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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豪雨瓢泼,巨大的雨点倾斜下来,把夹道的青砖浇淋得一尘不染。随墙门上的灯笼在凄风苦雨里摇曳,牛皮纸里拳头大的一点亮,泼洒在地,是迷滂滂的一片昏黄。随墙门上站班的太监,在那团光下低垂着眼帘,看不清是醒着还是在打盹儿。
沾了水的砖地,面上涂了层油似的,花盆底踩上去狠狠一蹉,险些摔个马趴。边上适时伸出一双手来托住了肘弯,压声说:“主子留神,地上滑。”
这是雨声之外,寒凉世界里唯一的响动了。敏贵太妃迟迟转过眼来,“皇后怕是不中用了吧?”
皇后病得太久,其实早就不中用了。生死只是一道随时能开启的门,从门这头跨到门那头,不费吹灰之力。
善嬷嬷回头望了眼慈宁宫,“老佛爷虽未明说,但这会儿商议由谁摄六宫事,瞧着是要册皇贵妃。皇后的事儿一出,后头要拿主意的地方多了,大到丧仪,小到苫次1,都得有人铺排。太后是佛心主子,除了关心素餐吃什么,旁的一概不问。太皇太后老佛爷上了年纪,纵使瞧着万岁爷的面子过问小辈的事儿,但过于庞杂了,也恐伤精神。”
“皇贵妃……”敏贵太妃琢磨了下,那三个字从齿缝里生挤出来,半晌才道,“你料皇上什么想头儿?”
大雨浇在伞面上,发出隆隆的声响,善嬷嬷在雨声震天里摇头,“怕是没这个意思。眼下册封皇贵妃,来年先皇后丧期一满,就得立为皇后。皇上何其深谋大略,如今后宫一人一个心眼儿,立了合意的,横竖要当箭靶子;若立了不合意的,将来可是继后,难免又要帝后不睦,倒不如后位出缺的好。”
“哪儿能呢。”贵太妃道,“国不可一日无后,就算心里头不自在,也得尊祖宗礼法。”
善嬷嬷搀着她,一步一步走在笔直的夹道上。先前雨势大,溅起的水珠子直蹦得比鞋底子都高,把袍角都打湿了。现在雨势缓和,凌厉的雨箭在脚下化作短促的涟漪,很快流向两侧的低洼处。
善嬷嬷道是,“皇上心中也自有考量。只是上回说起摄六宫事,话头才一起,万岁爷就冲太后作揖,请太后暂且周全。太后哪儿管过那些个,一口酥酪塞住了嗓子眼儿,差点没噎死。”
敏贵太妃笑起来,说起那位太后,着实是个心宽的人。当初她们一同在先帝后宫里谋生活,谁也不得宠,太后是先皇后升遐后,迎进来填窟窿的,她不是皇帝生母,却凭着能吃能睡没气性,且带大皇帝,当上了皇帝名义上的母亲。人之出身还是顶要紧的,太后是太皇太后侄女,有今日的地位,到底仗着娘家的势。
“你说……”贵太妃偏过头看善嬷嬷,“再选后,谁能有这造化?”
