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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数日后,皇帝吐血止,龙体好了大半,于正月十八日起视朝。怀玉得以回府,临出宫前被贵妃叫去说了一会儿话,贵妃且语且泣,拉着怀玉泪流不止。妹史忙劝道道:“娘娘快止住!陛下春秋鼎盛……虽吐了两回血,但眼下已无大碍,娘娘担心这些却有些早了,若是叫人传了出去,只怕不好。”
怀玉也笑劝:“母亲放心,儿子再无能,自保却还是能够的。”
待回到府中,夏西南呈上邸报,怀玉大略翻了一翻,笑道:“二哥倒也实在,揽了个招待番邦来使的差使在身,忙前忙后,迎来送往的,竟然还没忘记拉拢了几个体己人。”
夏西南也笑:“太子殿下是不行了……论嫡论长都非二殿下莫属,但有殿下在,叫他如何放得下心。”
怀玉又笑:“且看罢……阿章还好么?”
夏西南应道:“陛下圣体欠和,世子自年前便已出宫回府,眼下由二殿下及王妃亲自照料。出宫时,身边还有两个宫里跟去的近侍,俱是陛下指定的人选,这些日子尚未出府一回。”
说起阿章,怀玉忽然想起一事,问:“三月头上是阿章的生日,送他的弓箭备好了么?”
夏西南道:“备好了。”转身叫人去取。未几,弓与箭取来,弓是一张小巧的牛角弓,箭是与之配套的无羽箭。
怀玉接过来比划了一下,称赞道:“果真好弓。”夏西南在旁说道,“弓是请聚元号业已归隐的名家所制,箭也出自同一人之手。”
怀玉点头:“这个足够了。”又问,“今年末来朝贡的番邦小国有哪些?”
夏西南稍作思索,道:“与往年并无二致,无非是安南、高丽、占城并暹罗这几国,并无任何异常。”
怀玉点头,沉吟片刻,道:“盯着些。”还想再问他一件要紧事,忽然有人来报,说王妃已到了门口。
怀玉蹙眉,道:“叫她进来。”
少时,便听得一片叮咚环佩之声渐近,王妃文海扶着使女的手款款入内,转眼见夏西南也在,遂笑看他一眼,道:“原来你也在。”
夏西南笑着应了一声是,看看怀玉,又看看王妃,想了一想,躬身退到一旁不语。怀玉笑问:“何事?”
文海回头跟身后的奶娘笑道:“你瞧瞧他这人,他这些日子都在宫内,咱们在家里度日如年,怕落了把柄,也不敢回娘家打听消息,都担心死了。听他回来,忙忙的赶过来,却被他这样说。”
奶娘尚未答话,她却又伸手抚上怀玉的脸,幽幽抱怨道:“清减了许多,面色也不大好……宫里不是有容公公在么,衣食上头还会叫你受屈?”
怀玉笑道:“傻话,我自然不会受屈,只是夜里要起来几趟,睡不安稳罢了。”
文海点头:“既如此,你回来后便该早些歇息才是。”回头责怪夏西南,“他这些日子吃不好睡不好,才一回府,你又巴巴地跑来。有什么要紧事,不能等明日再说?”
