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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姜夫人一回到松月台,就快步奔入内室,来到卫昭伯的床榻前。
床榻旁,有一位面如冠玉,神色清朗的少年已经焦急地等待在那里。他正是宣姜夫人与卫宣公的小儿子,卫惠公,朔。
果然如宣姜夫人所料想,朝会散后宫内不能久留,朔已经急忙赶了回来,他已经在榻旁守候许久了。
见到母亲,朔顾不得行礼便焦急询问道:“母亲,你快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回来后,这些下人们竟然没有一个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宣姜夫人看着床榻上的人。他依然在昏迷中。又或者是,他甚至根本都不愿醒来。
也许是因为,与襄公的交谈又勾起了过往,宣姜夫人看着自己与卫宣公的小儿子朔,一时之间不由回想起曾经种种经历,忽然觉得恍若隔世。
“朔儿。”她伸出手去轻唤出声,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垮了下来,险些摔倒在地。从昨夜起,她已经苦撑了太久,此时卸下防备,再也支持不住。
“母亲,你这是怎么了?”朔见状,急忙将母亲紧紧扶住,将她扶到几旁坐下。
“夫人实在是太累了,之前的病还没痊愈,又不肯休息,公子还是多劝劝她吧。”云姬忧虑地向朔打着手势。朔是在云姬的照料下长大的,对她的语言方式,他早已熟悉。
朔顿时便联想到今日朝会上熊简枋一族被诛一事,再加上之前他所曾听过的有关于卫昭伯与熊简枋女儿芈芷姬的种种传闻。难道……
“母亲,您可还好?”有太多话语,不能明言,朔只能将自己的所有关怀和担忧,都汇聚在这句问候中。
“朔儿,你放心。母亲没事。”宣姜夫人勉强扯出一丝笑容,好让朔心安。“今日朝会,你那边进展的可还顺利?”
朔见母亲不愿多谈,只得点头答道:“还算顺利。今日最让孩儿高兴的一件事,莫过于王舅和朝中大臣们终于都达成一致,同意来日一旦时机成熟,便出兵助孩儿夺回王位。”
宣姜夫人面上露出欣慰之色:“你连日来多番往来奔波,一定十分辛苦。”看看天色已快要过了午时,又吩咐云姬:“云儿,去叫厨房的师傅多做几个朔儿喜欢的菜来。”
云姬听了,揖礼退出房门外,忙去准备去了。
午膳备好后,宣姜夫人陪着朔用饭,但是她几乎没有进食。膳后,宣姜夫人说自己需要休息,便让朔和云姬都退了出去,其实朔知道,她是想独自守在昭伯身边。
朔出了房门,屋外的大雪还在下。他站在廊下思索了片刻,云姬本欲退下,却被他唤入了自己房中。
朔不过是位十四岁年纪的少年,俊秀的面容之下,有着与他的年纪颇为不相称的持重和老成。
他本贵为卫国公子,六岁时便曾登上卫国国君的高位,十岁时经历国家的内乱,与母亲逃亡到齐国至今。小小年纪便亲身经历了政治倾轧帷幕后的种种勾心杀戮,也亲眼目睹了多番权利漩涡中诡谲的权谋起伏。惨痛的经历,血脉至亲之间的厮杀,让朔早早就被迫学会了在人前察言观色,审时度势,计算和权衡各方利益得失。与同龄人相比,他的心智要成熟的太多。然而,纵使人前长袖善舞,少年纯善初心多年未改,只因一份对至亲之人安危的关切,以及对眷眷亲情的一份坚守。
云姬虽有意隐瞒,却经不住少主朔的多番逼问,只得将昨夜所发生之事一一告诉他。连同日间宣姜夫人在齐襄公跟前苦苦哀求之事,云姬也都毫无隐瞒。朔总归是宣姜夫人的儿子,加之自幼仁和孝悌,知道了也不会僭亲,若有他能感念母亲的不易,总好过让宣姜夫人一人苦苦支撑。
知道短短一夜之间居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朔心中的惊急之情难以言表,对母亲的心疼也就越发地深刻起来。又想到那个此际命数万分凶险的女婴,一时急道:“那个孩子,她现在在哪儿?”
