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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新书亮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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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设,也在拆除,建出来的,明晃晃地矗在地上,像丰碑;拆掉的,影绰绰地空出一个洞,不知何时能填充。

    人体解剖老师教他的学生用想象和眼神来解剖尸体,他最得意的弟子却用想象在众人面前剥去心爱姑娘的衣裳,用眼神恶狠狠地侵入。

    姜岚冷冷地看着那个战栗的姑娘。

    世界也冷冷地看着她。

    申城夏暮,日渐西斜,却灼热依旧,阳光即使被镀膜的厚玻璃挡了一下,打在脖颈上,依然火辣辣针扎般痛。写字楼格子间临窗而坐的人,此时如火刑架上的囚徒,苦不堪言。

    XJ咨询鸭舍般挤得密密麻麻的办公室内,孟晓峪缩在角落逼仄阴暗的座位上,虽躲过烈日灼身之苦,却依然焦灼不安。架在他一双通红兔眼上的无框眼镜,被显示器炫目的光线,镀上了一层妖艳纷乱的色彩,像深夜映着霓虹的橱窗。屏幕上那份PPT,已经改了四个版本,十二稿,从市场分析、模型建立、数据采集分析、结论达成、后期执行,到行文规范、表现形式,甚至背景颜色,字体选择,种种种种,改的得面目全非,快连他字己都不认识了。

    更悲催的是,他不知道,这如西西弗推巨石般无休无止无休无止的折磨,何时才到头。

    周一到周四,孟晓峪加起来睡了不到十个小时,此时,显示器像个黑洞,已经吸走了他所有的思路、精力甚至自尊。孟晓峪有些崩溃了。

    事实上,四天前,当孟晓峪的那位处女座女上司把被她红笔批改得面目全非的方案,连着满满两页纸的朱批意见丢到他面前时,素来骄傲的他就差点崩溃了。

    可那只是开始,这四天,孟晓峪陷入了修改方案,被驳回;再修改,再驳回;重新写一份再送,再驳的死循环。

    学生时代,孟晓峪一直被一个噩梦困扰,梦里的他,循环往复的参加着一个注定不能及格的考试,直至精疲力尽,倒在了考场上。

    噩梦竟然在这应验了!

    孟晓峪翻了翻笔记本,这份不到八十页的咨询案,竟被他那位女上司,前前后后找到大大小小246个错误。这四天,他从忐忑到犹疑再到自疑自责,然后愤怒,最后麻木。

    最要命的是,改到现在,他反而更搞不清楚那位女上司到底要什么?她从不肯明明白白说出她的想法,各种要求暧昧模糊,甚至有时前后矛盾。

    女人心海底针,女上司的心,是深海中的游鱼,细小而飘忽。

    孟晓峪有些破罐破摔了,他想:“这份东西,要是再被上司找到4处错误,就能凑满250了。一个方案,能被找出250个错误,应该创吉尼斯纪录了吧?”

    秘书小翟跑过来,催道:“姜总问方案改好了没?让你赶快mail过去,然后马上去她办公室。”

    孟晓峪熬得有些枯槁的国字脸上顿时闪出一丝惶然,看得小秘书心一软,压低嗓门安慰道:“每个新人第一次写方案都会被姜总教训一下的,这叫杀威棒。她要是觉得你的方案真不行,早就不让你写了,你放心吧。”

    孟晓峪的心稍微定了定,他再仔细看了遍修改过的地方,存盘“新湖建工咨询案—12”。然后,把文件放到邮件附件里,眼一闭,心一横,按了发送键,发了出去。

    然后,孟晓峪摘掉眼镜,静坐闭眼,手划十字,口诵《心经》,在臆想中的中外神佛的加持下,鼓起勇气,朝姜总的办公室走去。

    姜岚的办公室整洁素净得像薛宝钗的蘅芜院。房间不小,二十平的样子,四白落地,屋子的黄金分割线上摆着一张硕大的,整齐地码放着许多文件的胡桃木大班台,上面的台式机和笔记本都开着,台式机播放着某次论坛的直播;大班台后面,有一排铺满了一面墙,被各色文件夹塞得满满的银灰色铁皮文件柜;大班台对面,是一对咖啡色皮沙发;唯一的装饰,就是窗边对称摆放的两盆翠绿的凤尾竹。

    见孟晓峪进来,姜岚头略一抬,说道:“坐,稍等。”又低头盯着笔记本屏幕,快速看翻看起来。孟晓峪顿了下,轻手轻脚挪到沙发,坐下。他眼观鼻,鼻观口,直挺挺地坐着,脑子里快速回放着ppt的页面。眼睛时不时地偷瞟一下姜岚。

    姜岚浓眉,大眼,颧骨略高,熟女微丰的脸颊,也遮盖不住她白骨精的锋芒。她盯着屏幕看的眼神有点散,眼神略显呆滞,脸上带着这行人惯有的,经年累月堆积出的入骨的疲倦。每当有人敲门进来,她表情立刻无缝切换到锋锐干练。

