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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罩帽被夜风拂落,容颜尽显,其面上肌肤竟比身着的白袍更为白皙。遥遥望去,连人带马浑然如雪,唯有辫发漆黑似墨。
朦胧银辉下,这一幕如梦似幻,汉军众士不由神思一滞。有些匈奴籍兵士恍惚喃语:“莫非这便是祁连山神之女……”伏下身去膜拜。此举又感染了旁侧之人,最后竟有数百北地兵士惑而效仿,伏倒一片。
甫出帐的霍去病乍见这一幕,亦不禁微有失神。他盯着丘顶那两骑,面上虽无波澜,内心却早已猜出那是何人。
亲卫察觉军士异动,前来禀报那些匈奴籍兵士私下传的奇言。霍去病听后淡淡吩咐:“传令下去,若有人再妖言惑众,立斩以儆效尤!”
军士间的传言骚动方有所止息。
须臾,丘顶那两骑缓缓策动,一前一后慢行下坡。
一队汉军奉了将令迎面截上,喝问:“来者何人?”众士弓弩齐张,箭箭直指马上的白袍女子。
女子扬声道:“我乃祁连山月氏公主,前来与汉军疗除箭毒,你等快带我去见骠骑将军!”她身后的那骑黑衣黑马,亦上前与她并辔,斗笠下的面容颇为年轻。
来的两人正是月歌和郭允。
昨日月歌被关押在帐内至半夜,忽闻有利刃声响,竟是郭允破帐而入。他割开她身上绳索,带她漏夜潜去。
月歌未料此时能遇上孟兄,她既惊又喜。郭允则道说自己早已在祁连山附近等待多时,并暗中察看汉军动静。他见月歌遭逢如此对待,言语中便对霍去病大为不满。月歌却说:“此事怪不得仲兄,是月歌瞒骗在先。”
怕霍去病一怒之下挥师强攻月氏,二人连夜赶至葛勒的部落。
月氏王族的雪白肤色极为特别,葛勒见到洗净面容的月歌自是大喜不疑,而后听她提出要月氏顺降汉军,他总有些心气不平:“我族甲士还在汉军手里。”
月歌说:“只要我们顺降,汉军必放了族人。你还看不出么?以汉军的兵力,前日要灭你的区区八百多人那是易如反掌。”
上回交锋,葛勒已见识到汉骑之强,比匈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长叹一声:“我们又何尝愿意与汉军为敌?只是大祭司和长老们被坎莫说服,月前已投向了匈奴。如今各部控弦之士就等坎莫一声令下,便要结集起来与汉军在祁连山一战。”
月歌怒道:“此等大事,怎能由坎莫说了算?”她却忘了自己奔波逃亡的这几年里,族中事务掌控早已今非昔比。
葛勒是纳尔真嫡系心腹,自然对未晞和月歌忠心不二。他迟疑说:“坎莫自恃为翕侯,近年骄桀愈盛,手下人马扩充壮大。各部只能屈服于他,连大祭司和长老都对他言听计从。”
此去祁连山麓的月氏总驻地还有半日驰程,加上说服族老又要花一番口舌,月歌暗想,以仲兄用兵之迅,不等她说服族人降顺,汉军便已杀至跟前。
为免己族遭受屠灭之灾,当务之急是先要稳住霍去病。月歌即令葛勒将族人远远撤走,她自己则和郭允一同回头来寻找汉军。
汉军驻地内,月歌和郭允被引领着穿过密密麻麻的兵士,招来数千人的诧异注目。月歌身披白袍,对马图腾的金饰抹在额间,妩媚中更脱出一股英气。
通译柯什自是认得她这身装扮乃是月氏王族所特有,他凝望半晌,亦深深按肩折腰示敬。
霍去病看见与月歌一同踏入大帐的郭允,即刻了悟昨夜来劫人的是谁。想起郭允与月歌的联手欺瞒,他暗怒不减,只沉脸看着面前的两个结义兄弟。
月歌不怯不惧,上前再次大声表明自己的身份,却被霍去病出言截断:“你不是匈奴祁连居次么?怎又成了月氏公主?日后保不齐再变出另一个身份来,成了哪朝的帝女王孙罢?”
