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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朔日的清晨, 雒阳平城、开阳二门大开, 守城兵众弃械投降。柳岑军队从大道径入宫城, 未再杀伤一人。
而这时, 柳岑还未赶到城下。他和阿寄一起,在这远方的山陵上,看向雒阳南宫升起的熊熊大火。
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下, 那火焰挣扎得异常艰难,总好像下一刻就要熄灭, 却终于渐渐地侵吞了整座南宫。
“是谁放的火?”柳岑驱马来回踱步, 紧锁着眉头大骂道,“是钟嶙吗?他不肯降我是不是——”
“报——将军!”远方一骑奔驰而来, 马上兵士来不及下马便急急地道:“将军,是钟嶙放的火!他挟持着皇帝进了南宫负隅顽抗,顽抗不得,就放火烧宫!”
“啪”地一声, 柳岑将马鞭重重地击在岩石上,又不由得冷笑出声, “他倒是硬气,知道我不会放过他。可他那一大家子人早就已经投诚了,亏他一个死死支撑,真是愚蠢!”
阮寄忽然抬起了眼。
柳岑恰也在这时转过头来看向她, 目光相接的一瞬,他有些仓促地发了话:“带上这几个人,我们进城!”
***
南宫, 却非殿。
钟嶙带着顾拾逃到这殿中来,一时间,好像外面的兵荒马乱都与此处隔绝了一般。
这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御座丹墀,荒凉寂寞。天亮很久了,而数十盏宫灯里灯芯还在燃烧,帘帷撩乱光色,将人影扑朔在金碧辉煌的墙壁上。
钟嶙身边的亲兵都退去了殿外。他身上铠甲血迹斑斑,长剑仍稳稳地横在顾拾的脖颈上,逼着他往前走。
“你到底想要什么?”顾拾突然开口。
因为太过寂静,他的声音甚至在这殿宇间撞出了几重回响。
“我是柳岑最大的敌人。”钟嶙咬着牙道,“我若不死,柳岑不会放过我的家人。”
“你愿意为了家人而死?”顾拾笑了,“那你还真是个顾家的好人。”
钟嶙恨透了他这种死到临头还能笑得出来的脾气,冷冷地道:“放心,我会拉着你一同死。”
顾拾笑道:“你会那么轻易便去死?我可不信。你一定在南宫周围布满了精兵,打算用我将柳岑引到这里来,再一举擒王。”
钟嶙没有再说话。他放开了顾拾,顾拾活动了一下筋骨,笑笑道:“你很有自信。”
钟嶙阴沉地看着他,“我从来都没有什么自信。”
“你只想出人头地,让你们钟家能光宗耀祖。”顾拾毫不在意地笑道,“你想让自己成为钟家的支柱,想让所有家人都倚靠着你。所以我说,你真是个顾家的好人。”
钟嶙的脸色变了,但在这幽暗的时分,那变化非常地模糊。
“可你也许到头来还是会发现,即使钟家人,也并不需要你的。”顾拾的笑容温软,像个可爱无知的少年,说出的话语却极其残忍,“你知道吧?这天下不需要你,这家族不需要你,即使是我——即使是朕,也不过是利用完你之后,就要杀了你的。”
钟嶙一动不动,魁梧的身形逆光而立,像一尊无情的雕像。
顾拾绕过那些长明灯,渐渐地也不再笑了。
“钟将军,你知道柳岑恨的是朕,只要朕在这里,就能将他引来。”他慢慢地道,“可如果朕死了呢?”
钟嶙猝然抬起头,却见顾拾将那一盏盏长明灯尽数推倒!
灯油泼溅出来,火苗骤然大涨,帘幕迅速烧焦,在顾拾与他之间形成了一道火墙!
隔着明明灭灭的火光,顾拾还在朝他笑着:“最后奉劝你一句话,钟将军——你若要逃,可千万莫往自己家里逃。”
***
在殿外守候的钟嶙亲兵见了火光,惊慌奔入,大喊:“将军!”
钟嶙回头,恶狠狠地道:“还不快灭火,抓人!”
“是——是!”兵士们惶然应声,有的跑去打水,但远水难救近火,余下的人只能围着火焰不断扑打。然而数十盏长明灯全都倒下,不仅灯油流了满地,还阻住了道路、令兵士们寸步难前,眼看着火墙之后的顾拾身影将要闪入后殿——
“从后面包抄!”钟嶙断然下令。
“将军!”却又有人道,“后面……后面也是火!”
