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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寄为顾拾脱下了外袍,挂在衣桁上。而后她抬手拔去他的发簪,取下他的发冠,执起牙梳将他的一头长发仔细地梳理下来,流丽地披落在月白的里衣上。他一言不发地任由她动作,感觉她的手越来越轻柔,好像是害怕弄疼了他,却让他内心愈加地不耐。
这时候张迎来报,水备好了。
阿寄闻言,便静静朝顾拾行了一礼要告退,却被他一把拉住了。
顾拾转头对张迎道:“你怎么还不走?”
张迎“啊”了一声,一拍脑袋,“喏喏!奴婢告退!”一掀帘跑个没影。
阿寄有些疑惑地看向顾拾。他不让张迎伺候沐浴么?醉酒的男人,她是不想再招架一回了……
他却不说话,只是抓着她的手腕,扯着她往内间走。大床之后隔出一间小小的浴房,湿润的热气正氤氲在帐间,扑得她脸颊都发了红。而后他松开了她,自己脱下了里衣,又转头看向她。
她早已仓促地背过身去,目光不知道落在了何处,长发掩映下那纤白的脖颈都泛着红。
他将毛巾和里衣随意扔到她身上,她狼狈地摘下来,一看清楚又只觉手心发烫恨不得扔掉。但闻水花飞溅,她转过头,恰见他毫不在意地裸身跳进了那浴桶里去。
他身形修长,这动作本来很滑稽,被他做来偏又十分好看。她不由得笑了一笑,立刻又觉不妥,脸涨红了,手中衣物被自己攥得发了皱。
他捕捉到她那一瞬的笑容,紧绷了一整晚上的心弦终于“铮”地一声,可能是松快了,也可能,是断裂了。
他趴在浴桶边沿,撑着头定定地看她,仿佛叹息般道:“你终于笑了。”
这样一来,她又不得不努力忍住笑,忍得很有些辛苦。他笑了笑,声音低低地压抑着:“这世上,只有你能笑话我。”
她不理他,自取来澡豆给他放在浴桶边,他怔怔地看着那些用物,怔怔地道:“你不帮我擦背么?我特意支走了张迎的。”
不是她不愿意,是她从没做过。没法子,她将衣袖挽起,自坐在小凳上,将毛巾沾了沾水——
可是她不敢触碰他,手竟尔停顿下来。脸红的同时,心也跳得极快,夏夜的帐中温暖得太过,几乎催出她的泪水。他打量她半晌,忽然道:“你哭过?”
她的脸上还有几道不甚明显的泪痕,眼眸中泛着湿润的莹光。
他苦涩地笑了,“真不想让你哭,这样显得我太没用了。”
她连忙拿湿着的手抹了抹脸,将泪痕擦去,然后对他笑了一下。
他抓过她那只拿着毛巾的手按在自己胸膛上,低声道:“这时候,你怎么又不怕我了?方才面不改色,我还道你当真对我全无兴趣……”
湿漉漉的手心底,隔着柔软的巾帕,传递出来他毫不掩饰的心跳。
她偏偏在这时候开始回想,片刻之前他那在她眼前一掠而过的身躯……男人的身躯,瘦削而光滑……还有……
她的脑中仿佛充血,什么也想不下去,只是把自己的手往回拽。他笑着不放手,“你还真是口是心非——不,你不会说话,你就是拿你的不会说话在惩罚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近了,然后她感觉到两片微微湿润的唇沾上了她的。她心中轰然一响,像被敲了一记重钟,震得她双耳发聋。他的舌轻轻探开她的唇瓣,叩问她的齿关,耐心地研磨着,温柔地催促着,像是一个可怕的陌生的恶魔……
她只是稍稍张开了口,就被他趁虚而入,攻城略地,席卷一空。
他本来就是黑暗里长出来的恶魔不是么?她总不该掉以轻心的。
她闭紧了眼,不敢动弹,只有唇齿,向他开门投降。他吻了她很久,直到这浴房里的热气令她发晕了他才放开她笑道:“你怎么不晓得呼吸呢?”
她疑惑,脸更红了:嘴被堵着还怎么呼吸?他看着她的表情,微微地笑道:“你出去等着吧,我洗完便找你。”
她离开了。他的笑容几乎是立刻就沉落下去,目光变成晦暗的空无。
他抬起湿漉漉的双手掩住了脸,很久,一动不动。
***
阿寄在外边等了约莫半刻,顾拾出来了。
他一身犹散着湿气,随意披了里衣,长发贴着身躯披离下来,衬得一双眸子愈加清澈柔和。他好像这时候才发现案上的两根红烛,好笑地道:“这是什么意思?”
