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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摆摆手,她未说出口的担心,我心下自然是雪样清明。那日在宝镜池畔拓跋朔便说的清楚,杳娘为了报复于他,竟而与拓跋安勾结,这才能得了我们一行的下落。如是想来我们一行自出了雁门关,行踪便在拓跋安的监视之下了,不,或者更早,早在彭城郡的时候拓跋安便已安排了人手一路跟随我们了,只是不知为了何种缘由,他只是监视我们,却并没有更尖锐的举动。许也是忌惮拓跋朔的实力而不敢轻举妄动罢?
摇摇头,不再多想,眼瞅着绣夜极是麻利地绾绾盘盘,几个起落,竟也将我素日常常梳作的堕马髻梳了个有模有样。看来熟能生巧总是不错的,这几个月来她每日为我梳妆,手法果真长进不少。我听她边忙着边道:“王妃,奴婢也觉得静竹姊说的有道理,这皇宫您还是不去的好,横竖如今也有王爷为您作主呢,要是怕被人说失礼,您只一概推作不知也便罢了,不知者不罪么。”
我就着镜中倒影斜睨了她一眼,见她说得头头是道,一脸一本正经的紧张着,心头一软,忍不住探手在她腰上捏了一把,笑道:“你倒替我想得周全。”
她被我突然的一捏,一时忍俊不禁忙揉身退后,吃吃笑道:“别——好痒!”
我缩回手来,支颐望着镜中自己那张甫一晨起,尚未添任何修饰的清颜,肤色有些微苍白,愈发衬着一双眼瞳黑得彻底。突然想起幼时顽皮背着爹爹跑去市集上玩,却被不知哪里来的一位相士正经百八地观面相告说我是命中注定至贵之人。彼时只觉好笑,亦隐隐有些不以为然。爹爹官至一品兵部尚书,当今虽非皇后却执掌凤印管理六宫的颐妃又是我的亲姨母,我命中的富贵早已是注定,又何须他巧嘴锦上添花?然而他不顾我的不以为然坚持要送我的那一句偈语却令彼时的我心中茫然而不得尽解。
拌假拌痴难拌鸳,作王作主难作凰。
我心中一惊,这当初一句早已被我抛在脑后的偈语此刻涌上心头,竟让我莫名地不快了起来。我微微抬眼,瞧见静竹置放在一侧的那只羊脂玉匣子,顿时明了自己心中因何不安。我镇声道:“王爷固然疼惜我,只是规矩却不可废,尤其是目下多事之秋,你可知稍有不慎便会落人把柄,平白教人说王爷是非。”
绣夜不防我突然如此严肃,很是惶恐,忙缩身道:“王妃息怒,是奴婢胡言乱语惹王妃不快,奴婢该死!”
我摆摆手,望着她惶恐不安的模样,心头便很是寥然。不过是我自己私心里的一点没头没绪的念想,又何况惹得她如此慌张?我待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见静竹端着一应洗漱用具走了进来,福了一福。“王妃,奴婢已吩咐下备轿了,待王妃洗漱后用过早膳,便可进宫。”
再次踏入那古朴沉重的承天宫,我早已非初时心境。着意穿了鹅黄色湘绣海棠的一件软烟罗,下罩月白色轻纱百水裙。腰间松松系了一条湘黄玉索,足下一双妃红色绣鞋,在这初夏的时令望去既不失礼仪,又轻便舒适。妆容亦是极淡的,只匀了薄薄的一层玉簪粉,描了涵烟眉,唇上一点石榴娇。绣夜要为我细描眉妆与斜红,我却不愿过于华丽繁复了,只取金箔点了落梅,至于那眼下的一点,却是由着它去了。
下了肩舆,沿着一段青石小路慢慢行着,很快便迎上来一名翠色衣衫的小宫女,梳着一根乌牙牙的发辫,随着她轻快的脚步微微地跳动,瞧去很是青春盎然。见了我,不过躬身福了一福,脆声道:“王妃,娘娘有请!”
我点点头,便由着她自转身引路。绣夜扶着我不疾不徐地行着,低着头只不言语,静竹倒似与那宫女有些交情,笑道:“今儿不是该当文茜姊姊当值么,怎地是蓝茵姊替她了?”
那小宫女闻言侧脸瞥了静竹一眼,又极快地瞄了瞄四周,眼见并无他人留意我们一行,方才低声道:“还不是为了那——”她口中说着话,目光蓦地掠过我面上,却是明显一怔,忙刹住了话头,极快地扭过脸去。
静竹也是微微一怔,“怎么?”