善嬷嬷是聪明人,也挑主子爱听的说,便笑道:“依奴才愚见,咱们公爷家的格格放在姑娘堆儿里最是拔尖。回头主子再引荐引荐,老佛爷瞧着您,纵是不当皇后,封妃总错不了。”
敏贵太妃脸上淡淡的,似乎这个答案并没有什么可让她欢喜。她慢腾腾挪步,手里的菩提佛珠撞击袍子,发出微微的轻响,“这宫里,跟口井似的,进来了就甭想爬出去。可不进来,又欠荣耀,进来了坐在井底下哭也不打紧,反正谁也瞧不见。”
这是关了二十多年富贵牢笼,得出来的一套感悟。要是从头再来,还走这条老路么?大约还是会走的。宫里的女人,喘气从来不为自己,刚入宫那会儿活娘家,到承了皇恩雨露有了孩子,就活孩子。贵太妃没孩子,当年皇三子曾抱来给她养,最后得花儿死了。她孩子缘浅,无处可倾注那份心,多帮衬娘家孩子,进来了也是个伴儿。
雨渐渐住了,擦黑的当口,紫禁城的每一个角落发出门臼转动的,绵长哀戚的声调。敬事房的太监们挑着灯笼站在乾清门前吆喝:“大人们,下钱粮啦。”
侍卫处当差的便向四方传递消息:“上锁啦。”
咚咚的梆子敲过来,一个老太监带着徒弟走过东一长街,拖着长腔在朦胧的夜色里一再重复:“下钱粮啦,灯火小心……”
这是一场盛大的交接仪式,每天不厌其烦地上演,每一次都准时准点。
贵太妃是宫里老人儿,又因遵懿旨议事,因此不像那些宫女子似的,听着下钥就行色匆匆。她依旧踩着她的步子,慢悠悠穿过永康左门。永康左门之外隔着隆宗门,就是军机处,从斜对角儿看过去,能看见那块“后宫不得干政”的铁牌匾。
她忽然站住了脚,一动不动。善嬷嬷纳罕,低声问:“主子怎么了?”
贵太妃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你听……”
仔细分辨,风里夹带着隐约的呼号,叫人心头一哆嗦——别不是钟粹宫传来的吧!可再听,似乎不像。敏贵太妃抬头看树上枝叶吹拂的方向,今年倒春寒,这会儿刮的是西风,估摸是有人在西华门上哭求,请旨进宫面圣。
宫里有宫里的规矩,既然下了钥,不是走水2等大事,断乎不能开。敏贵太妃听着那断断续续的“主子……求见”,怅然叹了口气。帝王家的情分很淡薄,就拿皇帝对待皇后,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疏离,真不如寻常家子。
***
薛福晋在西华门上磕头的消息,最后不及皇后崩逝来得迅猛。将要天亮的时候,城里响起了丧钟,当地一声,震荡出一串余音。
床上的帐子被高高打了起来,嘤鸣光脚站在脚踏上,人还是懵的,瞧着菱花门外昏昏的天,问:“出什么事儿了?”
侧福晋从外面进来,已经摘了头上穗子,一面指派丫头伺候她穿素服,一面道:“皇后主子崩了,你阿玛接了军机处的令,四更进宫料理丧仪去了,我瞧你睡着,没来告诉你。”
初春的气候,空气里还带着凉意,这凉意像水似的,一阵阵漫上身来。嘤鸣抱着胳膊,心里惶惶没有着落,“我前儿去见她,精神头还不错的,怎么说没就没了……”
其实倒也不是没有征兆,她前几回递牌儿进宫,她就瘦脱了相。
嘤鸣和皇后,做了十几年闺中密友,那时因两家大人同为辅政大臣,她们几乎是厮混着一同长大的。皇后大她两岁,教她绣花扑蝶放风筝,小时候的情谊,并未随皇后入宫而有所减淡。若不是那年嘤鸣年纪未到,应该要随她一同去的。后来的选秀,终不及头一回有盼头,后宫位分定了个大概,她阿玛也煞了性儿,想辙托病,替她蒙混过去了。
嘤鸣原想,只要皇后惦记她了,她就进宫去瞧她,没曾想那么快……她七月里才满二十。
“我答应过她,今年千秋节,要进宫陪她住两天的……”
噩耗来得太突然,起先像不与自己相干,皇后只是紫禁城的一面招牌,不具任何意义。等忽然回过神来,她才意识到自己最好的朋友死了,那种疼痛尖锐精准,直达心肝,扎得她直不起腰来。