她抿了唇。
“是陛下送来的?”他笑意愈深,“还真是劳驾了他一番苦心。”
片刻前在浴房里的暧昧气氛好像是变得有些微妙。他来到床头,低着头看她,而她别过头去,只露出发红的耳根,他便俯下身来,在那耳根上亲了一口。
她蓦地惊喘,往后退了退睁大眼睛看他。
他低哑了声音,无赖地笑:“你这样才可爱。往常里你的样子,总让我猜不出你在想什么。”
而现在,她会羞涩,会嗔怒,会惊讶,这才是他最喜欢的她,因为是只有他才能看见的。
只要能让她露出这样生动的表情,让他亲她一辈子也没有关系。
他揽住她的腰欺近来,将身子卡在她双腿之间,再度吻了下去——
她却忽然往他怀里塞了一件物事。
他一怔,低头一看,脸色煞地惨白。
那是一段雪白的绢布,已被她揉得皱了。
***
他呆呆地看着那方白绢,脑海里浮现出了酒席上郑嵩的醉话。
“这既是安乐公的第一个女人,可一定得是完璧,不然如何配衬得起前朝顾氏?安乐公尽管放心,她虽然是掖庭里罪人出身,但阮家好歹是诗礼传家的高第……”
阿寄低下了头,红得发烫的烛光里,她那未经妆饰的容颜清丽得令人动心。
他怎么能忍受,怎么能忍受这样美好的女人被那些杂碎的嘴侮辱?他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顾拾接过那白绢,沉默了片刻,然后抬眸朝她轻轻一笑。
“你不要怕。”他柔声说。
他们为什么总是以为她在害怕?阿寄咬紧了唇,想摇头时,顾拾已离开了床榻走到烛台边,她只看见他一副单薄的背影,月白的衣衫被烛火映衬出晚霞般的颜色。
忽然他的身子颤动了一下。
他回过头,唇色不正常地泛着红,仿佛渗着妖异的血。她疑惑地想下床查看,他却又走去帐门边,掀开帐帘将那白绢往外一扔:“拿去吧!”
那一瞬间,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嫌恶,他的声音阴冷而无情。可是回到她身边来时,他又变成了那个完美的、温柔和顺的少年。
“他们还都在外头等着验看呢。”他笑道,“我还道回来的时候,怎的门口围了那几个婆子……”
她突然抬起身子吻住了他的唇。他一惊之下,就被她侵入,血腥味在两人的唇齿间弥漫开来。好苦,苦得有些疼痛,像含了满口的冰的渣滓,咽不下,吐不出,只有忍耐,只有永远的忍耐。她的手抓紧了他的衣襟,她的吻从起初的孤勇渐渐变得小心了,他眸中掠过一丝笑意,她这是蓦然清醒过来、便晓得慌张了么?
迷蒙的血色渐褪,她睁着眼睛与他对视,却惹出他情不自禁的笑:“你别瞧着我。”
她又不明白了,亲吻的时候若不能看着他,那亲吻还有什么意义?他叹口气,捧住她的脸,道:“闭眼。”
她只好闭上眼。
然后他的唇轻轻地、在她唇上一点。
像是一片雪花在冬夜里飘落,转瞬即融,她还没来得及去感觉,它就已经消失了。
睁开眼,他仍旧是笑盈盈的:“好好休息吧,我……我不会碰你的。”
他倾身吹灭了烛火。黑暗中,他的声音很轻柔,宛如是送她进入梦境里去的春风:“这可是我们第一回同床共枕,你睡得着么?”
没有回答。他感到舌下被自己咬出的伤痕在隐隐地发痛,可又含着亲吻的余香。“今日是要多谢柳将军,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他自顾自地说着,自顾自地笑,“他给我换了弓,我便感觉到这是一个机会,无论如何我都要搏一把。”他一手撑起身子来,挡住了窗外的月光,“你怨我不怨,阿寄?”
她摇了摇头。他没有看见,仍是笑道:“阿寄,我总有一天会害了你的。”
她抿着唇侧过头去,仿佛是不爱听他这样的话。
“我以前便害过不少人了。”他笑着低声道,“只要是接近我的人,同情我的人,对我好的人……他们最后都死了,死得很惨。也许只有你,九年了……你明明是安然无恙的,今日却终于被我拖了下来。然后,我立刻就后悔了。”
她的肩膀猝然一颤,他以为她要哭,她却只是深呼吸了一下。
他于是也只有笑一笑。后悔也许是这世上最无可奈何的事情,而他早已习惯了对所有的世事无奈都报以一笑。
他不知道这样的笑和这样的后悔对她来说也是一种伤害。
“阿寄,我没有想到你是阮太傅的女儿,我若早知道了……”
他却没有再说下去。她安静地等着,等着,直到他抓着她的手闭目睡去,直到帐外天色渐明,她等了一夜。
秋夜的风清寒入骨,两个人的体温挨在一起,似乎也并没有好一些。
这是大晟朝始国十二年七月初五的夜。
七月初六,荆州传来羽檄急报,扰境三年多的乱民在流亡的顾氏宗党的带领下正式起事宣讨逆贼郑嵩,并称长安城中的安乐公非真天子,拥戴前朝南皮侯嗣子顾真为帝,麾下号称五十万人,兵锋直指长安。
与此同时,鲜卑人竟不待和谈,再次从并州南下!
七月初六的中午,日头极烈的时分,大怒的郑嵩仓促回銮,同时下令将整个鲜卑使团磔刑示众,悬尸东市。
“南皮侯,那个南皮侯是什么人?!”宣室殿里,郑嵩气得掀翻了御案,“朕原以为荆扬的孙望、袁琴那些乱党不过是几个农人,这回倒好,拉出来一个天潢贵胄不说,还串通了鲜卑人!”
殿下文武分列,文臣们无不战战兢兢,面面相觑,推搡了好一会儿,才由宗正站出来道:“臣斗胆,回陛下,那个、那个南皮侯,原就是个、是个农人……他大概祖上确是靖朝的宗室南皮侯,传到他这一代,爵位既废,田宅也卖了个净尽,不知怎的,就和乱党勾搭上了……”
郑嵩气极反笑:“竟是这样?!前朝的宗室枝枝蔓蔓数十百人,难道每个人都要起来反一次?!说来说去,最听话的反而是安乐公了?!”
“陛下高瞻远瞩,有安乐公在,也不必怕他一个南皮侯。”太史令捋着胡子道,“臣以为,此时正当传告天下,顾氏如有真龙,也只有安乐公而已,而安乐公的天命,早已传于陛下了!”
郑嵩的手在发抖,约莫是老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好。”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朕会找安乐公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