她不理仲兄那浓浓讥意,仍面带淡笑:“月氏一族只尊血统,不分男女皆可继承权位。远在西域塞地的月氏部族都能尊王妃为女王,那我这个月氏王子的外孙女,身为王族血脉,又怎不是月氏公主了?”
月歌恢复原本肤色,又作女子装扮,便如同换了另一个人,与当初那个满脸菜色的瘦弱少年大相径庭。她容貌虽说不上倾城倾国,但胜在雪肤白腻、黑目流光,人立在帐中便如一座白玉雕就的美人。
自她入帐,霍去病已不知看了她多少回。当年素纱之后的面容、钧耆水热泉里的魅惑侧脸,如今清晰现于眼前,竟比自己脑中所绘所想更为炫目逼人。不知为何,他只觉自己心怦如鼓,深深吸气方有所缓解。
郭允趋前,递上一大包物什。月歌接过呈与霍去病:“我月氏部落不欲与汉军为敌,为表诚意,在此奉上解疗箭毒的药物。”
帐中众校原本看得目瞪口呆,此时皆面露喜色。仆多更附耳同赵破奴低语:“我就说月歌是与我们同一条心的。”
上座的霍去病依旧神色莫辨:“你说顺降,可你那些族人呢?我可不想下回路经月氏领地,再吃一次毒箭。”
月歌明白霍去病已知晓他上回腰侧中的箭毒亦是出自月氏,于是她诚意满满地说:“是我族内长老误听小人惑言,这才对汉军兵戎相向。还请将军宽限两日,让我回到族中说服族人,月氏部落必顺于将军。”
这一转折大出人意料,能不与月氏部落交手,已是最好的局面。霍去病深思半刻,便点头同意。
待各军校退下,帐内只剩了兄弟三人。霍去病对月歌和郭允瞒骗自己一事仍旧耿耿于怀,神色便见僵冷。
月歌硬着头皮,将当年自己误信隆漠谎言,故而隐瞒身份的事体大致道来,末了她还放软声音说:“除此外,月歌对仲兄并无二心。孟兄也是经不住月歌苦苦相求,方应了严守秘密。”
霍去病这才心气有所平复,却奇怪为何郭允会出现在河西:“兄长做买卖竟做到了祁连山?”
只见郭允微微一笑,说是与月歌有约,在此相候。霍去病听了眉头一跳,搞不清那是甚么怪异感觉,心内有些空落抓不住思路。
月歌将疗毒之法细细授毕了军医,当下便告辞要连夜赶去月氏驻地。郭允提出:“此行怕有险阻,我与月歌一同去。”
霍去病看着两人,方才怪异之感更浓了:“我遣军士扮作从人,与你们同往。若两日内不得音讯,我便挥师夷平祁连。”
月歌和郭允连夜去了,汉军亦未原地停留,次日继续朝月氏驻地缓缓行近。
方过一日,扮作从人随月歌前去的汉军探兵狼狈驰回,报说他们一行方入了小月氏驻地,便有一队不知哪部的人马冒出来拦截,不由分说绑了众人关押囚禁。几名探兵拼死出逃,终于有一人活着奔回大军处报信。
“那伙人马不断提甚么坎莫翕侯,对淳于司马……哦不,对月氏公主倒也算恭敬,只是将她秘密软禁。”那人原是月歌手下军士,一时间改不惯称呼。
霍去病召集众校议事,而后猜出小月氏内部必是出了状况。他忧心两个结义兄弟,又不能带大军强攻,就怕坎莫狗急跳墙,对月歌有所不利。几经思虑,霍去病提出让仆多和月氏向导通译有所准备,他要亲自往小月氏走一遭。
众校大惊,都说骠骑此行太过冒险,自古哪有主将不驻镇大军,反而深入敌穴犯险之理?
霍去病却不以为意,面带矜傲:“月氏非乃敌穴,我此行势必要谋得两军和战。再说,本将军哪回不是亲身上阵,最终大捷?”