夏西南讪笑,口中称罪,溜着墙退出书房。怀玉无奈笑道:“晓得了,等下用了饭便去洗漱歇息,你且退下,我还有两句话要吩咐夏西南。”
文海垂首不语。奶娘忙上前一步笑道:“殿下,奴婢已叫人烧了几个殿下素日里爱吃的菜……”
怀玉哈哈一笑,拍了拍文海的手,柔声道:“叫你担心了这些日子,我才出宫,也觉得累了,改日罢。”
文海轻轻叹一口气。怀玉又道:“对了,阿章三月过生日,你随我一同去。我备了一张弓送他,你可要再送些什么给他?若是府内没有的,跟我说便可,我叫人去备。”
奶娘面上现出几分喜色,文海却幽怨道:“……自咱们成亲后,你就未闲下来过,知道你忙,但也不是这样的忙法。”言罢,站定在他面前,只是不走。
怀玉不语,只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文海看着他的一张脸,又是意乱又是难过,僵持片刻,终是无趣,慢慢转身退下了。
夏西南并未走远,见王妃走,重又入内,问道:“殿下可是要问……”
“正是。”怀玉点头,“她……”
夏西南闻言,躬身应道:“臣正想禀报此事,姑娘这些日子倒也好,除了时常去酱菜铺子转悠……殿下在宫里时,臣抽空去了几回,倒有一半的时候都没碰着她,一问,都是去酱菜铺子里玩耍去了。臣心里觉得奇怪,悄悄问过云娘,云娘也不清楚,只说她这一阵子时常魂不守舍的,不出去玩耍时,便在家中叹气,还躲起来哭过两回……”
怀玉着恼,将一张邸报攥成一团,咬牙低低斥一声:“这混账,还敢去!”揉了揉眉心,略一思索,脸色微变,扔下手中邸报,吩咐夏西南速去备马。
夏西南犹豫道:“眼下天已晚了,再者,若是宫中有人来,殿下不在的话,只怕不太好。便是王妃,也总是时时刻刻盯着殿下的行踪……”
怀玉蹙了蹙眉,不耐烦道:“若宫中有人来,命人拖延片刻,其后快马加鞭去青柳胡同找我即可。”话未落音,人已闪出门外。
正月十八日晚间,宋记酱菜铺宴客。青叶本来同宋阿婆争论过一番,她觉得午间宴客好,吃好喝好再跑路,如此最好,大白天日的,不会迷路。宋阿婆却觉得晚间好,吃好喝好趁着天黑摸到城外,任谁也找不着。否则光天化日的,要是叫街坊邻居瞧见一家子的去向,到时泄露了行踪可不是顽的。
青叶想想也有些道理,也便罢了。怀玉已有许久未能过来了,便是大年三十与元宵节也只有她与云娘两个人过,没有他的年节是如何的冷清,如何的寂寥,这些她都不愿再想再提了。总之他人在宫中侍奉皇帝,这一回能得以顺利跑掉也未可知。这般想着,一面悄悄动手收拾了些易于携带的金银细软藏在身上,一个人躲起来起来哭了许久,后又偷拿了云娘的一把断了齿的梳子以作念想。
熬到傍晚时分,跟云娘说去潮州食府用晚饭,要晚些回来。因为她安生了这一阵子,从未出过差错,才又被狠抽过鞭子,大约再也不敢出什么幺蛾子了。云娘也就放心地叫她出去了。
因算是定亲的酒席,宋家母子心中高兴,便采办了两桌上好的酒菜。他一家虽是江西人,在京城中却有两家远亲,也颇有几个交好之人,亲戚也罢交好之人也罢,俱是做小生意的老实本分人。
青叶才到铺子门口,心里便先打起了鼓,暗暗生出了悔意,恨自己过于轻佻,被人诟病倒还是轻的;也不是怕自己今后吃亏,以宋颜良的脾性,即便跟他远走他乡,无有娘家人为她撑腰,将来被他打骂欺辱的可能也是微乎其微的。怕只怕惹得三表叔动怒,找到宋家头上,到头来害人害己。
在铺子门口踯躅许久,有心落跑,却被大妹小妹瞧见,出来硬把她给拉扯到铺子里去了。宋家母子说的话一句也未听到耳朵里去,她只管留神听外头的动静,生怕三表叔突然跳出来当众抽她鞭子。