话音未落,脚下却已拐进了御花园。眼瞧着满园的姹紫嫣红,蜂飞蝶舞,除了北地常见的那些儿花花草草,难得地竟还种了北地极是少见的玉簪花、芍药花。我饶是怔忡,却也有些欢喜,忍不住问道:“芍药生来眷恋水土,是极难在北地存活的,却不知是哪位巧手工匠竟能在这极北之地栽种成活,我实在是仰慕得紧。”
我原是冲着那蓝茵问话,然而她尚未开口,一个我虽只听过三两次,却早已铭刻心头的声音却蓦地里传来。
“不过几株花草罢了,难得姊姊喜欢,小妹改日让那余容郎君去姊姊园中栽上些儿便是。区区小事,又有何难呢?”
我心口巨震,循声望去,一个高挑纤长的身影不知何时竟已立在廊下,正微仰着下颚,居高临下地望着我。青丝如瀑,只在头心偏脑后处绾了一个赤金的鸾纹环,结着五彩的丝绦,混在发中,阳光下一闪一闪地亮着晃眼的光芒。艳色的一袭氅衣,宽大的袖口处结着繁复的流苏,微风中一晃一晃,望入眼中,隐隐如绕成团的丝麻,阵阵地腻烦。
她见我望着她并不开口,眼珠骨碌碌转了转,移步走下了廊子,立在我身前不过三五步处,曼声道:“怎么,姊姊不认得小妹了?”
我自然认得。高句丽的熙华公主,恋慕拓跋朔的熙华公主,一心要取我而代之的……
熙华公主。
我不动声色地迎了上去,微微颔首与她见了平礼,末了静静一笑。“公主,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此章预示了某人的命运,不知亲人有无读出……此章发出,我心已定,断不更改。
第五十五章 乱花渐欲迷人眼(上)
熙华口中虽声声唤我姊姊,不过作个样子罢了,只可惜功夫未到家,面上的不豫与眼中的睥睨始终是浓浓地蓄着,明眼人一眼便能瞧出这里头的风起云涌。那文茜没多说话,不卑不亢地近前行了一礼,抬首的同时却似有意无意地看了我一眼,待得见我平静上前与熙华见了平礼,她一怔,眼中意味颇是复杂。我心中暗暗好笑,她必是以为我定会被那熙华的态度激到,从而动怒失态罢?可是,怎会呢?我不以为意,并非是因为我自拊看透,更非故呈清高,只不过如今我事事只求舒心顺意,断不愿为了别人的无礼而坏了自己的情绪罢了。
不值得。
手掌拢在宽大的衣袖中轻轻熨帖在小腹,我心底一片宁和。抬眼看那熙华,却见她一双狭长的眸子微微眯着,眸光胶着在我身上游移不定,半晌曼声道:“姊姊可是来觐见皇后娘娘的?”
我淡淡一笑,“正是。却不知公主所为何来?”
她抿了抿唇,待要开口,身后一片翠色的衣角闪过,一个碧色衣裳的小丫鬟蓦地探过身子,分明故意地自我眼皮子下掠过,极是小心在意地扶住了她的身子,唤了声:“王妃,仔细路滑。”
说罢扬眉睨了我一眼,那眼神中是清楚明晰的得色与快意,倒仿佛是刻意说给我听的了。她话音甫落,在场各位除去那两位,自然都是一怔。我心头一阵冷笑,面上却只故作不明,一旁绣夜白着脸上前扶住我,泠然道:“绿水姑娘,你可是糊涂了?此间各位除了我家王妃,我倒不知还有那位主子,能当得这一声王妃。”
我听得绣夜唤她绿水,这才省悟原来这便是那日狗仗人势在我那重华殿中撒泼,自取其辱的丫鬟。我想起了她的名姓,心头更是一阵好笑,不动声色地按了按绣夜的手背,示意她不必与这无知蠢妇争那口舌之快,只凝目望着熙华。却见她一贯狂狷的面上并无不耐,蹙了蹙眉,却确是小心在意地由着那丫鬟扶住了手臂,一双狭长而熙亮的眸子状似不甚在意地掠过我面上,轻轻一笑。“姊姊勿怪,原也是绿水这丫头不会说话,姊姊归国省亲这些时日,府中大小事务繁多,小妹不得已只得代劳了。小妹自知性子一贯不比姊姊温善持重,却也万幸不辱使命。”她口中说着话,修长的颈项微微转了转,避着明晃晃的日头,再开口时便是冲着那绿水了,语音娇软,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慵懒情味。“绿水,跟你说多少次了,在王爷还没有正式册封本宫名号之前,不要整日王妃王妃地喊着,教人听了去只当我不知自重也便罢了,再要传到姊姊耳中,岂非更是白白累了我们姊妹的情谊。”
“是,奴婢知错。”那绿水忙低头认错。我本懒怠见她主仆二人一唱一和,然而熙华挪步之间那不同往日的迟缓与谨慎却令我不由微微侧目。印象中她一贯利落,向来是瞧不惯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行事做派,今日却是怎么了,竟在我面前作出这样一副弱柳扶风的姿态来?难道是身体染恙?我想起在金陵时拓跋朔曾告诉我熙华在大婚之日被伤,并说早已将她送回高句丽养伤,可是如今她却又因何在宫中出现?难道是拓跋朔存心诳我?