众人想起骠骑将军一贯以来都是领着先锋冲杀在前,作战之道与稳重的大将军卫青全然相反,是以今日这番谋算倒也正好符合其性格行事。
霍去病布下严密计划,让赵破奴和高不识在后掌控大军,他和仆多等人乔装一番,扮成周边小部落的牧民,悄悄赶去了位于祁连山脚下的小月氏驻地。
一进入小月氏领地,通译柯什便设法与葛勒的人联系上。原来当日汉军放了那些月氏俘虏与月歌同去,其中那名小头目私自快马离开,竟去了坎莫处告密,这才有了后来那些事体。
而葛勒因月歌被软禁,自己亦被坎莫借由大祭司之手多加钳制,他早憋了一肚子火。正要设法谋救月歌之时,忽然来了汉军密使,葛勒半警半疑,却也使计甩了坎莫人马的监视,前去一会来人。
葛勒和随从暗藏利刃到了密约的驻地外深林内,那里早候着七八名月氏牧民装扮的男子。先头那人掀了罩帽,露出英朗眉目。葛勒得见其相貌气度,便先暗喝了一声彩。
那正是乔装改扮的骠骑将军一行。
待霍去病表明身份和来意,葛勒和随从都十分惊异,内心对这个年轻的大汉将军暗暗钦佩。在这般剑拔弩张的形势下,此人竟敢冒险前来救人和密谈,这份过人胆略足以媲美草原上最英勇的勇士。
葛勒透露说:“坎莫一早便与前来河西督战的单于子呴犁湖有勾结,他不但说服了大祭司让月氏各部出兵,昨夜议事时,竟还怂恿各位长老要把月公主献于呴犁湖作阏氏,以此讨好匈奴。更甚者,坎莫自己要继承王位,统领月氏各部。”
汉军众人面面相觑,月歌和呴犁湖当算是同宗兄姊血亲,这般做法汉人看来正是背纲*的禽兽行径。
霍去病绷紧了颏骨:“呴犁湖!春战两回都让此人逃遁了去,这次非要拿下他不可!”不知为何,但凡遇上牵及月歌安危之事,他便有些浮躁难耐。
“诸位来得正好,坎莫布下的看守十分严密,我无法救出月公主。但明日是我月氏的年度夏祭,坎莫必借此机会夺取权位。”
听了葛勒之言,霍去病当机立断,与众人细细谋划,而后分头行事。
月氏虽为游牧部落,其王族高位者却常居都城内。自数十年前国都永固城被匈奴强行占去,月氏人便将王族驻地迁至祁连山脚一处低矮的土城。
此时月歌被软禁于土城深处一方僻室中,她尝试过各种途径脱身,无奈门外重兵严守,她竟连个声讯都无法传出。
至入夜,土室外起了一阵兵刃交击声,而后月歌被转移至另一处更严密的所在。她隐约便猜到那是前来相救之人,只可惜那些人仍无法突破坎莫的重兵把守。
经此一事,暮食被耽搁到晚间才送来。月歌见那端食之人身形有些眼熟,心中便多有留意。果然等守卫关上门后,那人拉高皮帽,露出熟悉的面容。她大喜,心道还是孟兄最神通广大,不但能从坎莫手下逃脱,竟还找到了这里。
郭允低声说:“出门后,左侧墙边有快马,待我一动手,你便骑马速速离开。”
月歌知道坎莫加强了防守,郭允此举定是凶多吉少,于是她摇头不允。郭允大急:“你可知坎莫要将你……”忽的顿住,欲言又止。
月歌疑道:“他要将我如何?”
郭允不答,而后咬牙冷嗤:“我定不能看着你落入那人手里!跟我走,我拼死也要护你出去!”