“在公明公子和悦兮公主的房间,有乳母暂为照料着。”云姬用手势回应道。
朔飞快起身冲出房间,草草趿了鞋,便来到孩子们的房里。云姬知道朔必然是想到了重大的事情,急忙追了出去。
朔到时,公明和悦兮都在床榻上午睡。乳母正在给那初生的婴儿喂奶。见到公子朔突然到访,乳母匆忙整理好衣物,跪下行礼拜见。
卫朔免了她的礼数,让她把那女婴抱给自己看。
这名刚出生的女婴此时已经被清理干净,换上了干净的衣物和襁褓。她的眼睛尚没有睁开,此时突然没了奶水,淡淡的眉吃力地皱着,却并没有哭泣。
卫朔永远也忘不了他初次看到那女婴时的样子。那襁褓里的女婴,瘦小干巴的简直像只老鼠,苍白虚弱的仿佛随时都可能会死去。那幼小的生命似乎也嗅到了空气中的重重危机,甚至都不敢再出声啼哭。仿佛是知道自己的母亲一族已不幸罹难,父亲的性命也正在生死关头一般,她就连呼吸都充满了怯懦的小心,不哭不闹,安静异常。
想到若不是母亲中途插手,这个可怜的小东西很可能已被活活摔死,变成一团血肉,朔不知为何,骤然心生怜意。而最重要的是,她是他的异母哥哥,卫昭伯的骨血……
她和公明、悦兮一样,也是昭伯的孩子,尽管她不是母亲宣姜所生。只是,母亲这番将她带回来,甚至不惜欺骗她的王兄,用假的死婴来李代桃僵,究竟是存着什么样的心思?
他突然心底隐隐地生出担心。尽管他不想这么想,可是,他太了解自己的母亲了。母亲宣姜夫人的性格一贯要强蛮横,行事狠辣,从不低头,如今她竟肯将情敌芈芷姬所生的孩子带了回来藏在家中,意图只怕,并不单纯……更何况,王舅襄公一贯自负,倘若他知道了自己的妹妹竟然对自己撒下弥天大谎,后果只怕,不堪设想……
想到这里,朔压低声音,对那乳母语出威严:“好生照看她。这个婴儿的来历,你不知道也不需知道。有关这婴儿的事,你也绝不可透露给任何外人知晓,否则的话,口舌招尤,你只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那乳母闻言心中惊俱,急忙点头。
卫朔想了想,又吩咐云姬:“吩咐下去,此事干系重大,府中昨夜所有知道这个婴儿来历的人,都绝不得吐露半个字出去。否则,一律格杀。”
云姬闻言,重重点头。
铜鹤灯幽幽暗暗,在屋内悄无声息地燃着。
宣姜夫人伏在塌旁,足足守了一夜。
她不敢合上眼睛,因为她害怕卫昭伯随时会醒过来,一旦他恢复意识,回想起生命中那些不能承受的死亡,便又会无情地弃自己而去。
可是,他并没有苏醒。这,远比她所担心的还要更糟。大夫告诉她,如果天明之前,他还不醒来,那么,便是回转无望了。
她一直死死地盯着床榻上那张憔悴而蜡黄的脸,每隔一个时辰就会强行喂他用药。然而,他似乎并没有什么知觉,每次汤药撒出来的都比喝下得多得多。
整个松月台的内苑,灯火长明了一夜。除了月姬,婢女们都被从房中赶了出来,然而所有人都守在房内等待召唤,没有人敢休息。就连朔也是十分担忧,不敢走远,在隔壁房间守着。
时间悄然而过,门院外,天色依然漆黑如墨,却隐隐约约传来鸡鸣报晓的声音。
听着远处的鸡鸣声,宣姜夫人再难自抑,眼泪夺眶而出。天,要亮了。
“昭伯,你怎能如此狠心……你果真,要舍我而去么……”
她靠近他的身子,紧紧地握住他被衾下的手掌,苦苦地摇着头:“不!我绝不允许……我绝不允许!你的命是我的,你亏欠我那么多,而且你还没有回到你日思夜盼的卫国朝歌城,你不可以说走就走!你不是最想回到那里么?!你听到我说的话了么,你听到了么!”
可是床上的人,没有丝毫的反应。
“卫昭伯,你这个负心薄悻之人!你起来告诉我,我对你哪里不好……我为你担尽世间骂名,我为你奔波游走,我为你生儿育女,为何你却全然看不到我的好,偏偏只爱那个利用你、欺骗你的细作!你不可以就这样走了,你还欠我半生的幸福,你们卫国加诸在我身上的一切,你必须要偿还!你快起来,把亏欠我的还给我……”宣姜夫人哭得伤心,心底的情感再也抑制不住地释放,她开始骂他的冷酷无情,骂他的负心寡义。
云姬在一旁也变成了个泪人。
朔守在隔壁房间,听着母亲压抑的哭声和泣诉声,心痛得不能自持。这种痛苦纠缠的感觉,令他不由得再次回想起多年前卫国朝堂上的那些腥风血雨。
“昭伯,你听到了么,我要你把亏欠我的,都还回来!你快醒来啊……”宣姜夫人摇晃着他的身子,在他的耳边哭诉。
也许是大夫的药物终于起了作用,也许是宣姜夫人的哭诉真的扰乱了病人的神思,她仿佛看到卫昭伯的手指动了一下。
她先是惊在那里,可是随即她便又看到他的手指微微地移动了一下。
“昭伯!昭伯!你回来!”她顿时悲喜交加,几乎是立刻在黑暗中找到了光亮。擦干了自己的眼泪,她转身就对云姬道:“快去,把公明和悦兮给我抱过来!”
