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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常务吗?请上我办公室来一下。”一上班唐尚文就接到朴院长的电话。
他心想,该来的还是来了。
这次回避不了的谈话,本应该他主动去找院长,可他却无法战胜优柔寡断的心魔,他已经在20年间,若干次因此倒在了扶正的门槛上。
其实,当老干部们发挥余热把【电话内容】一抛出来,唐尚文就如坐针毡。他是真的没想到八桂的门坎这么高,高得就像那句爆火的广告词:天高几许问真龙。
他很恼火,自己才来八桂十来天,地皮还没踩熟,就莫名其妙地给人阴了。
【唐常务是过江龙,翻年就要接班,谁要是在这个案子上给他添堵,就等着慢慢把鞋撑合脚吧】这议论谁听见不上心?
在体制内吃阿公饭的谁都懂,哪怕你是佛祖座下一头陀,你也得今给僧面子明给佛面子,也得随时掂量脚和鞋的尺码合适不?
唐尚文虽然才四十挂零,但因大学毕业就从政,已是官场老人。他十分清楚,省级大员的岗位,在天朝没有正式官宣前一秒钟,都可能另有安排。更何况还有大半年。要是这风真是冲这个来的,完全可能将铁定的帽子也吹走。
要知道,这可是凌驾于组织之上的大忌啊!
来八桂前,老爹专程把他叫到京城语重心长的说:“儿子,你爸马上就退了。你看看大院内退下来的伯伯、阿姨,除了逢年过节能领点礼品、参加团拜,平常只能在院里独享太极,连想去公园跳广场舞都得党小组同意”。
他知道,老爷子就是在告诉他,一定要珍惜这最后的机会,他能帮的也就这么一次了。
正因为如此,当仕途高歌的杨大公子给他打电话要他助力时,他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杨家同他家是世交,两家人从部队转地方一路走过来,杨家大公子对他是亲如兄长、照顾有加,现在杨叔叔又是天朝政法委副职,论年龄至少还能再干一届,而自家老爷子翻年就退,他是绝不能再失去这个靠山的。
可是,现在他还没跨过向杨哥兑现承诺的门坎,就被人阴了。
更加让他上火的是,连他当时同杨哥通电话的内容,居然也一个字不差的被投进了举报箱。
更恐惧的是,操作者貌似留还有余地,只在临界上打转,绝对做到踩线不过线。
现实中的善舞者,谁在正大光明牌匾背后不隐藏着私心?但有归有,得把握好尺度,否则这日子就会过得疑神疑鬼。
他边想着就已经来到了院长办公室门口。
他收摄心神,来了个深呼吸。然后敲了敲门。
门开了,他见开门的不是院长助理,而是一张陌生的脸,文静得有点奶气,很年轻,但很有英气,一看就是个精明的小伙子。
见到唐尚文站在门口,马上一脸春色地对他说:“唐常务吧,我是院办挂职秘书朴灿烈,刚从西政攻读法学博士毕业,知道我伯父铁定离休,不会影响到他,就申请来他这里实习了。”
小伙子边说边把唐尚文让进了会议室,然后继续说:“由我自己跟您汇报我的情况,是我伯父的意思,他希望我的院办实习计划,也能得到您的默许。”
进到院办,他见院长站在办公桌前面,见他进来就站着说:“唐常务家同杨副书记家是世交吧?他也是我的老领导,虽我还年长他几个月,但他进步比我快,说起来对我还有提携之恩。刚才他给我来电话,既说了天朝对你的器重,也要求我主动同你沟通”。
唐尚文刚才听完朴灿烈的自我介绍,已经很吃惊了,没想到院长还有让他更吃惊的举动,居然直接就把杨副书记来过电话,要求院长关照自己的内容和盘托出。
他的头有点晕了。
看来,院长找他以前,准备很充分。
唐尚文从眼下的情势判断,院长一定会问他那个敏感的问题。
还好自己已有准备。
果然只听院长说:“风闻你为了顾及私交,答应替陵江关注一个在本院已进入审结的案子,这显然属于不正常情况,你可以有比顾及私交更合规的解释吗?”
唐尚文什么窘迫的场景都想过了,可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院长会这样直接挑明了问他。
但他已来不及换思路。
他知道,这时候他哪怕只有一丝犹豫,都可能给自己带来灾难性后果。因为他面前站着的是一位已经无欲无求的准离休干部。一位自担任司法系统的领导工作以来,从未遇到过非议的老党员!
这个时候,唐尚文唯一的选择,就是马上回答院长的提问。
他说:“我们俩个是发小不假,但更是战友。这次我答应帮陵江绝对是出以公心,是为了顾全两省友好关系的大局。毕竟天朝一直鼓励地方在发展经济的同时,更要注重安定团结嘛。”
听见唐尚文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他,院长愠怒地说:“出以公心、顾全大局绝对应该,但是不是就可以不考虑法律的公正性,不考虑法权的公信力呢?”