“我不能离开,明日夏祭,坎莫定有所动作。”月歌缓缓分析,自己深思许久的一个谋划渐渐冒出脑海。她看向郭允,双目隐隐有光:“我已拿好主意,还请兄长去一处帮我取些物什。”
次日,在土城制高点的祭台上,各式兽皮旗帜四下矗立。宰杀剥净的牲畜被抬上祀案后,现场鼓笳齐响,月氏人在大祭司带领下,浇奠祷告,集体跪拜。
至仪式毕,月氏长老和贵族们盘坐高台,身着皮毛的族人则在台下吃着祭牲、载歌载舞。
霍去病一行早扮作葛勒的部勇混入了此间,如今随众起舞已久,仆多不由焦躁:“还要等到何时?月歌莫不是被他们弄死了罢?”却被一旁乔装的霍去病以眼神制止,他们昨夜救人未果,此时不宜多声张,免得被人群中坎莫的那些手下认出。
不多时,一些月氏人抱了树枝柴垛来,堆在祭台高处。这下连通译柯什都变了颜色:“堆柴为信,他们这是要告天以请封王了。”
台下众人大多认得这是北地游牧部族的“柴册”[注1]告天仪式,于是停了歌舞鼓乐,纷纷仰头眺望。
月歌是王子纳尔真的后代、名正言顺的王位承继者,自然无须这等仪式。此阵仗明显就是坎莫布置的手笔了。葛勒见势不妙,急忙跳上祭台先发制人:“我月氏还有公主,为何要柴册另封他人为王?”
月氏自古尊崇王族,在葛勒大声喝问下,底下人亦纷纷应和,不解望向高处的祭司和长老。
坐在熊皮毡上的坎莫转头笑得阴恻:“你还称她为公主?月歌这小杂种引来了汉军,我月氏眼下就要战祸临门了。”他年事已高,未说两句便低声咳嗽,面上更见苍白。
坎莫几个儿子早在十多年前那场月氏叛乱中死绝,如今他身边只剩了个养子迦鲁斯。迦鲁斯上前替父继续对族人宣称:“月歌背叛月氏,引来了汉军,也得罪了匈奴,伊稚斜大单于发怒,不日便要兴兵攻讨我们了!”
此前数十年的杀戮奴役已让月氏人吃足苦头,他们自然不愿再卷入战事。但坎莫等人之言,却让月氏族人不能置信。他们纷纷扬声问月公主如今在何处,要她出来向族人解释。
手下得了坎莫的示意,不一会儿便将身披白袍的月歌带上了祭台。混在人群中的霍去病见她衣着完好、神色如常,暂时放下心来。
葛勒等不服,对坎莫叫道:“方才只你一面之词,我们要听月公主的说法。”
月歌无惧身侧挟制之人,对着场中扬声说:“汉军要打的只是匈奴,无意与月氏交战……”
迦鲁斯立时抢过话头:“月氏始终是在匈奴统辖下过活,若我等投降不战,等汉军退去,伊稚斜又岂会放过我们?”高台上的长老和其他部族首领听罢,皆是一慑。
迦鲁斯转头阴笑打量月歌:“你已得罪了匈奴,幸得单于季子呴犁湖明察此事,说若你肯与他作了阏氏,他便不予追究。”
底下人众一阵哗然,仆多更是险些跳起:“将军,那老狗父子太可恶,我们这便动手。”霍去病低喝:“少安毋躁!”他何尝不想动手?只是昨日方派人快马赶回汉军大部队处知会,如今时机还未到。
葛勒那派人马早已憋怒难忍,当下高声反驳说:“她是我月氏公主,何时轮到你们翕侯父子来做主?”坎莫是纳尔真一个血缘较远的庶出堂弟,因其母身份低贱,他一直为月氏王所厌弃,直至年长才被纳尔真授予部族人马并任了高位。祁连山的月氏部落则一直认未晞这一脉为王室正统。
“再说,月公主亦是匈奴人尊崇的祁连居次,你就不怕天神责罚吗?” 葛勒早就憋了一肚子气,此时咄咄之言,皆为月氏族人心中所想。
“她并非军臣的亲生女,生父却是个汉人!匈奴早就不尊她为居次了,我们难道还要尊一个有大半汉人血统的杂种为我族公主不成?”坎莫一言如石破天惊,震得月氏众人哗然不止。
月歌见此事果然被他们拿来说道,心下不由发狠,眼中渐渐漫起杀意。
乔装的汉军众人则如堕雾里,仆多按捺不住嚷嚷:“定是那呴犁湖垂涎月歌的美色,才和坎莫一道编造出这样的谎言!”
