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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晟朝始国十三年的年关,没有雪。
叛军在三辅之地与官军相持,距离京都长安不过百余里,消息再也掩不住,长安城里的公卿贵族没一个能安稳地过年,而郑嵩仍旧安排了数日的盛筵,接受四方属国朝会、郡国计吏奉贡,好像三辅的战事都不过是世外的错觉。
十二月晦日,掖庭狱里看不见天光,昏暗的云挡在高高的小窗前,潮湿冰凉的水汽渗进墙缝里来。不断有人在这天气下冻死,狱卒便面无表情地将他们的尸体抬走。
一盆掺了冰的盐水“哗啦”一声泼在囚室的角落,遍体鳞伤的女子轻微地颤了一下,而后又陷于死寂。
长发湿漉漉地散在肩头,她闭着眼,嘴唇冻得青紫,腿脚蜷缩起来,双手颤抖地拢紧破碎的衣衫,被捆绑太久的手却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外边隐约有热闹的声音传来。掖庭在未央宫中,位置并不偏僻,远远近近都能听见年关上的笑语,还能感觉到空中微冷的香气。只是混杂在血腥味里,一切就都变得模糊而不重要了。
她在混乱而疼痛的黑暗中想着母亲,母亲在她离开掖庭时就疯了,她只匆促间回来看望过几次,恰都是母亲发病认不出她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将那几段记忆撇去,而专心去描摹母亲曾经温柔平静的脸容。
所有的回忆最后都会变成不切实际的想象。
她好不容易才将那个少年,全然地封存在心底里。始国十三年的年关上,她认真地想着母亲,再没有一刻想起过他。
***
顾拾从梦中惊醒过来时,已是正旦日的后半夜了。
昨日过年,府中膳食丰盛,摆出来流水的筵席,仆婢们俱欢欢喜喜叽叽喳喳凑在一处,无数只灯笼映着没有结冰的流水,点亮了常年昏暗的宅邸。他也应景地喝了两口酒,便推脱着回到了自己房中。
他想起过去的九年,每到过年时,阿寄给他送来的饭菜都会多几样,然后她在默默等他吃完之后,还会再陪他一会儿。
他那个时候,总是不耐烦。一腔子少年的心气寂寞时无处发泄,便都趁着她来的片刻发泄出来,冷嘲热讽,口蜜腹剑,他的伶牙俐齿有多半是在哑巴的她身上练出来的。她也就安静地听着,眼神里连一丝不高兴的意思都没有。
他刻意地冒犯她,她却没有被冒犯的自觉。可他还是要日复一日地这样与她纠缠下去,不然的话,他还能做什么呢?
直棱窗外是昏昧的新月,蒙在云的暗影里,寒气降下,在窗棂间结出一层霜。
他将手放在额头上,沉默地望着窗外。鬓边的伤口已经凝结,但动作大时还会牵扯出细微的痛楚,瞬间直达心脏。
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
直到终于被她放弃了,他才明白自己的可笑。
一个一无所有的孩子,除了胡搅蛮缠以外,还有什么法子可以留住自己喜欢的人?
……啊,是了,他终于发现自己是喜欢她的了。
他终于发现自己的生命其实全无用处,如果没有她在,他也就可以不必再活下去。
这天下不需要他,这苍生不需要他,旧王朝新王朝不需要他。
可是她,在牢狱里受尽煎熬的她,会不会有一点点、一点点地需要他?
只要有那么一点点……他就愿意为她赴汤蹈火,为她身败名裂,为她忍受永远无聊的生,为她承受斩截无情的死。
他扶着昏沉沉的额头慢慢地坐起身来,手指摩挲着怀中那一只香囊。他不知道这是第几个无法入眠的夜晚,他已习惯了。
他披衣下床,点亮了灯烛,从小屉里拿出来一册《礼经》,又从《礼经》中倒出来几张大的舆图,铺开在地面上。
他擎来灯火,照亮图上一个个被圈朱的地点。鲜卑,三辅,未央宫,椒房殿……
“郎主?”张迎的声音悄然在门外响起,似是偷偷摸摸的,却又透着分外的急切,“郎主,郎主你醒着吗?”
顾拾看过去,“嗯”了一声。
张迎一把推开了门,扑通一声就在门口给他跪了下来。
“郎主!我、我义父被抓走了!”孩子突然低抑着哭喊出声,“他几日前回宅子里去收拾行装,正被钟将军给抓走了!”
***
过年之后,阿寄又受了几场刑讯。反反复复,她只在纸上写“不知”二字,直写到右手几乎残废了,连字迹都辨认不清,到后来,只要见她写了一个“不”字,孟渭就径自吩咐加刑。
她的囚室隔壁,那个老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张熟悉的面孔。
阿寄震惊地扑到了铁栏边来,那人却并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她。待到狱卒走了,他才开口道:“阮姑娘。”
她死死地看着他,她有太多事情想问他了:他为何会在这里?是因为他假传诏命要带她走被人发现了?安乐公呢,他不是要保护安乐公的吗?