唐尚文被院长直接打脸,一股火没压住就说:“院长,你这样说完全是上纲上线嘛?我只是为了两省之间的友好关系。就算我年轻,欠考虑,这不是什么都还没做吗?”
他这句话虽然谈不上有多重,但绝对不是一个晚辈对长辈的态度,更不是一个副手对自己的顶头上司的态度!
果然,他感觉院长的态度开始严肃起来。
“你可以有你自己的考虑!也可以有你自己的立场,对不对我暂不作评价,我的意思是,能不能撕开袈裟见一下真身?”
正因为唐尚文长期以来,一遇上不合己意就习惯性主观臆断,他今天竟然把院长的一片苦心当成了故意摆谱,想在第一次思想交流中压他一头。
于是,他心想:到底想问出点什么那是你院长的权力,把不把真实想法说出来是我唐尚文的自由。我今天就偏要把冠冕堂皇的理由坚持到底,你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一想到这里,他身上出身豪门的傲娇之气又习惯性冒了出来。
他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就理直气壮地对院长说:“如果说非要我找一个很私人的理由,我只是想到在判案之前,应该考虑国有资产绝不能流失!至于民营企业的利益,我不是不作考虑,只是在国家利益面前,我只能先公后私,或者叫公而忘私。
再说了,那些暴发户,谁知道他们口袋里的钱,是不是趁着改革开放之初,政策和法规没有跟上的机会赚来的?
即便不是,既然他们有那么大的本事比普通人会赚钱,那为了国家利益亏一点,又赚回来就是了。不是有句话叫着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吗?总不能为了保护暴发户的私人利益,反而置国家利益而不顾吧?
如果我们真那样做了,国家利益就必定损失了,人民问起来,有关部门追责起来,我们是干什么吃的?我们该怎么回答?
如果还有媒体人更刁钻的问,你们判案先私人后国家,这里面有没有什么猫腻?为什么要眼睁睁的看着国有资产流失?反而想方设法地保护暴发户的利益?谁又能理直气壮的回答?”
唐尚文洋洋洒洒的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话。
“说得好!这有点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的味道。我喜欢!只不过我喜欢的是坦诚的人,而不喜欢口是心非的人。我给了你机会,想帮你斗赢心魔,讲出真话。
只有那样说话,说的人很爽快,听的人也很容易理解,交流的双方就很容易达成共识。
我在同你开始交流以前,向你发出了两个信号,一是让我侄子主动告诉你我同意他来实习,二是直接告诉你杨副书记给我来了电话。
我这样做就是主动向你表示诚意。有些事情说到明面上,也好理解。可是,你让我太失望了。
看来你不需要这个机会,依我看,你离当家人的距离,差的真不是一星半点。这就难怪你即便是破格提拔也总是副职。
作为当家人,我不能接受你的解释,不相信这是你的直接动机!我们是法律工作者,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我们办理案件,只能是以事实为依据,法律为准绳。法权杖下,没有私人经济与国有资产的区别,只有法律程序和事实依据。
我承认,法权是为政治服务的,但是,这是指的广义上的政治,是为政权的稳固而言,是指执法必须得到绝大多数人民的拥护!
虽然自古以来,讲求得人心者得天下,法律它还有自己的严肃性和原则性,不能因为某个地区、某个领域、某个人的所谓政治利益,就可以以冠冕堂皇的理由,牺牲无辜者的利益。
如果明知道这样做有违法律,我们却因为私下交易伸不直脊梁,我们就不配穿这件代表法律的袍子,不配顶这个国徽壳子,更没有资格掌握生杀大权!”
最后院长不紧不慢地送过来一句话:“你怎么想的,我不会去多加考虑,你如果认为你的思考才是大局,你可以保留你的意见。
不过,我也有我的大局,院里就这个案子的审委会一会就召开,我已经安排好了,由你主持。你可以在会上把你的大局观,详尽的讲出来,征求大家的意见。
唐尚文还站在原地品味着院长这样做啥意思,院长已下了逐客令:“你还不赶紧回去准备?怎么主持好你到本院的第一次审委会?”