霍去病震惊之余,却想起那夜在冠军侯宅偏室内,月歌饮醉后吵闹,直哭诉她懵懂十余年,至河西一战才由折兰王口中得知自己生父另有其人。俗话说酒后吐真言,想来此事定不会假。只是如此一来,当下情势更复杂不定了。
果然,台上迦鲁斯一干人再接再厉,宣称坎莫血统纯正,月氏部落的权位理当由他来继承。葛勒一派则怒不可遏,破口痛斥坎莫等人造谣嫁祸。双方剑拔弩张,情势一度临近爆发点。
迦鲁斯见情势偏离了谋划,赶紧重提柴册一事:“柴册新王乃各位长老商议后的决定,还有谁不服?”
那些祭司长老则神色忌惮。只因其中最德高望重、一直铁心支持月歌的伊坦长老忽然于前夜暴毙,众长老此时只觉势如危卵,又哪里还敢忤逆有匈奴撑腰的坎莫?
祭台上葛勒的两个儿子得了父亲眼色,同时扑至月歌身侧,将两名挟制之人劈翻在地。坎莫一派失了对月歌的钳制,纷纷怒喝着抽刀。不料台下各处蹿出二十余人,擎持弓械将祭台四周牢牢围住。
大祭司厉声质问:“葛勒,你这是要做什么?”
葛勒冷笑:“不如何,匡立我部族正统罢了。按月氏自古以来的规矩,柴册新王需各部首领认可。想叫我部支持坎莫,却是万万不能!”他一声令下,两个儿子便扑前动手,把迦鲁斯和其心腹逼得连连后退。
祭台上下两派人马一片混斗,其余月氏人纷纷避开。潜伏的仆多等人按捺不住亦要上前,却被霍去病警惕阻止:“形势未明,不可妄动!”他暗中观察后,却是怎么也不信如此重大场面,坎莫一派竟只布置了这些许人马。
果然,台上的迦鲁斯嘿嘿冷笑:“由不得你不认可!”朝天射响鸣镝。
祭场外不远处随即有号角呼应,不多时,数十骑狂风般疾驰而入,领头的竟是匈奴酋涂王的一个儿子。他所带来的甲骑精壮骠勇,铁箭强弓,胜出月氏人的装备许多。最后驰入的两人,正是满面狡意的呴犁湖和一脸阴鸷的隆漠。
月歌叹气,合上双眼。螳螂捕蝉,有黄雀在后。任葛勒一番布置,仍是徒劳。
汉军等人暗叫侥幸,人数如此悬殊,暴露身份只能是被一网打尽。霍去病仔细察看了祭场地形,吩咐众人:“随我来!”行走之际,眼角扫见一熟悉身影,那是隐在不远处人群中的郭允,他显然也认出了霍去病。二人点头,眼神交汇。
此时一群妇幼被推搡到了祭台前,他们是葛勒的几个阏氏和幼儿。生性残暴的酋涂王子得了呴犁湖的示意,将葛勒最宠爱的阏氏从人群里拉出:“葛勒,你现下改主意拥立翕侯为王,还来得及!”
葛勒大怒:“休想!”
一声惨叫凄厉响起,貌美年轻的阏氏当即掉了半条臂膀,痛得晕死过去。酋涂王子将带血的刀锋高高上扬:“若不从,下一刀斩的便是她的脖颈!”喊了两句,见葛勒不为所动,他冷笑一声,下手割开妇人的咽喉。
见此惨状,在场的月氏人大多激愤难平,却碍于匈奴武力,敢怒不敢言。
酋涂王子再抓了葛勒一个幼子出来:“我便一个个杀下去,看你能撑到几时?”
