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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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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季的雨总是来得缠绵而多情,像无数白色的细线从天空垂下,线头洋洋洒洒的敲打在琉璃瓦上,协奏成徜徉的交响乐,终端则连接着无边际的天空,无止境的眷恋。

    教学楼门口放着迎接雨水的花盆,那些雨滴一颗颗划过花瓣,就像迤逦的泪水划过少女粉润的脸颊,我傻傻的看着,忘了自己还站在门口保持着要撑伞的姿势,满脑子只有今天和班主任谈话的内容。

    「喂,不走的话就让一让啊!」

    突然被人轻推了一下肩,我才猛然反应过来,一边对身后被自己堵住的人群道歉,一边默默往边上退,即使如此,心里还是在回放着之前想的事,无法集中精神去查看周围。

    「啊……」

    结果就是退过了头,后背重重地撞到了谁的身上。

    「真是对不起,我……」原本要再次道歉的话语却又停住了,我看着面前高出自己一整个头的少年,恍惚的精神终于回位,「周防同学?」

    梅雨在六月的炎热气温中蒸腾为闷躁的水汽,将他鲜艳夺目的红发变得深暗,在连绵的气流中,有汗滴顺着他的鬓角滑下,来不及打湿白衬衫的领口便蒸发殆尽,只在脖颈上印下暧昧的水渍。

    「你在干嘛?」

    「我、我啊?我怕待会儿摔跤在倒退着查看鞋子耐磨性呢,哈哈……」尴尬的笑着缓和心里的懊恼,我站到他身边,等待人群涌出大门,然后便看到他直接手插裤兜的迈开腿。

    「啊啊周防同学等一下!」我急急忙忙跑到他侧前方挡住他,在地上溅起的水花全扑到露出的小腿上,凉凉的,「你要淋雨回去么?」

    「没带伞。」他因为我停在半空的腿顿了一秒,又实实的落在地上准备继续之前的路线。

    「我带了啊!」我将手里的伞举起,朝他递去。

    他垂下眼帘,湛金的眼瞳在我脸上停了一瞬后,又落到我只拿了一把伞的手上,很快便再次抬起了脚:「你自己用吧。」

    校外的人潮涌动,那些在各种花色式样的布匹下的人并非只有一个,有不少男女共撑着一把伞,观看着淅淅沥沥的雨帘,那些女孩挽住男孩的手臂,在两人裙摆与衣角的摩擦间,将对方的手肘压低,直至自己的头轻靠上男孩肩膀的场面,或许是我穷尽一生去期待的风景。

    而现实,只会是他——周防尊在前面若无旁人的走,而我像古代的小奴才跑在他身后,两手举过头顶的往前撑着把伞,希望能遮挡住他,来得更实际些……

    「我有两把伞的,在教室里还放了一把。」自知无望共撑一把伞,我只能希望他不要淋雨,「周防同学用这把,我再上去拿就好了啊。」

    「太麻烦了,我这样回去就行。」

    他似乎对于欠人情这样的事也很不喜欢,依旧坚持淋雨回去,但还是因为我不断挡在他身前,最后快挡进雨里时停下了脚步。

    「我的记性很差,那把伞已经被忘在教室一学期了,如果这次用了我就终于能把它带回去了,周防同学就当帮我个忙吧……」

    一边劝诱着他,我一边对平时总是说“拜托你借我把伞吧”的自己、和现在要别人说“拜托你用我的伞吧”的他,无限感叹。

    感叹间发觉手上一轻,我看着他终于拿过我的伞,差点脱口而出一句诡异的“谢谢”……

    「那我回去拿伞咯,周防同学再见!」

    我目送他穿过一层层朦胧的雨帘,纷华的雨声吞没了他的脚步声,只剩下他背对着我往后挥了挥手的回应。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后,便走进了雨中。

    ——有两把伞什么的,自然是骗他的。

    淋湿的校服紧紧贴在身上,渗进鞋子里的雨水让走动都显得不自在,眼睛被水雾浸得迷蒙,我伸手将不断滴水的刘海往两边捋了捋,庆幸还好在门口遇到他,能在他淋雨前把伞给他了,同时也为今天不能和他乘同一班电车,不能再站在他的身边、凝视着他的侧颜而遗憾。

    很久没有乘桥上的这一列电车了,从认识他之后。没有桥下漾漾荡荡的河水,毫无阴影遮挡的光亮刺得我不敢抬头。每天乘坐这列电车将手伸出窗外伸向天空的那两年,在纷纷扬扬的雨滴中遇到赤色背影的那一天,两个完全转折的路线,在这一刻交汇了。