刚才在院长办公室谈话的那一幕,唐尚文真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院长今天在唐尚文面前的表现,从他了解的老成持重、办事以稳健着称的形象完全判若两人。简直要比他这个年轻人,还要直接爽快。
院长在他面前,完全扯下了后发制人的工作标签,俨然是一个充满政治智慧的高手,用恃重的外套,把自己的芒刺有效的包裹起来麻痹对方,让对方放松警惕,自己随时都掌握主动。
今天,院长就死死地抓住谈话的主题,仿佛是吃准了他没有勇气把自己的小心思和盘托出。充分控制住了谈话节奏,完全把他拨弄于股掌之间。不但让他自食不讲真话的恶果,也完成了杨副书记交代的任务,给了他机会。
失算,简直是太失算了。
在他的记忆中,已经从政20年的他,还从来没有这么憋屈得无助过。
他感觉到仿佛他还没有来八桂以前,这里就有人为他挖了一个天大的坑,让他努力的去填,可怎么填也填不满。
为了完成他对杨哥的承诺,前几天他的确试着找过民一庭的贺庭长,以谈工作为由,沟通了一下,让他感觉到了四个字:此路不通。他也就打住了。根本就没有透露过与他关心的案子,哪怕是半个字符。怎么到了后来,就传成了他一来八桂,就干预部下办案了呢?
他真的是百思不得其解。
按照他以往的经历,做局的人即便是再攻于心计,做得再隐蔽,也应该有迹可寻。起码他一定会围绕着一件事情来达到目的。
也就是说,唐尚文在关心这个案子想拖,做局的人就应该在关注这个案子想快。彼此都得做工作。但他一直在观察,真就没有看出来院里有谁在异动。民庭毕竟是他分管,每周都在开会,他也不断的以尽快熟悉工作为名,几乎每天只要有空,他都会找民庭的人来谈话。如果真的是谁有问题,他应该早有发现。
如果说这股阴风,是来自院内的某人,这人的能量真不可小觑,居然可以在暗中调度,让他堂堂常务副院长,对自己的分管也无从下手,可见得隐藏之深,能量之大,至少比他能想象得到的要牛逼多了。
但这个人肯定不是院长,因为如果是院长,他根本没有必要这样做,他只需要公事公办就行了。
唐尚文越想就越觉到自己真的是太不幸了,运气的底线受到了极限挑战!
他甚至觉得,自己的智商被魔鬼给侮辱了。
他这次面对眼看就唾手可得的【头把交椅】,搞不好又有重蹈覆辙的危险。
为了最终能化蝶展翅,看来他只能听老爹的话作茧自缚,装聋作哑的冬眠几个月了。
唐尚文是个聪明人,经过梳理后他心里敞亮多了。他决定放弃正面阻拦,让那个躲在暗中的人走出来表演。他特别想看看这个人到底是谁。
他知道,今天参会的,有两个是已经退居二线的老资格专委。凭他的经历,这种人是最难缠的,他们无欲无求地行使着最后的用权机会,绝对不会浪费。
就算他们把谁推上台的能力已经没有了,但如果想把谁拉下马,恐怕比那些还在位的更有效力,因为他们已没有了自损八百的顾虑。
据传闻,这次的议论,就数他俩吵得最凶。唐尚文一直就认为是他们退休了,不服气自己这么年轻就来等着接班,万一今天的会上,他们真要趁此机会跳出来挑战一下他的权威,那将会是一个很可能让他下不来台的局面。
就在此时,他见到朴灿烈向他走来,递给他一张纸条,是院长的批条:那两个专委已下基层去搞调研了。
这让他陡然悟到,院长应该是好心在帮他啊。
如果案子维持原判放行了,那是天意。因为今天的审委会议是他主持的,可以证明他已经尽了力了,只是没有拦住。毕竟合议庭一致同意维持原判的案子,原本是可以不上审委会的,这样就等于送给他了一个不用给杨哥交代,就能得到理解的最好理由;如果案子维持原判没有通过,那就百分之百是他主持审委会的功劳。他在杨哥面前挣回来的面子就大了去了。
品出味来的唐尚文已然明白,今天这次讨论焦点案件的审委会,院长故意回避不待在院里,不但不是摆他的道让他难堪,而是给了他一个进退自如的大好机会。
就这一刹那的感觉,有点像“面壁十年终破壁”的大彻大悟,他终于开窍了、成长了。
如果真是这样,这才不枉费朴院长的一番苦心。
趁着参会人员还没有到齐的时间,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前,认真地望向东方,他的感觉与往常有极大的不同。
挂在天边那一抹红霞,并没有屈从于雾障的遮挡,它顽强地探出头来,露出了晨曦的光芒。
他联想到自己一路走来,每次遇上阻挡,他就会习惯性犹豫、迟疑,以至于每次在提拔前的最后竞争中败下阵来。
他屡次失败,并不是竞争对手有多强,而是他自己的心魔有多重!
其实,凭他自身能力和家世庇荫,就像天边那一抹红霞,完全可以如阳光冲破云层,把光芒洒向大地。(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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