他现在,在这里,这副模样……那是不是说明安乐公……安乐公已经……
一个月来她拼命压抑不容自己想起来的人,这时候却还是清晰地冒出了脑海。
这让她觉得自己好像背叛了什么。
张持笑了笑。他从少女的眼中看到了明明白白的关切,而他也清楚地知道那关切是给谁的。
“你放心。”他慢慢地、慢慢地开了口,声音嘶哑地划破了死寂的空气。
借着昏暗的、飘荡的火光,阿寄看见张持是蜷缩着躺在地上,他的双腿已被打断,身上破烂的衣衫底下可见披挂的模糊的血肉,膝弯处甚至露出了森然的白骨……
她没能掩住自己的表情,张持看见了,复衰弱地笑了笑,重复道:“你放心,他没事的。不过我……我可能快要……他们丢我到这里来,既是让我劝你招供,也是……任我自生自灭的意思。”
阿寄的手掌一分分抓紧了冰冷的铁栏。
“你听我说,阮姑娘。”张持的声音一丝一缕仿佛漂泊在空中的冤魂,“那日你被带走后,我心知自己矫制违命,罪无可赦,做完了安乐公交代的事,我便回家去收拾行装……哪晓得被钟嶙抓住了。”他咳嗽着笑了出来,“这个钟嶙,还真不可小觑……”
黑暗之中,他仿佛能触及少女沉默而宁定的目光,那让他一颗苍老的心也稍稍感到了些安慰。
“他们逼问我……是谁让我矫制的……”张持低低地道,“太痛了……他们不让我死,我太痛了……他们又好像,已经知道了……可是阮姑娘,阮姑娘你相信我……”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下去,“安乐公交代的事,我已办好了,我没有说出去……他们不知道,我在回家之前,去了一趟……”
张持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那空气中的冤魂也骤然被掐断了脖子。阿寄突然站起了身拼命往那边看去,却只见那一团黑影,已然是一动不动了。
***
三句“不知”,和一句莫名其妙的谢恩。
年关之后,挨不过郑嵩的一再催促,孟渭终于只能将最初的这张供纸送入了未央宫中。郑嵩披衣而起,见到这张纸,便陷入了沉思之中。
秦贵人原已睡了,这时候被闹醒,颇不快地偎着郑嵩撒娇道:“什么事这样紧急,连觉也睡不得了?这几日陛下忙于军务,本就几夜不得好眠……”
郑嵩将那白纸递给了她。她一怔,“这是什么东西?”
郑嵩却道:“她为何自称臣女,不称奴婢?”
秦笑仔细地看了看,“陛下是说,这是……那个,阮家的女郎写的?”
郑嵩突然一脚踢翻了床边的矮几,吓得秦笑一哆嗦。
“真是反了她了,是看她母亲死了,就无所顾忌了吗!”郑嵩冷冰冰的话音带着深冷的怒气,“‘臣女’是什么意思,她阮家从来都是顾氏的臣,谢的这是顾氏的恩!”
秦笑攥紧了那字纸,低低地说道:“妾看,也不见得如此……这说不定,是示弱于陛下,也未可知……张持!”她忽然扬声唤道,“还不进来收拾收拾!”
细碎的脚步声响,而后却是个陌生脸孔的小黄门进来禀报:“陛下,贵人,张常侍已多日不见踪影了,让奴婢来伺候吧。”
秦笑的脸色煞地惨白。
郑嵩却在这时冷静下来,回过头,看了她一眼,冷冷淡淡地一笑,“怎么,张持不见了,你却不知道吗?”
***
秦笑咬住嘴唇,勉强一笑:“陛下说什么话来,张持不见了,妾怎么会知道?”
郑嵩将那张白纸在手中扬了扬,“这样的时候,你想叫张持进来做什么?让他看看这上面的字么?”
秦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缩,身子撞到了床栏,“陛下,您……您在说什么,笑笑听不懂……”
郑嵩笑了,“朕早该晓得,你们这些前朝的人,没有一个能信的。”
“陛下!”秦笑突然扑上前抱住了郑嵩的腿,披头散发地哀求道,“陛下,您不信笑笑了吗?笑笑是真心待您的,陛下!笑笑还帮过您,陛下您忘了吗?”