    恍若隔世。

    因为身上像破洞的桶一样在渗着水,我也没法坐到位置上,就站在车厢的角落,看着裙摆上的雨滴受着重力的影响,一滴滴砸在鞋子上,然后在双脚周围形成一滩小湖泊。

    湖泊里仿佛倒映着今早发生的事,将我脑海中所想的都投影出来,让我考虑个仔细——

    「高中,想好要去哪所学校了么?」

    今早被轮流传唤到班主任的办公室时,他这么问我。

    「唔……」没答上来,我瞟了瞟不远处的办公桌,那里的牌子上写着F班班主任的名字。

    不知道他有没有被询问到高中的选择,不知道他会选择哪所学校……

    「我觉得你最好的选择就是去美术学院。」他推了推眼镜,回望我带上了惊讶的眼睛,「你在这方面很擅长不是么?」

    被这么说了心里又害羞又开心,的确从小就喜欢绘画,特别是画人。尤其在认识他之后,无论上课下课还是回到家都在画,每一分每一秒,他的神情他的动作,都像写日记般用画册记录下来,并且越画越上手了。

    但也渐渐地,变成了只画他一个人。

    「我看过一些你前两年在校刊上展览的作品,美术老师也说如果是你的话,那些专业的美术高中是绝对可以考上的。有这样的特长,即使是在学习方面不拔尖的你,也可以在那边得到最好的发挥,去外国的美术大学留学,毕业后成为一名画师。」

    画师么……这是,自己的梦想呢。

    想到自己的作品被展出在每一个城市,那会是我荏苒年华最无悔的终点,是我生命中最璀璨的盛大世纪,那样的梦想就一直沉睡在繁花里,现在到了去采摘的时候。

    可是……

    当那花朵被抓入我的掌心时,就意味着要和他就此背向而行,三年,七年,甚至一生就这样失去了音讯,我没有自信能像电影一样在茫茫人海中突然偶遇了他,有些人,现在没有抓住,就真的只有错过了。

    将视线从脚尖移开,窗外的雨已经停了,涂满荧光似的天空中云朵像千层蛋糕一片片叠起,从粉白色的奶油中伸出彩虹糖,长长的,像桥一般跨越在两座穹青之间。

    我想起曾听过的,有一对恋人每年只能靠着喜鹊搭成的桥,走过两个星座间的遥远距离,见一次面的故事。

    他的高中一定不会是美术学校,他不会知道我即使走过一整个宇宙的距离也想要和他相见,他也不会知道我一直以来韦莫如深的热切注视,他更不会知道他每一次与我相视时我内心的欣喜若狂……

    他会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认识我不知道的人,他的时光会蜿蜒绕过我的生命,让我成为一个不再被记得的过客。他甚至会遇到和我一样把自己所有爱恋都塞给他的人,或许他会注意到她,他会靠近她,他会愿意在下雨天让她挽住自己的手臂、压下手肘、将头靠在他的肩上……

    只是这么意识到时,我的胸口就好像生出了一只野兽,凶狠地撞击着胸腔,缄默地嘶吼。

    遗憾。不甘心。

    无数种感情一股脑的往我四肢百骸里钻。我还没有和他告白,我还只和他走到比同学更近一步的距离,连朋友都还不能确定,我还没能成为对他来说特别的存在……

    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最后能不能成为那个特别的存在。

    但心里就是有这样一个希冀……如果再给我多一些时间,那些不易盛开的鸢尾也经得起时节的绵延呢?如果再给我多一些努力的机会,那座坚不可摧的浩淼城墙也可以坍塌出一扇窗呢?

    这不曾拥有的自信或许是源于太渴望了吧。

    打开家门,习惯性的说一句“我回来了”后,我靠着门沿着地板坐下。

    空荡荡的房子一如既往的寂静着,可脑海里却有着名为“未来”与“眷恋”的两支军队在打得震天撼地。

    想要继续和他读同一所高中,每天都看着他的背影,兴奋而羞怯的牵引着话语来听他低沉磁性的声音,享受他不时落到自己脸上的温沉目光——这样的念头就像不倒翁,按下去又弹上来,摇摆得厉害。

    伸手将紧紧贴在身上的校服扒下,终端机也从兜里掉落在地,我怔怔地看着这个躺在一片水滴中的机器,过了好一会儿才将它拿起,滑到了通讯录的界面,看着上面那个每天都要默念百遍的名字,按下了拨号键。

    「嘟——嘟——」

    湿透的头发落在□□的背上,连脊椎都颤抖起来,同时颤抖的还有握着终端机的手指,和犹豫不定的心脏。我想要,靠他,让我给自己一个答案。

    「……喂?」

    终于接通后,他懒洋洋的声音让我猜测或许又在睡觉了,嘴角不禁露出温柔的弧度,连第一次给他打电话的紧张都缓解了。

    「周防同学,是我。你回到家了么?」

    「哦,明天还你。」

    「诶?什么?」

    「伞。」

    「啊啊、你不用急着还啊,我又用不到,什么时候给我都行的。」或者说,如果你不还,能够让它在你的空间里占据一席之地,我将更加欣喜。

    对方变为了沉默,或许是以为我专门打电话问他伞的情况,得知不是后便没什么想说的了,要不是偶尔传来他绵长的呼吸声,我都会怀疑他已经挂断了。

    因为,我这边也是一阵沉默。酝酿着要如何开口,却发现自己已经等不及去管怎么样的借口更为婉转。

    「周防同学,你……高中准备选择哪所学校?」

    我能感觉他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困惑了几秒,也许觉得告诉我没什么大碍,便不在意的回答了。