月歌心有不忍,看向葛勒:“罢了,你应了他们罢。”
自己亲儿生死交关,饶是铁人也不会无动于衷。葛勒面容惨淡,目光茫然掠过场内的族人和家人。当年随纳尔真死战匈奴的一幕幕涌上心头,他内心亦是数念交锋,一边是骨肉家人,一边是忠义天道。末了他横下心,事关月氏部族命运,自己又岂能向这些豺狼低头?
葛勒抬头,目色灼灼:“你们匈奴,便当我月氏是贪生怕死之辈吗?”
呴犁湖听了面色暗沉:“既如此,你莫要后悔!”旁侧的酋涂王子已大喝一声,将刀捅入葛勒幼子的心窝。匈奴壮骑更是人人发喊:“月氏若再不悔改,我匈奴必兴兵讨伐!”
葛勒大恸,凄吼一声:“匈奴狗彘!”手中利刃突击,劈杀了坎莫两名心腹。葛勒的二儿子则发喊着跳下祭台,还未等他靠近,一旁的隆漠搭弓放弦,立时将他穿心射死。
外围的匈奴箭手持弓一阵乱扣,向场中葛勒的阏氏幼儿们尽数射去。妇孺们临死前的哀号,令人惨不忍闻。
月氏长老们见此,有些忍不住冲出来,怒斥坎莫一派屠戮族人,有违月氏古训。
坎莫却阴恻道:“我们有动手么?是葛勒自己反叛匈奴,惹来杀身之祸。”他这一招借刀杀人甚为高明,让月氏族人无从指责。
台下的葛勒心腹被酋涂部众屠灭殆尽,台上的葛勒与大儿子几失理智,厮杀中身受重伤。月歌抢上前来,将他二人奋力拖出战团。坎莫一派敬畏月歌的血统和神力,不敢伤害于她,纷纷罢手。
月歌看了四周尸横血溅的惨状,还有虎视眈眈的匈奴人,眼看今日败局已定,自己这方无力回天。只是她心仍不甘,转头缓缓扫过台上的月氏高位者:“诸位长老,此事关乎我月氏一族的命运,你们便无话可说?”
众长老低头沉默,最终还是灰发白袍、一脸苍老的大祭司站起来道:“坎莫之言有理,当年可黎顿作乱使得匈奴差点将我月氏灭族,我们还须遵循未晞公主对军臣发下的誓言,不再反叛匈奴才是。”他似是心中有愧,不敢直视月歌。
月歌冷笑:“还敢提我母亲?她已献身匈奴多年,如今你们还要将自己部落的公主送去。用献女人的法子来维系安宁,这种耻辱,就连和亲多年的汉人都还知道要反击。难道我月氏热血男儿都死绝了么?”
周遭月氏人鼓噪纷纷,台上的长老们都心生惭愧,深低下头。大祭司双目含泪,看向月歌欲言又止。
迦鲁斯见了,冲上前一巴掌封了月歌的嘴:“引来汉军祸及月氏之人是你,自然要你去平息此害。”
月歌被扇得趔趄后退,她低头捂着脸,双肩颓落,一副仿佛不堪承受的弱态。迦鲁斯只道她被打怕了,转过身督促祭司长老拥立新王。
谁都没有注意到,月歌不知何时已悄悄挪近了坎莫身侧,她垂下的眼眸更扫过坎莫腰间。
她这是要做什么?占据了旁侧高台的霍去病警惕顿生,双眼紧盯着月歌不放。
这时月歌抬眸,恰恰与霍去病视线对上。她先是一怔,继而眸光璀亮,唇更似勾出淡笑。由此她仿佛变了个人,一改方才怯弱之态。
果然眨眼工夫,台上的月歌迅疾卸了坎莫的腰刀,扭过其臂,更反手将一把金刀架在他颈间。
这下突变猝不及防,迦鲁斯急怒最甚,直叫:“莫伤翕侯!”坎莫已年过七十,多病孱弱,被月歌拿在手里,竟是半点也反抗不得。
坎莫的手下兵刃出鞘,围将上来。月歌叫道:“退后,否则我一刀结果了他!”锋刃晃处,一条血流自坎莫脖颈蜿蜒挂下,迦鲁斯等见了只得犹豫止步。
呴犁湖看得双目放光,啧啧暗忖:“好女孩!长大后刺儿更多了!”心下越发痒痒,恨不得马上将这美人占为己有、绑回王庭,并在父亲面前挽回此前督战失利之过。
月歌倏然转向大祭司,厉声质问:“自古以来,我月氏一族的权位都是何人所继?”