钟嶙呆住了。
——怎么可能?
——顾拾这样孤注一掷,不就是为了逃跑?这却非殿前边被他的人包围住了,他只能从后殿后门逃走,不可能再在后面放一把火……
“不可能!”他厉声道,“他一定已逃出去了!”
“将军!”兵士惊慌地大喊,“不是陛下——不是他放的火!是叛军,叛军绕到后殿去了!”
什么?!
钟嶙睁大了眼睛。
叛军绕到后殿,顺势放火,然后……这是要将顾拾活活烧死在里面?
他很想笑的,笑顾拾作法自毙,害了自己,可他最后却没能笑得出来。
因为他看见了那从后殿绕过来的、叛军首领的样貌。
他站在前殿之外,冷声指挥着兵众放火烧宫,目光偶尔从钟嶙身上掠了过去。
“将军,我们冲出去吧!”亲兵在他身边焦灼地道,“那是不是钟尚书?他是不是来救我们的?!”
钟嶙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兄长叔伯,他们都站在火焰之外,来来回回,神情热切而得意。
他们好像根本忘记了他还在里面。
大火飞一般往外蔓延,舔舐上了他的袍角,灼烫的温度令他猝然一醒,伸手将几个亲兵往外推去——
“你们快逃!”
“将军,你——”
钟嶙忽然想起来顾拾说的那句话。
“钟将军——你若要逃,可千万莫往自己家里逃。”
那个人……那个人全都知道了么?
自己在外戎马倥偬,而家人却早已经投降叛贼……
那个人的言语,那么冷酷,那么残忍,可他说的每一个字,却都是真的。
——难道连长江守备的消息,也是自己的家人透露给柳岑的?
那个人全都知道了,却到头来,因为知道辩解无用,因为要求最快、最稳妥的办法,所以他宁愿自己一个人承担天下的骂名,去做个永远的罪人吗?
到了最后一刻,顾拾欲言又止,却终究没有对他说出更多。
火海之中,钟嶙仓皇地笑了,烟尘灌进肺腑,逼出一阵阵难捱的咳嗽。
想不到啊想不到,他最后会被自己的家人烧死,却会被自己的仇人所体恤。若早知如此,也许当初他就不会在北阙上刺出那一剑……不,若早知如此,也许……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一大家子人在颍川,住的是连绵成片的茅舍,吃的是地里自己种的粗粮,每一日都过得很清苦,但因为热闹,所以从来也不觉得寂寞。
后来有一日,好学的兄长忽然得了郡守的青眼,说是要保举他做孝廉、送他去京师。大家都很高兴,可是一贫如洗的农家里,连兄长去郡里的盘缠都凑不齐。那时候正是课兵役的季节,县中的富贵公子都花钱雇人代役,年仅十岁的钟嶙便虚报了年纪,为了那几百铢钱,进了兵伍里去……
一晃眼,已经是二十年过去了啊。
大火已阻挡住了钟嶙的视线,始终没有往前迈步的他被困在火海之中,再也看不清外面的那些人了。
也许他看错了也说不定。也许那些人根本就不是他的家人。说到底,他为什么要相信那个小皇帝的话?那个人,根本连自己也不能保全。
这世上,谁又能真正地保全了自己,不论是这副伤痕累累的业身躯,还是这颗从内里腐烂变质的心?
却非殿外,钟屿负手在后,心事重重地看着这屋宇间疯狂燃烧的大火。
他们已经往后退到了石阶下的甬道上,木质的宫殿很快就被大火席裹,他不仅没有命人救火,还让人在后殿也浇灌了几桶桐油。
虽然如此,他心中仍然不安,万一三弟还活了下来……那柳岑该如何对付他们家?
“钟尚书!”一列兵士从宫门口策马飞驰而来,“请尚书备好典仪,奉迎柳将军入宫城!”
***
元治二年八月朔,阴云密布,宿鸟盘桓。雒阳南宫火光冲天,数个时辰之后才终于扑灭,南宫再度被毁,一瓦一椽,皆成灰烬。柳岑率军入城,进宫,一路再没有遇到任何的抵抗。
除了南宫大火废墟里的十数具尸首之外,这一番入城,几乎是兵不血刃。
而后到了晚上,雒阳城便终于,下起了雨。
作者有话要说: 下次更新是周二~大约还有一周多完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