上,已经没有你们秦卫堂容身之地!”
秦善脚步一顿,回头时,已是满眼通红,目呲欲裂。
“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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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某处小屋。
屋内烛光荧荧,门窗紧闭,只有床上躺着一人,身上缠满绷带,血迹渗透溢了出来,而床上伤患汗流浃背,面目狰狞,仿佛正陷入噩梦之中。
事实上,他也的确深陷梦魇,无法脱身。
一会是刀光剑影,朝夕相处的同伴们身首异地,死不瞑目的血海地狱。
一会是仿若小鬼低语,无数面目不清的人围在周围,指点讥嘲,浑浑噩噩。
又是一副场景,是圣上病重的消息刚刚传来。谋先生对窗苦坐一宿,第二天把他们几人全部招去。
“时不与我,如今奸人当道,佞幸篡朝。秦卫堂作为天子手中利剑,朝局动荡,那些人笼络不成,第一个想铲除的势必就是我们。你们几个,可害怕?”
“不怕!”
数十名侍卫们跪满一室,脸上只有视死如归,却绝无惧色。
谋先声看着他们,笑叹了口气。
他那时站在人群中,不记得先生脸上的表情,只听见先生说。
“圣上设立秦卫堂,本为辖制江湖势力,又为防患朝堂异动。如今,有人不能将我们化为己用,便要断了这把剑,我首当其冲。可我一人安危又何足挂齿,我只怕这天下,再也无太平,百姓再也不安生。”
“你们几个,常被江湖人嘲笑是天子座下鹰犬,阿善出事后又一直隐忍至今。我知道你们心里委屈,却从不抱怨。我谋行之,于众位有愧!”
说着,谋先生尽是起身,朝他们行大礼。
“先生!”
“先生不可!”
在场都是铁骨铮铮的男儿,平日里风里来雨里去,刀割肉剑剔骨,从来不道半句埋怨,而如今看见剑谋先生这样,竟是红了眼眶。
谋行之却是跪在地上,不愿他们扶起。
“我明知心中有愧,明知前路渺茫,却依旧要将各位送去死路。这一礼,你们受得!”许久,他又缓缓抬起头,平静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遥遥看着远方道:“明日之后,你们去寻他吧。”
“如此,我才放下。”
第二日,太后懿旨,谋行之叛乱违上,谋大逆。当处极刑,满门抄斩,以儆效尤。
那一日,谋先生一家老小的颈中热血染红了京城。
那一晚,八十八匹快马,带着秦卫堂最后的星星之火,连夜出城。
这一路风险,一路追杀,他忍饥挨饿,忍冻耐寒,一直朝着南方赶来,心中却未有片刻忘记谋先生的话。
“你们去寻他吧。”
“只要他在,秦卫堂就还在。”
去寻他,寻秦卫堂的统领!
床上之人蓦然睁大眼睛,发出一声低吼,却将正要伸手替他换药的少女吓了一跳。
“你、你醒啦。”
白莲看着他睁眼,先是一惊,然后喜悦道:“你等等,我出去喊爷爷来。”
她推门跑了出去,留下床上刚刚大难逃生的人,直愣愣地等着屋檐,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最后记得的,是自己被人追杀,勉强逃入深巷。
之后呢?
他只记得,那两个刀客要杀自己的时候,有人赶来,隐约听见人声,看见几个人影,也模糊不清。他这是被人救了?
就在此时,屋门又再次推开,几个面露喜色的人推门进来。席辰水走在最前面,几乎是白莲一出去,他就冲进来。
“醒了,醒了,这家伙记得什么,他脑子还清醒吗,快给我瞅瞅。”
白眉客走在最后,闻言无奈道:“席少侠,此人重伤昏迷,又失血过多,能从阎王手中抢过一命已是不易,不必操之过急。”
“哪能不急呢,我还等着他清醒过来,问个清楚,好去向秦善要好处呢。”
秦善,统领!?
床上之人听闻,就要挣扎着起身。
“哎,慢动慢动。”
有人扶起他,唠叨道:“你急什么,我只说要问你,又没说要何时为你。不用一听到秦善的名字,就像见了爹娘那样激动吧。”
看见他的面容,伤者却是一愣。
“席辰水?”
席辰水懵了,“你认识我?不,等等,难道我在你们秦卫堂的名单上!不对,你们秦卫堂都没了,我怕你们做什么?”
“我是十四……”床上伤患道:“卫十四,当年在统领身边,见过你几面。”
席辰水这才安静下来,仔细打量这人的面容。
卫十四,他记得,是当时总跟在秦善身边的一个侍卫,因为他还年幼,就被秦善亲自带在身边教导。席辰水记得,当年卫十四还不过十三四岁,即便如今,也不过刚过弱冠。
这样年幼的少年,也被人追杀得险些送命吗?他心下有些气愤,又有些怨怼,不知是为谁。
“席辰水!”卫十四却紧紧抓住他,“你知道我们统领在哪?他还好么,他这几年受委屈了吗?”
席辰水见他自己都这样了,还为秦善担心,不免心软。
傻小子,你们家统领过得好着呢,能吃能喝,有小厮有医师,甚至还戏耍大半个江湖于指间,哪是你需要操心的。
席辰水这么说了后,卫十四的脸色终于露出一丝笑容。
“这就好。”
身旁传来几声惊呼,卫十四放心昏睡了过去。
这一次,他梦里再也没有流不尽的血,只有一个人,宽大结实的背影。
秦善在,秦卫堂就在。
家,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