宋颜良伸头瞧瞧街上,一切如常,无有可疑之人,为稳妥起见,还是关了铺子门。他老娘欢天喜地,叽叽喳喳,扯着青叶围着酒桌叫人:“这是你四舅公,这是你表姨家的儿媳,你该唤一声表嫂子的!这是咱们同乡,当初一同进京来的,他家是弹棉花的,你该唤一声大伯……”
亲戚们见青叶的容貌,个个惊愕,打趣的话便也说不出了,这下也明白宋颜良为何就舍得卖了铺子带人私奔了:此等貌美女娘,以宋家颜良的斤两,非坑蒙拐骗不能得手。
宋颜良春风得意,与大妹小妹护在青叶身旁,怕人家灌她酒,插科打诨的惹她不高兴,也怕她一时之间见着这许多生人会害怕。
青叶起初还强打精神与宋家亲戚周旋,其后连话也说不动了,只能抱着小妹坐在墙角发呆,连人也不理了。呆坐了一会儿,抽抽搭搭地哭将起来,小妹年纪还小,见她哭,也跟着咧嘴嚎,一大一小抱在一起哭得好不伤心。宋家母子以为她是想家反悔了,生怕节外生枝,赶紧招呼宾客快点吃喝,他一家好上路。
宾客们只当她是宋颜良哪里骗来的富室女娘,也生怕煮熟的鸭子飞了,于是心领神会,再不废话,各自埋头吃喝。
正吃喝间,外头忽然有人敲门。宋家母子面面相觑,宋颜良站在门后小心道:“咱们铺子早几日就关门歇业了——客人别处去买罢——”
话未落音,一声巨响,两扇门板被人踢倒一扇,另一扇也散了板,摇摇欲坠。宋颜良险些儿被门板砸到,慌忙跳开,倒吓了好大一跳。
踢门的那人是个年轻男子,胡子拉碴的,面色看着也有些憔悴,一双眼睛却凶恶得很,他后头还跟着三两个随从,随从们手中各握着一把出了鞘的长刀。
诸宾客纷纷猜测,眼前这人大约是被拐小媳妇的家人,人家找上门来了。果不其然,原先还在嚎哭的小媳妇儿蹭地立起,放下小妹,擦了一把眼泪,一步一步挪上前来,怯怯地唤道:“三、三、三……”
她那个三字打头的亲戚大约是嫌屋子里酱菜的味道太冲,蹙了蹙眉头,握了拳头挡在鼻子下,目光在酒席上大张着嘴的诸宾客身上停了一停,其后,吊着嘴角四下里打量,从始至终,都未看那可怜兮兮的被拐的小媳妇儿一眼。
宋家母子打着摆子不敢说话,他家宾客也有一二十人,却无有一人敢出声。一堆人暗自惊心,正受着煎熬,小媳妇儿她亲戚忽然噗嗤一乐,咬牙笑问:“这是在吃酒席么?”撩起眼皮睃了小媳妇儿一眼,漫不经心道,“又找了一个?好本事!屡教不改,好胆量!”
青叶头发根根竖起,悄悄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裳。还好,因为怕路上冷,穿裹的跟个粽子似的。只可惜了这一身新衣,又要白瞎了;自己的皮倒不要紧,好歹还有跌打膏,忍上一忍也就过去了。
宋阿婆醒了神,觑了觑那男子的脸,见他年岁不大,顶多二十多岁,想必不是表叔本人。忙忙的堆了一脸的笑上前招呼:“这位可是青叶她三表哥?她三表哥,快上座!千万不要责怪青叶,她小孩子家不懂,要怪也只能怪咱家不懂礼数,没有去请她表叔来吃酒……有什么话咱们好商量,快叫你后头的人把刀放下!她三表哥——”
诸宾客便也跟着“她三表哥,快上座,有话慢慢说”地胡乱打圆场。
怀玉以手握拳挡着鼻子并不答话,只似笑非笑地瞟着青叶。青叶难堪且害怕,一面提防他身后的那几把长刀,一面打着哆嗦随了宋阿婆招呼他:“表……三表哥你,可要入席饮一杯酒?”见旁边四舅公的嘴巴张得尤其大,便与他说道,“四舅公,这个人,他,他是我三表哥——”
她的新晋表哥怀玉忽然一乐,倚着门框,慢条斯理地笑问她:“怎么你也跟着唤我表哥了?同我睡觉时,你不是最爱我为表叔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