    一个和美术完全不沾边的学校。

    「……怎么?」被问完之后对面却不说话了,他有些不耐烦的问道。

    「没事,只是想问问你会去哪里……」

    窗外白亮的流云已经换上了黛色,雨后的黄昏没有赤色,直接降下了黑夜。没有开灯的房屋里,有窗外的月光流落,像铺散的白玉缎带,在地上划出银河闪烁。

    「周防同学,你有认识的人去那所学校么?」

    「没,这种事管他的。」他对于交朋友这件事依旧不在意,即使一个人也无所谓着。

    「我也是呢,我要去的学校,也没有一个认识的人……」

    「嗯。」

    他的嗓音带上一点呢喃般的翘音,我想他是打了个呵欠,想要继续睡觉,却还是未挂断的听我说话,我感激他的温柔,便得寸进尺的说了下去。

    「现在的朋友们都约好去同一所学校了,只有我一个落单。真的很舍不得啊……我最好的朋友说,为了我的梦想,她愿意和我分开,要我好好学绘画,当了画家后再去见她……」

    突然感觉眼睛酸涩,我想伸手揉,却想起化了淡妆,那是在友人对我说完要在喜欢的人面前展现美好一面后,她每天一点点教我的,帮我扎头发、选衣服……直到最后都在鼓励我。

    ——而我现在却要辜负她的鼓励,到一个与梦想无缘的地方去了,真是让人无地自容的卑鄙……

    「要去的地方离家很远,不知道那里能不能交到朋友,会遇到什么,真的很不安很不安……但我只能去,我非去不可……」

    「我觉得自己真的是个傻瓜,这样一来连未来都毫无把握了,我分明是知道的……」

    「这么想着就觉得要是当初没有认识那个人就好了,一开始就不认识的话,也不会……可还是没出息的觉得,能认识那个人真是太好了……」

    我已经不想顾忌后果,毫无逻辑的说着,只想把自己所有的委屈全部倒给他。尽管他根本不知道这些哽咽、泪水、紧咬的嘴唇、紧握的手掌都是因为他,他不知道我所说的那个人,就是他。

    「周防同学……?」说完后混乱的脑袋稍稍清醒了,我平复了情绪,轻轻唤他。

    「什么?」那边的声音也没了睡意,想必是被我说了莫名其妙的话后,从未被人倾诉过的他有些讶异吧。

    「对不起啊,自顾自地就说了一大堆……明明是我自找的,和你没关系的……对不起。」

    「啊……我是无所谓了。」

    他顿了顿,声音依旧懒散无谓,却带上了一点安慰的味道。

    我开始恍惚,是真的么?那么多吐露,即使听不懂,他也将耳朵留给了我,让我的声音沿着神经,独占他的大脑。

    「嗯,不管怎么样谢谢你,周防同学。那你快休息吧,我不打扰你了,我们明天见。」

    「啊,知道了。」

    听着终端机挂断的一声响后,房间重新沦为了寂静。真正的寂静。因为轰轰烈烈开战的两支军队早已经打完了。

    名为“眷恋”的军队胜了。

    胜得理所当然,毫无悬念,却让我深深感到自己在他面前的无力。就像天上的风筝,在遇到他之前的广阔的天空被系上了束缚,而那个拉线的人却还不知道的,拖着线走着。

    从地上起身,我往卧室走,拨下了另外两个号码键——

    「不是和你说了妈妈很忙,别总是打电话过来了么?」电话那头的女声带着抱怨,可以隐约听见她在对旁边的人说“啊好、我马上过来了,请等一下……”

    「可我要选择高中了,想和你说一声。」

    「是么,那你自己看着选吧,我这几个月还是有事,不能回来了,钱还够用么?不够让你爸汇给你……」

    「什么叫“让你爸汇给你”啊?!女儿的生活费一直是我在汇,都是在外国赚钱难道我就容易么?!」三方通话中插入了男声,虽然是三人在一起说话,却都相隔千里。

    「不给她难道你要给那个女人么?啊?!从小到大不都是让她一个人在家……」

    按下结束键,我退出了通话,留他们自己一如往常的争执。

    将自己蜷缩在床上,窗外那棵从搬到这里居住时还很小的梧桐树,已经长得很高的,叶子的影子落在床上,摇曳着,将那片皎洁撕碎又拼凑,就像一个寂寞的梦。

    但是,已经没关系了。

    我裹紧被褥闭上眼——已经没关系了。在那片荒芜里,我已经找到可以填满自己空白的人了,即使那只是一个顽疾,我也会紧紧依附住他,让所有甜蜜的疼痛放肆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