郑嵩俯视着她,这个即使被逼至如此绝境也没有一滴泪水的女人,他曾经以为她是个娇滴滴、软绵绵的可心人,却没想到她是他床榻边的一条毒蛇。
“张持抢在钟嶙之前去安乐公邸假传朕的诏命,是你的意思吧?若不是钟嶙及时赶到,他莫不是要带着阮家的女公子——跑了?”郑嵩慢慢地道,“他大约没料到钟嶙会途中突然折返去他家里,抓住他的时候,他正在收拾行装呢。”
秦笑一怔,“什么?这……”
“钟嶙在军中审问他,军伍里的刑狱,你该明白,比宫里更残酷。”郑嵩俯下身来,一只手抬起了秦笑的下巴,对视着她那双哀哀欲泣的眼眸,“张持他什么都说了。”
秦笑脸上的表情渐渐地消失了。
她睁着一双凌波妙目,嘴唇动了动,最后发出的声音是干哑的:“妾不明白。妾从雒阳到长安,从未出过宫墙一步,外面的事情,妾不明白。”
“张持在狱中说了,他听的都是你的吩咐。单这矫制一条,便是大逆死罪,何况还畏罪欲逃。”郑嵩的手一分分向下移动,掐住了她纤白的脖颈,“笑笑啊笑笑,朕怎么就没想到,你可以出卖了一个男人,就可以再出卖第二个……”
秦笑的面色刹那间灰败下去,仿佛这句话终于戳中了她的软肋,眸中骤然间盈满了久远的痛苦。郑嵩满意地看着她的神情变化,她过去在他面前都只有笑,妩媚的、柔软的、妖艳的笑,她从来没有表现出这么多种情绪过。
他终于逼出了她的原形来了。
郑嵩的心中畅快极了,同时也不免感到些空虚。这世上的女人总是如此的,你不可对她太好,否则她便一定会背叛你了。同样,她也不可对你全无秘密,否则你便很快会丧失兴趣了。
虽然年逾六十,但郑嵩毕竟是个武人,手掌宽厚有力,带着厚茧的手指将力道一点点收紧,看着秦笑那鲜花一样的面庞一点一点因窒息而枯萎。她的两只手在身周胡乱地扑打着,神情绝望得如一条在干涸岸上苟且喘息的鱼。
这就要……这就要结束了么?结束了,她便可以去黄泉底下见到阿桓了么?
她一时甚至不愿意去挣扎了,她想见阿桓,太想了……十多年的日日夜夜,她活在蚀骨啮心的悔恨之中,活在永不能与人言的惨怛回忆之中,这太苦了,太苦了啊……
“哗啦”一下,她一把将床帘撕扯了下来,揉皱了轻纱,又不小心攥进了尖利的帘钩,无意识地刺破了掌心——
那一刹那间的锐痛令她猝然清醒。
她使出平生全部的力气抓着那金钩狠狠向眼前人的脸上一划!
郑嵩大叫一声,松开手来捂住自己的眼睛,一道鲜血泼在秦笑的脸上!
她也看不见了,鲜血模糊了视野,一片朦胧的血红色。秦笑伸手抓住郑嵩的胳膊,另一只手毫不犹豫地往他的脖颈重重割了下去!
郑嵩如一头盲眼的困兽,怒吼着将她甩脱开去,又扑上来死死地按住她双臂。他颈间的鲜血喷溅出来,将两个人的肌肤衣衫全都黏在了一处,竟仿佛是缠绵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般。
“哐啷”一声,秦笑手腕脱力,那沾满了血的金钩坠落在地。
郑嵩压在她身上的力气也渐渐地流失去了。
秦笑看着他,这个孔武有力的老人,他心怀抱负、心机深重,将天下玩弄于股掌之间。她陪了他十二年,她自己都说不清楚,自己对他是什么感情。
应该是恨吧!可是恨他,不就等于恨自己吗?!
秦笑慢慢地、一点点地展开了笑颜。她笑的时候,便眼睛里是笑,嘴唇里是笑,身体里是笑,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是笑。这样的女人,任何男人都会迷恋上的。
郑嵩的意识已模糊,恍惚间他好像听见女人的笑,却是一种娇媚的嘲笑。
她在笑他,她也在笑自己。
几个内侍就在这时闯了进来,眼看满地血泊之中皇帝掐着贵人的脖子,都失声尖叫,直往外逃——
寒冷的春夜不见星月,他们跑出昭阳殿来,却见御沟里火光点点,倒映水中,仿佛竟有万千灯火在燃烧——
他们面面相觑,还在问着:“这是怎么回事?今日难道有什么筵席?”
“不,不是——”一个人突然指着前方骇然尖叫,“那是军队,军队!看那面旗!”
极静、极深的黑夜里,一面大旗从前殿后翻了出来,被连绵不绝的急行军的火把所映照着,哗啦啦翻飞在夜空中,仿佛振翅的乌鸦。
那旗上,大书着一个“柳”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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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国十三年正月初六,南皮侯顾真率军攻至长安城下,长安南军校尉柳岑发兵响应,与叛军联合,一举攻入未央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