侧福晋见她脸色发白,忙上前瞧她,“嘤儿,我知道你和皇后娘娘好,你有这份心,她也感念你。快别想了,人下了阴司,阳世的情义就忘了,你再伤情,她也不知道。”说罢又叹息,“听说薛公爷福晋知道不好,入夜上西华门递牌子想进宫,宫里规矩大,门上侍卫光瞧着,不肯通传。后来还是太皇太后得了信儿放的恩旨,才见了最后一面。”
嘤鸣听着,更大的悲哀翻滚起来。侍卫哪里是不肯通传,分明是早有授命,不许通传。
她还记得上年立夏那天,皇后传她进宫说话,她跟着引路的太监进了钟粹宫,皇后歪在云头榻上,笑着说:“恕我不能迎你,这程子人惫懒得很,也不知怎么了。”
她恭恭敬敬磕头,“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抬手叫“伊立”,让身边人搀她过来,牵着她的手说:“嘤鸣,我被困在这四方城里了,像鸟儿给折断了翅膀,飞不出去了。你瞧我锦衣玉食,住在皇城中枢,所有人面儿上都敬我,叫我声‘皇后娘娘’,其实我什么都没有。我没有亲近的人,没人疼我,他们都盼着我早死,连太皇太后和皇上都一样。”
嘤鸣心里明白,可还是得宽解她,“您是皇后,是一国之母,谁也不能盼着您死。”
皇后摇头,“我在他们心里,该死一百回。我不怨他们,那都是我阿玛造的孽,是他非把我送进宫来。他觉得这么着能左右皇上,将来我要是生了儿子,江山一半儿得姓薛。”
皇后在她面前,从来没有任何隐瞒,因为别人不懂她的难处,嘤鸣能懂。
这事儿,说来话且长了。先帝英年早逝,皇帝冲龄践祚,前有皇叔后有权臣,想坐稳江山很不容易。危难时刻,幸有先帝旧部忠心不二,以一等王大臣多增为首的保皇派稳固住朝纲,扶持小皇帝一步步走过了最艰难的年月。可人的野心,会随着手上实权在握而逐渐壮大。多增老了,嘤鸣的父亲纳辛态度骑墙,最后薛尚章仗着军功赫赫,成了辅政大臣之首。
元老重臣家的闺女,没有理由不进宫,不去伺候皇上,于是薛深知轻而易举当上了正宫娘娘。可惜这位皇后并非众望所归,更多是一种妥协和隐忍,对她来说是这样,对皇帝来说更是如此。
皇后笑着告诉嘤鸣:“宫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不受待见的皇后大婚,必会选在皇后信期。”
嘤鸣是没出阁的姑娘,愕着眼睛问为什么。
皇后缓拍引枕,像在说别人的事,“大婚当夜身上不便,帝后怎么圆房?头没开好,往后就顺遂不了了。我和你说个实情,皇上到今儿都没碰过我,我阿玛还指着当皇姥爷呢,做梦。”
嘤鸣说不出话来,半晌才义愤填膺地捶榻沿,“怎么能这样,这不是白耽误您么!”
皇后仰在枕上,以前晶亮的眼眸蒙了尘,喃喃说:“我什么都不是,父不亲,夫不爱……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我来人间这一遭儿,是来修行的吧。”
她确实什么都没做错,如今修行期满,可以飞出牢笼,往更开阔的地方去了。
侧福晋还在嘀咕:“你阿玛这人一辈子糊涂,唯明白一件事儿,不叫你进宫。你虽没托生在福晋肚子里,我也不能亏待你,横竖咱们已经过了选秀的年纪,等国丧满服,就和海家把婚事办了吧。”
海家祖上当年也是皇亲贵胄,不过不似铁帽子那样世袭罔替,一辈儿一辈儿降等,到了如今便只是个镇国将军了。论爵位,并不算高,但家底殷实。父母为姑娘择婿,实惠是头一宗,好男儿不靠祖辈荫封,爵位自己挣,将来也不是没有晋升的机会。
嘤鸣眼下哪里有心思想那些,恹恹道:“奶奶快别说了,我脑仁儿都快炸了。”
侧福晋瞧她精神不好,上来摸了摸额,果真又是一片滚烫。忙扭头叫鹿格、松格,重新替她解了衣裳,让她躺下。
“这会儿可不能再病了,大行皇后灵前要祭奠,咱们和薛家还结着干亲,你得去府上走动走动,没的说咱们失礼,皇后没了不拿他们当人儿。”侧福晋絮絮嘱咐着。
嘤鸣闭上眼睛,深知的脸老在她面前晃悠,她扯起被子,把眼泪蒙进了被卧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