大祭司不解她为何发问,仍答道:“自然是拥有尊贵王族血统之人。”月氏王族皆高鼻深目、肤白体长,血统越纯正的,这些特征越明显。如今祁连山小月氏部落内唯有坎莫和月歌仍是王族血脉,月歌经过父祖两代与外族混血,虽然五官眉目早与中原汉人无异,只那雪白的肤色,却不比坎莫暗淡多少。
月歌接下来的语声更为冷冽:“月氏不可助匈奴与汉军开战!事关部落的命运,我敢以纳尔真之名起誓!你们是听我的?还是听坎莫的?”
满场月氏人鸦雀无声,有匈奴人在,他们都不敢擅自呼拥哪一方。长老们更是急切对视,不知道如何反应。
月歌见了,不等大祭司说话,她便冷冷一笑:“还在犹豫么?不如我来帮各位长老选定!”手下猛划,刀锋割开坎莫的咽喉,祭台上霎时鲜血飞溅。
全场大惊!
台下的月氏人不知所措,台上的长老们蹬蹬后退。迦鲁斯扑在坎莫尸身上去堵那血涌不止的喉伤,却无力回天。呴犁湖惊怒不止,他绝没料到月歌胆敢杀了坎莫,使出这一招釜底抽薪之计。
迦鲁斯大吼:“她杀了翕侯,我要为父报仇!”舍了坎莫尸身,与心腹们举刃上前。却听呴犁湖在后叫道:“莫伤她,要活的!”隆漠得了呴犁湖示意,下马疾跳上祭台,来拿月歌。
坎莫一名心腹制住了不顾重伤拼死阻拦的葛勒,要举刀刺向月歌。凌空一矢倏然飞至,从那人左眼直插入颅。
那是占据了祭台右侧墙耳高处的霍去病。他持弓喝道:“谁敢再上前,这就是下场!”
如此精妙箭术,在匈奴和月氏人中都不得多见,众人不由一慑。
迦鲁斯怒极,不管不顾,喝令心腹一拥而上。虽白羽急闪,箭箭毙命,仍有几人逼到了月歌身侧。
隆漠最快,几把扭住月歌,欲拖下台来。又一支飞矢射来,直中隆漠左臂。他大叫一声,跌落台侧,恨恨望着令他再次受挫的霍去病。他认得,就是这个人,当年在长安城胡姬馆坏了自己的好事!
两道人影从不同方向飞速奔至近处,从左右两侧跳上祭台。
那正是霍去病和郭允二人。
郭允技艺高超,指哪打哪,霍去病则气势不凡,出手狠厉。有他们护在月歌两侧,迦鲁斯手下无人能近前。
月歌大喜过望,左右低唤:“两位兄长。”
她得了助力更有恃无恐,站到祭台最高处肃容喝道:“坎莫欲拉族人卷入汉匈之战,实是月氏的大罪人。今日我已替纳尔真将他诛灭!你们且看,这是甚么?”说罢将手中染血的锋刃高高举起。
月氏人认得那是纳尔真的随身金刀,都心头一凛。却见她又猛然撕开身上白袍,露出其内披挂着的斑斑血衣。众人从那些装饰和纹路看出,这残衣正是当年纳尔真血战匈奴时所穿着,多年来一直被供祭在王族禁地。
“当年匈奴大肆屠戮我月氏族人,将先王寄多罗的头颅割来镶制酒器,又强扣我外祖父纳尔真作质施诸*。这许多年来,我月氏虽臣服于匈奴,可水草牧地还不是一再被夺?如此,你们仍要为匈奴出力么?”