脑中的疑问愈发繁杂了起来,昔日我对她所有的印象,除去寄情于拓跋朔,不过是一个异国的公主,脾性暴烈,善骑射,眉目间不多媚态,却颇有些英姿飒爽,若非为着那点小女儿心思一径作难于我,瞧着倒也不应是个极难相与的人。我静静打量着她,她盈盈立在我身前不过五步的距离,察觉到我沉吟的眸光,她眼中一点明灭,挺了挺腰身便径直向我走来,口中笑道:“姊姊甫一归来便入宫来看皇后,娘娘知道姊姊的孝心,不知该多开心呢。”
她站得近了,我这才注意到她身上那件艳色大花的氅衣其实并不合身,竟是略有些宽大的,尤其腰身处完全收不出半点曲线。她身材较我偏高不少,若是安在楚朝,恍然已与一般男子等高。原也是草原水土的缘故,北地女子一贯比南方女子高大健壮,熙华贵为公主,自然不比一般民间粗妇,只是她自幼舞刀弄枪,鞍前马后,身材自然也是与纤细扯不上关系的。肩膀平宽,然而也不算突兀,尤其穿着氅衣时其实颇有些英姿。腰肢算不得纤细,然则却也自有一股柔韧,走路时较寻常女子迈步总要快上那么几分,动若脱兔。似是见惯了她一向旁若无人的肆意模样,今番突然如此,我倒真是不太习惯了。目光慢慢凝在了她氅衣下腰肢的部位,她白皙的手掌若有若无地覆在上面,微风拂过,柔软的衣料扑扑簌簌地一阵轻摆,贴在她腰腹上,竟恍然勾勒出一个浑圆的弧度来,映入我眼中,眼窝刺痛的瞬间,心头剧震。“你……!”
怎么?!难道熙华她竟是——
熙华长眉微挑,待要开口,身后不远处的宫门外一个莲青色的身影小跑着出了来望着廊下,脆声道:“娘娘有请,两位主子请随奴婢来。”
她睨了睨我,目光却同样自我腰身处一阵徘徊。我不过三个月的身孕,除了饮食上已有些微的不调,并未出腹,体态瞧去仍是与常人无异,故而仍是穿着平时的衣裳,纤腰一束,衣带当风。她收回眼神,缩了手在宽大的袖中,敛眉一笑,“姊姊,请。”
我强掩着心中阵阵如潮的错愕与惊痛,目光与她静静相对,手掌却下意识地按紧了小腹处,掌心已缓缓渗出微薄的汗意。
拓跋朔……拓跋朔……你怎能如此待我!
我身侧绣夜亦是看清她那已然耸起的腹部,惊得不轻,扶着我的手臂一僵,低低的喊了声:“王妃——”
我紧了紧绣夜的手掌,手心的汗意在她掌心濡开,她眼中一软,脚下便有些踯躅了,哽着嗓子轻声道:“王妃,您千万不可动气,身子要紧。”
静竹亦是一色的忧急,眼见熙华一行已转身走去,她附到我耳畔低低道:“王妃,事态尚且未明,您千万别受了别人的挑唆蒙蔽,胡思乱想。”
我点点头,抬眼望着熙华已然绕过廊下的身影,那艳色的一角被宝柱掩过,转眼即逝。我暗暗攥了攥掌,心中只让自己镇定,携着绣夜与静竹便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