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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钟嚓咔一板一眼地走着,不紧也不慢,不会为我停留半刻,我平躺着盯视雪白晃眼的天花板,神思悠悠荡荡,一会儿想到和陆骁在日本,一会儿想到陆骁给我煮好吃的夜宵,一会儿,又想到陆骁和我初次见面的景象。
虽说他笃定在十四年前就已经见过我,可我还是一厢情愿地把我爸妈暗地安排的相亲场地当作与他的第一次见面。
那是我妈同事给她女儿举办的婚宴,她女儿没有表妹堂妹,一时间找不到伴娘就让我充了数,我那天接到一套鹅黄色的礼服与绸带,还在暗暗苦恼要是裙子码数不对该作何才好。
幸而老天在那时没有薄待我,我妈送着换好衣服妆面已经是焕然一新的我站到了伴娘席上,只留神交待我:“等过会儿新娘子抛花束,你可千万要给老娘一把拿下,听见没!”
我撇撇嘴不屑一顾,自肖琎死后我就天真地打算不去嫁人了,接新娘花束这种富有良好寓意的事情,还是给别人去做吧。
可是天公也和我唱反调,明显被我妈买通的新娘是瞅准了我的方位丢来花束,一大把圣洁的紫罗兰不偏不倚正好悠悠落我怀里,我傻眼望向我妈,正见她笑眯眯回望着我,边上还站着一位眉目精致俊逸不凡的美型帅哥。
可以想见,我当时怔怔站着不知所措的当口,简直是怂到家了。
当然,我妈那时并不心急,她故意拉着我坐到帅哥席位的另外一桌,新娘敬酒的时候我把酒当成白开水一饮而尽,脸红脖子粗地晕乎乎找我妈要湿纸巾,却未曾想我妈早和帅哥换了坐席。
我还以为旁边的是我妈,舌头发直地靠在她身上催她赶紧给我湿纸巾,不然晕酒晕吐了可真不关我的事,他的手缓缓伸过来,也的确是照着我要求的——握着湿纸巾给我慢慢地拭揉太阳穴,我舒服地长叹一声:“妈,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按摩的手艺居然有这么好啊。”
那厢传来一把如空山新雨的好嗓音:“我是陆骁。”
从未听过这样的掺了些微笑意却又清冷得让人心生感喟的声调,酒醒半回神,我蓦地惊觉认错了人,再回眸去看他,他微微牵起嘴角望进我眼里,那是一刹那如梦般的落种萌芽,我眼里显现的不单只是这个人,而是我之后因此一气呵成至如今的千万个回忆的片段。
白静轻轻摇动我的手,话音却是急躁得不行:“姚姚,你好端端地哭什么,你看看我,别吓我好不好。”
有一丝清明如雨滴注入灵台,若是当初不会见他,之后种种也不该发生,可若是当真没有见过他,我或许还在碌碌无为地过着索然无味的日子。
合该应了那句古话。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自遇他起,万劫不复。
有温热的手触了我掌心:“怎么这么凉。”
白静快快说道:“阿姨,她胆子一向小,您让她快些安心了她就不害怕了。”
随后又是死寂。不知过了多久,她走了出去还是那副温婉的声气,根本就没有过一丝一毫的波动,她应是对着她儿子道:“到隔壁来,我和你说几句话。”
说的话我不得而知,也无非是以后该如何如何,我借着白静扶我的力缓缓坐起来准备下床,陆骁却已经进了来把我拦腰抱起往外走,我轻声笑了笑:“我不至于连路都走不动,让我自己走吧,被你妈看见了多不好。”
他薄唇紧抿着没有说话,只低头在我额心吻了一吻,白静在后头小跑着跟出来,又替我身上盖了一层毛毯,进车里的那一瞬,我突然开口问他:“你们到底说的什么。”
等他弯过车的前身坐进车里来,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我像是见到他揩了眼角:“姚姚,不管怎样,我们起码还是有一个孩子的,我永远,”他顿了顿,“都和你在一起的。”
我笑:“干嘛说得那么隐晦,直接说保不住不就得了,我承受得起。”
白静在车后座隐忧地看我:“姚姚,你别发神经这样笑,大家也是难受,再说尚且还有一个,要好好养现在的,比什么都重要。”
我默默闭眼笑了笑,没有言语。没有怀过胎的人,怎么能够懂我此时的心境。
回家之后的一个小时内,陆骁让医院送来一全套医疗器械,说以后检查更方便,可我知道,他越这样反而是越内疚越心慌的表现。
想来他是一直没有向天向地向命运认过输的人,那便把他现下的所作所为都认作是,有备无患罢。
他在客厅长身而立,对我说后天就能办婚礼,我没有问其他的,只让他陪白静去买一套伴娘装,白静连忙摆手让他好好照顾我,脚底抹油似的跑了,只剩我和陆骁两个人在家,更是没话说。
吃饭那会白静还没回来便打电话让我们先吃,我默默坐着吃了一些,味同嚼蜡,随即放了碗筷,陆骁从容递来一碗甜汤,我反常地没伸手去接,他仍旧保持着抬臂的举动静静看我,幽蓝的灯光下是一双我突然看不懂的眸子。
良久后,他话音低沉:“在怪我?”