月歌愤慨之言朗朗回荡,在场月氏人听了无不愧辱难当,有些激愤的更是举臂怒吼应和,群情一时激昂。
郭允一时间不知是喜是悔,这金刀血衣乃是他昨夜受月歌所托潜入月氏禁地偷取来的。不想她早有谋划,竟也将他瞒混了过去。
那干祭司长老们被说得羞愧无颜,且如今坎莫已死,能继承权位的只有月歌这个月氏王的唯一后脉了。众长老略为低议后,齐身跪拜在她面前:“我等自是听从月公主之命。”
台下人群亦跟着纷纷伏倒,唯有坎莫的党羽斯闹不休:“大伙儿莫被她卖了,汉军过处,牲畜不留,更何况是人?”他们被葛勒的部勇重重围困,却仍口出妄言,让月氏众人不免忧虑忡忡。
大祭司面色凝重:“不错,顺降一事还需从长计议,谁能担保汉军不掠杀我月氏?”
“我可担保!”一人扬声而道,语震四座。
月氏人皆惊异望着,认得那是方才跳上台护在月歌身边的其中一人。只听他大声宣称:“我乃汉骠骑将军霍去病。只要你等不助匈奴出战,汉军就绝不攻击月氏。有我这个汉军的统帅担保,你们还不放心么?”
全场大哗。月氏人众燃起希望,连长老祭司都又惊又喜:“据闻这位霍将军是锐悍者诛、慑服者勿取。果然不假。”
月歌微笑:“如何?大祭司还有顾虑么?”
到此为止,大多数月氏长老已有心顺降汉军,但转头看去,呴犁湖为首的匈奴一行在旁虎视眈眈,酋涂王的部勇更已散成弧形将祭台围得有如铁桶。今日月氏匈奴一番死战却是无可避免了。
匈奴这边,也是没料到汉军统帅今日会现身此地,全都大大吃了一惊。呴犁湖亦愣住:“霍去病!原来是他!”继而大喜,“抓住他,抓活的!”心想若能擒了此人,何愁汉军不灭?
隆漠恨意愈炽,霍去病,这名字记住了,终有一日自己要一雪前耻。
未等匈奴人有所行动,潜在四处的二十余汉军已按照霍去病的吩咐摸到台边,爆起突袭。酋涂部众一时未防,当即死伤不少。
台上台下又是一片混战。
汉军虽勇,只是人数悬殊,情势渐渐危急。
忽然场外疾驰入数骑匈奴人马,赶到呴犁湖处惊慌禀报了几声。呴犁湖脸色大变,恨恨盯了台上一眼,挥手示意撤退。
迦鲁斯不解,叫道:“我们已占了上风,单于子哪里去?”呴犁湖却不应,打马径自出了祭场。
此时,亦有巡侦的月氏人前来通报:“西南方涌现无数汉军人马,请长老示下!”
场众哗然。月氏众长老见今日定局已成,忙不迭道:“便从公主之意,我月氏愿顺降于汉军!”
霍去病终于面露微笑:“赵破奴这小子也该到了。”眼见匈奴人人取马遁走,他跃下祭台,“莫让呴犁湖跑了。”汉军众人恍如梦醒,纷纷寻马匹翻上,急策去追。郭允亦是一惊,转身持刃也跟了前去。
双方在城中冲撞追逃一番,好容易出了城,忽然天际尽头涌冒出如潮军骑,汹涌驰来。那是闻报赶来的汉军先锋,有千余人。
匈奴人见了大惊失色,当即拨马改向,不料霍去病攥辔紧紧追咬。待逼近了,他从后擎弓突发一箭,正中呴犁湖左臂。呴犁湖在鞍上摇晃数回,却不坠下。
霍去病待要再瞄,忽听怒马嘶鸣,那边月氏人的马栏不知何时已冒起滚滚浓烟,千百匹惊马冲出围场,撒蹄狂奔,正朝这边冲来。
[注1] 柴册:古时礼仪。积薪为坛,皇帝或首领受群臣所上玉册,然后燔柴祀天,谓之柴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