云姬匆忙点头,便跑了出去。不过片刻,她就同乳母一个抱着公明,一个抱着悦兮,一同走了进来。
宣姜夫人将四岁的公明拉在床边,又将一岁的悦兮抱在自己的怀里,含泪对着他们道:“快去喊你的们的父亲回来,公明,悦兮,快啊!”
困顿的小公明走近床边,他已经几日没有见到父亲,如今见到父亲躺在床上,却并不知晓发生了何事。于是伸出自己的小手,晃着父亲的手臂,用稚嫩的声音喊向卫昭伯:“父亲,你快醒醒,起来陪公明玩儿——”
公明喊了几遍,却发现父亲依然纹丝不动,顿时觉得不对,回头对母亲道:“母亲,父亲这是怎么了?他为什么闭着眼睛就是不肯起来?”
宣姜夫人看着公明,心头一酸,再次落泪,艰难地道:“你的父亲睡得太沉了,公明,你快把父亲叫醒,这样……他就可以陪你玩了。”
公明看看卫昭伯,又看看母亲,心里蓦然觉得不对,这时才慌了起来:“母亲,父亲是不是不要我们了?他是不是要走了?”说完这句,他顿时放声大哭了起来:“父亲,你快醒醒,你不可以不要公明,不要悦兮,也不要母亲!父亲,你快醒来啊……”
公明的哭声很快也感染了小小的悦兮。她本来在睡梦中,此时也被惊醒,察觉到四周悲凉的气氛,也放声哭了起来,嘴里的话语含含混混。
这样一来,床榻前哭成一团,愈发地凄凉悲切。
卫公明的哭声惊动了隔壁的卫朔,他匆忙奔出隔壁的屋子,拉门赶了进来,便看见眼前令人心酸的一幕。
宣姜夫人含泪看着卫昭伯:“昭伯,你快醒来吧,就算你对我无情无义,可是,我们的孩子需要你……”
床榻上的卫昭伯,心思混沌之中,隐隐约约感觉到了床榻前的悲音,恍惚听到了孩子的哭泣声。他只觉自己的世界一片黑暗,无力挣扎,心中一股强大的悲痛压抑着胸口,却怎么也动不了。
卫昭伯的眼角,有一滴泪缓缓滑落。
“昭伯……你是在为你的孩子感到难过么,既然你舍不得他们,你快醒来啊……”宣姜夫人看得真切,便知道自己把孩子唤来是对的。
可是他却依然没有转醒。
宣姜夫人心思翻涌,想来想去,忍痛咬牙对云姬道:“去,给我把那个孩子带来!”她的这句话,几乎是哑着声音说的。
云姬听了便匆忙奔向门外。随即,便将那个女婴,抱了进来。
那女婴在襁褓中睡得很熟,尽管周围一片混乱,但是她似乎并没有受到影响。
宣姜夫人将悦兮给了云姬,自己则把那女婴接过,然后将孩子凑近昭伯,硬着心肠道:“昭伯,你看,这就是你和那个贱人的孩子,她还活着……”
“我拼死把她救了下来,如果你走了,她怎么办,你要她在这世上如何生存下去?”她每说一句,便如同在自己的心上割下一刀。
床榻上的人依然不动。
宣姜夫人狠了狠心,伸手在那女婴的臀上狠狠掐了一记。一记响亮凄厉的哭声便在屋内回荡起来,听的众人心头皆是一颤。
“卫昭伯,你快醒来!”宣姜夫人抱起女婴,声调转作尖锐:“你听着!如果你死了,我绝不会原谅你,也绝不会原谅这个孩子!既然是我拼死把她救了下来,我就有权决定她的生死。如果你死了,我会亲手了结她的性命!你听到没有!”