我转过眼去并不想答话,他又道:“是我没有注意到,姚姚,是我太心急……”
“现在听你这样说,那是在怪我了?”他的神色有一瞬的怔忡,又立刻是冷静自持的模样,我继续抿着嘴角朝他点头笑道,“你说你不曾注意到,这不是在打我脸么?作为孩子的生身母亲都是要靠别人点醒才惊觉自己怀了身孕,你说,这到底该怪谁,自然是该怪我了。”
我起身站起,他想要伸手过来握住我,却终究是没有动作。
需要好好冷静的不止是我,还有他。这是存在于我与他之间不言而喻的事实,后天就是我人生中仅此一次的婚礼了,我急需一把镇定药片才能克制住自己脑海中零零碎碎的疯狂想法。
我在房间里静静躺了一会儿,陆骁进来给我按摩小腿,已经出现轻微的水肿了,他的指尖触及之处皆是一片酸麻,我低低闷哼了一声,他抬眼看我:“力道还好吗?”
我抿嘴点点头,伸手关了台灯。
一片黑暗之中才能人有片刻的安全感,刚才他和我对视的一刻,我茫然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回应他。
白静打来电话说今天回去宿舍一趟,要我千万保重身体,还问想不想吃学校食堂的茶香鸡,明儿一大早就给我带过来,我让她明天直接去万翔酒店等我,需要走一套婚礼流程。
不一会我爸也打电话来,陆骁应该是已经告诉他们双胞胎有一个危险的消息,接通后有几句简单的问候,接着便让我千万注意身体,幸亏还有一个健康的就算好事云云。
我对我爸疲惫至极地应和着,好半天才让我妈过来接电话。
这样的事情往往只有女人才更有发言权,且是已经孕育过生命做过多年母亲的女人。
我以为我妈会对我一番痛骂,责备我为何发现得那样晚,可是在我的料想之外,她似乎是吸了吸鼻子,强作无事一样对我道:“我知道你心疼自己的孩子,可是你也是我的孩子,你如果难过,我是你妈妈,会更难过。”
沉默地泪如雨下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好在房间里并无开灯,陆骁还在兀自给我拿捏酸疼水肿的腿肚子,无暇听我的通话内容,等我告诉爸妈明天去万翔酒店熟悉婚礼流程后,我妈终于结束了她少有的煽情,恶狠狠地道:“你这孩子平日里就没管过什么事,你难过是你难过,可不要让和你相处的人看着也难过,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所以我都没和陆骁有过任何的交流。
挂掉电话,陆骁在长久的默然之后突然道:“姚姚,你信报应这回事么?”
报应这种事,就像风与云,抓不到摸不着,却似乎在不经意间又能将你包裹得不得不信它的存在。
可我想尽快结束他仿似疯魔般的异想天开,摇头道:“我不信。”
他缓缓躺在我身边,翻了身背对我,像是看着窗外黢黑的夜:“我原来也是不信的,可今天。”
我不知是他还在继续说着我没听见,还是他压根就住了口,因为我看不清他的面容所以连话音都是朦朦胧胧得听不真切,我累得闭上眼,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的走流程,陆骁那边的七大姑八大姨都来了,我爸妈还没赶到,他那边亲戚都是大忙人,赶着趟说要快点把流程走了还得回去做点生意挣点钱,我总不能说钱别挣了我把你们今儿没赚到的钱都贴补给你们,不得已,只好匆匆让陆骁带我去换衣服。
肚子幸好不太显,穿着婚纱难看不到哪里去,陆骁给我臂弯里递来披纱,正好让我挽着掩了肚子,陆骁低低道:“我们再等等,贺伯伯和伯母马上就来了。”
我道:“没事,反正今天只是熟悉形式,明天正式场合有他们在就行了。”
之前听他说过,他们家里流传下来的习俗是新娘子要给公婆磕头,还得跪着让婆婆喂红枣莲子羹。我那时笑着鄙视封建做派,还道磕头便磕头反正累不着我,却未曾想,今日会带着身孕。
伴娘白静和伴郎陆笛站在陆骁母亲身后,周围稀稀拉拉站着一些我没见过的亲戚,陆骁没有一一与我指,估计照他不喜与人亲近的性子,是连他自己都认不出来的。
可唯独有一家亲戚很显眼,特别是当陆骁让我免了跪拜大礼,连他母亲都点头默许之时,那位从一开始就对我横竖看不顺眼的小舅母,也就是施以言他妈,已经咋呼呼地叫喊了起来:“哟,为什么呀,你们陆家不都是要给公公婆婆磕头的么,这新媳妇胆子倒大,还敢仗着怀了孩子就搞特殊化了?这要是陆骁的爸爸还在,一准又要气得进医院。”
我冷眼看她,瞥见她身边的施以言面色复杂,欲言又止,一时间倒不好说什么了,她却不懂见好就收,朝着陆骁母亲眨眼一笑:“三妹,你说说,当初你嫁进陆家的那会,是不是规规矩矩给你公公婆婆磕了三个响头才有红枣莲子羹喝?”