“卫昭伯!你听到这个孩子的哭声了么?你难道忍心看着她就此了结?若你再不醒来,我就亲手把她摔死在这里!我要你永远都背负着她的罪孽,即使就是到了黄泉,你也休想有面目去见那贱人芈芷姬!卫昭伯,你听到没有……”
可是床榻上的人,依旧没有动。
窗外渐渐透出一丝曙光。宣姜夫人绝望地看着怀中的婴孩,满面泪痕。随即她缓步离了床榻。
将孩子缓缓举起,她自己的身子也抖个不停。乳母立在一旁听到了这么多不该听到的东西,本就已经是惴惴然心神不宁,此时看到她这个动作,顿时被吓了个半死,一下子跪倒在地:“夫人!”
云姬也惊骇万分,抱着悦兮跪倒在宣姜夫人的身边,虽不能言,却苦苦摇头。
就连立在一旁的朔也是惊的面色惨白,他也跪倒在宣姜夫人身前,拉住她的臂膀:“母亲不可!万万不可啊!倘若你真的摔死了这个孩子,母亲和昭伯之间,就再无任何转还的余地了!”
三个孩子的哭声交叠在一起,屋子里一派凄凉。
就在所有的人都以为昭伯醒来无望的时候,床榻上的人忽然动了。
他的手指蓦然抓住了榻旁公明的衣袖,口中发出沙哑的一声呜咽。
“父亲……”小公明最先发声,顿时令所有的人都停下了动作。
宣姜夫人转身走回榻前,却见卫昭伯的眼睛紧紧地闭着,眼珠却在眼皮下来回翻动。他抓住小公明衣袖的手紧紧握成拳,越攥越紧,十分躁动。同时他的喉间再次咕哝出声音,似是十分急切地想要说话。
“昭伯!”宣姜夫人欣喜若狂,将怀中的孩子交给乳母,并立即吩咐叫医官。
大夫赶来了之后,众人让开通道,让他近前为卫昭伯把脉。
“公子的脉象大有改观,已无凶险之像了。他已经熬过了最难的时刻,接下来的时间,要让他好生静养,让心脉处的伤口愈合,进药调理。还需切记,决不可轻易乱动他的身体,以免再扯裂伤口。”大夫切过脉后,神色总算是舒缓了些,而他的话,也让在场所有人都好受不少。
“大夫,那他为什么到现在都还没有醒来。”宣姜夫人依旧难抑心底的担忧。
医官笑了笑:“他的身体过于疲惫,加上失血过多,所以才会气力空乏,眼睛一直不曾睁开。这不妨事。此刻,公子昭伯已经恢复意识和知觉,虽然他不能睁开眼睛,却是可以感知到我们的交谈的。但是切记,休养期间要保持室内的安静,让他多休息。”
“母亲,这下,你应该可以安心了。”朔上前扶住宣姜夫人,轻声出言安慰。宣姜夫人紧紧握住朔的手,看着卫昭伯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仿佛死过一次的人,不是卫昭伯,而是她自己。
及至众人都散了,室内只剩下卫昭伯与宣姜夫人二人。
她侧身紧挨在他的身边,用她宽大的红色袍袖拥住身旁的男子。任凭自己乌亮如瀑的青丝肆意垂坠在幔帐之下,她只愿静静地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
室内一片安静,窗外有光轻轻柔柔地透进来,似明又暗,映出窗棂上镂空的花纹。
屋内的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药香,清雅的气息,就如同怀中男子的眉靥。
那一瞬的时光是如此静好,让她不由心生不舍。
假如时光可以静止,停留在这一刻,她甚至希望自己可以就这样紧紧地抱着他,永世同眠,不相离分。
“昭伯。”她在他的耳边,低低地唤着他,一遍又一遍。
在意识再度陷入一片黑暗之前,他隐隐约约听见她略带忧伤落寞的声音。
“情到深处情转薄,别离久悲不成悲。难道你与无忧的情分,当真就要断了么……”
“其实,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和芈芷姬的事……可是我总想着,终有一日,你终归会回到我的身边……”她哽咽了。
“昭伯可知,爱上你,曾是无忧,年少时最欢喜的事……可是为何如今,它却变成了无忧最痛苦的悲……”
……
天亮了。
松月台开始闭门谢客。这日清晨,府中上下都得知了公子昭伯病势好转的消息,所有人都期待着他尽快康复。女主人交代这段时间不再见客,只为让男主人尽快恢复身体。
府中的下人们分明觉得公子昭伯的病来的十分蹊跷;不仅来的突然,且听闻病势沉屙,伤势十分的重。前夜所发生的事情,知情人都闭口不言;女主人治府素来严明,也没有人敢多嘴私下打听询问。
在卫昭伯醒后的第三天清晨,这场断断续续下了足足三天三夜的雪,终于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