我这位未来婆婆双目流转,静静看了她一眼,陆骁已经冷冷道:“这是我们陆家的家务事。”
我把手从陆骁掌心里抽出来,缓缓一笑:“没事儿,谁说有了孩子还不能跪了?”
陆骁脸一沉就要搂住我,我咬牙在他耳边道:“你要是想让我以后在你们陆家能抬得起头做人,现在,就别拦我。”
陆笛把陆骁母亲的肩头轻轻一拍,有点急道:“小妈,你不是说姚姚姐身体不太好吗,你赶紧让她别跪了啊,再说今天又不是正式日子……”
施以言她妈扑哧一笑:“你这个小孩子家的懂什么,你问问你小妈和你陆骁哥,当初陈家的那闺女儿嫁到陆家来,说是说在国外不讲究这些礼数,是不是就才刚办了喜事三两个月就离了?”她嘴角一挑,直直看了我,“小姑娘,可不是我这个做长辈的为难你,该是怎么做就得怎么做,你要是想着在陆家呆得长长久久,今儿就得按章办事。”
白静冷笑一声:“这还没进陆家的门呢,一个外人就指着挑三拣四,怎么着,今天不是正式日子就得跪,那明天呢,明天是不是还得倒立着给你们亲戚宾客敬茶了?”
施以言他妈悻悻要开口,我身后的房门却被人狠狠一拍,陆骁的手紧了一紧,我循声望去,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有我妈在,我今天还就真不会被她欺负了去。
我妈不愧是管教了二十几年熊孩子的人民教师,嗓门那叫一个清脆震耳:“我自己生养的闺女儿嫁到别人家,进门要跪还是不要跪,是不是得先问过亲家母的意思?”
陆骁母亲坐着微微一笑,招手让我妈去坐,我妈接过陆骁端过去的茶水,摆了摆手,吐茶叶沫子的时候也不知道是真心还是虚意,呸的一声冷笑了出来:“我今儿倒是眼拙,不认得这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姨妈是哪家的?”
施以言他妈的面色瞬间像个紫茄子一样发胀成猪肝,挺了胸脯就打算应战,却是陆骁又给我妈换了杯新茶,我妈细抿了一口堵断了她话头道:“哦,敢情您就是这孩子的妈啊,”我妈指了她身后的施以言,眯了眯眼笑道:“您家孩子那会狂追我们姚姚的事儿,您也该是晓得的吧,今儿这么着为难我们姚姚,该不会是还惦记着替儿子出气吧?”
已经有高低不齐的低笑声传出来,施以言他妈养尊处优久了不接地气,被我妈一套皮实的嘴上功夫是气得手哆嗦着不停,可偏偏就是想不出对策来,我妈哈哈笑:“别介,照着他们年轻人时兴的说法,这活生生该是羡慕嫉妒恨,不过我们姚姚明儿就要做新娘子了,今儿虽说是走形式,可当真要跪呢,也是应该,只是有陆家长孙在她肚子里娇惯着,她这身子骨禁不起折腾呀。”
陆笛咋舌朝我妈竖起大拇指比划了一下,白静不住地在点头,恨不得是要鼓起掌来,我微微揩了手心里的汗,照理说我妈这么好的遗传基因,怎么就没一点落我身上。
今天我妈像是还没过足瘾,这我理解,阵仗没她往常单身战斗历史的一半儿大。
陆骁的母亲站起身,接过身后陆笛手里端着的红枣莲子羹,朝我妈笑了笑:“亲家母,您也过来坐。”
我妈也不客气,笑着揽了貂皮坎肩就坐了,我眼睛发直悄声问经过的老贺:“爸,她这打扮搁哪弄的?”
“拿着积蓄置办的,你妈说啊,这辈子就这么一次,得好点儿打扮打扮。”
我不信我妈舍得花这个钱,侧首去问陆骁:“你实话实说,她穿的这成色少说也得十来万,钱是不是你给的?”
陆骁道:“不是。”
我心里狂惊,陆骁又淡淡道:“钱不是我给的,刷的卡是我让小清送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