    黑裙白衫,除了左腕一块银亮的坤表和无名指的钻戒,姜岚身上再无修饰,淡妆若有若无,大方得体,略厚的嘴唇用无色的润唇膏扫了一下,很光润,可或许因为缺乏色彩,显得不那么鲜活。

    衣着装扮仿佛从时尚杂志白骨精版上拓下来的,可不知为何,孟晓峪觉得姜总的衣着和她的人不搭,看着像穿着别人的衣服。

    鼠标旁,并排摆着的一黑一白两台同款iPhone,不时地低鸣几声,弹出个窗口,每滴一次,姜岚就下意识的扫一眼,有时不理会,有时在屏幕上按几个字,有时拿到嘴边压低声音说句什么,说话的时候,眼睛还盯着笔记本不放。

    论坛介绍某位马上要出场的大腕儿时,姜岚会抬头,飞快的扫台式机一眼。

    过了十来分钟,姜岚终于看完了文件,抬头看着孟晓峪正经危坐的架势,扑哧一笑,“别那么紧张,放松点,方案不错,后天竞标,你跟我一起去,由你来主讲。”

    幸福来得这么突然,孟晓峪心狂跳,忙点头称是,还没等他说什么,姜岚又把他叫到眼前,指着笔记本说道:“陈总无锡蠡园小区项目刚得了鲁班奖,你把封面这张图换成蠡园的效果图;这张《华东优秀建筑企业》表格是11年的,12年的数据网上已经发布了,新湖的排名提升了,换一下;华东房产建筑协会的周会长刚在协会杂志上提出建筑商要向上游延伸,设计、材料甚至金融领域都是方向,这与我们的观点相符,也要加上,再配上他和大老板的合影;还有,秘书还说,陈总不喜欢宋体,说细胳膊细腿看着不舒服,改成微软雅黑。就这样吧。我有个应酬,马上要出去,你改好了,把那几张页面转成图片发到我微信上,然后把文件发我信箱一份,自己也存好盘,笔记本和u盘都要存好,后天都要带上。哦,对了,我看好后,你去数码印刷店打印六份,要蝴蝶装。明早带到公司,我们上午来个竞标实战演示。”

    “终于还是凑成了13稿,250处修改,”孟晓峪暗道,他有些不以为然,姜总添加改动的,都无关实质,而且,在他看来,那些改动多少有些投机的嫌疑。他有些疑惑,姜总为何总纠结这些设计细节,而不是方案的理论依据、数据模型和可执行性。很久以后,孟晓峪才明白,除了演示当天,客户都不会认真看这份方案,因为大部分人看不懂那份太多表格和图表的方案。再说了,一份方案是否成功,牵扯到方方面面,谁也不敢保证自己的企划案一定成功。既看不懂,结果又没人打保票,客户只好根据公司的形象和ppt设计装帧的是否考究漂亮来猜测方案是否出色。就像不懂红酒的人会根据酒杯的品质来判断红酒一样,捷克水晶酒杯里的红酒是一流的,而意大利工匠手制的水晶酒杯里的一定是极品。

    企业发展了,企业家能力遇到瓶颈,不得不求助于外脑,可求助的结果如何,谁也说不清。很多时候,客户自己都不清楚,花巨资买来的那份方案,在装璜精美的包装里装着的,到底是是明珠还是鱼眼?

    不过方案终于通过,还是让孟晓峪欣喜若狂,言语间难免多了一丝轻佻:“yes,madam,你审阅后,我马上就发给数码打印社。”

    “不是发过去,是你亲自过去。”姜岚道:“打印稿有时颜色会失真,你要现场看效果。顺便最后再把方案核对一下。”

    孟晓屿忙点头称是,怕姜总再想出点什么花样,说要回去改方案,转身就要走,姜岚又叫住了他,指着他有些遮住眉眼的头发:“今天去把头发理了,再买件好点的正装白衬衫--最好再买套薄款西装和正装皮鞋,后天你是主角,一定要打扮的精神点。”

    姜岚见孟晓峪脸上微微现出一丝惶恐,又道:“你也别太紧张,这几天我一直和陈总和他几个副手泡在一起,他们对我们公司的实力很认可,也都推心置腹把他们的想法都和我说了,我敢说,我们这份方案,是最符合他们心意的。明天我会给你安排特训,做一次竞标模拟,放心吧,以你的形象口才和对方案的熟悉程度,没问题的。这个案子拿下的话,以后也由你跟进,最后总结报告也由你来写。进公司一年就能独立完成一个案子,你是我们公司头一个。小孟,你可千万不要辜负我们的期望呀。”

    孟晓峪这才知道姜岚为何能对方案提出那么多互相矛盾的意见,原来她跑去套甲方的想法去了。他钦佩姜岚敬业之余,又有些不理解:甲方花重金请咨询公司,不就是想让我们给个思路吗?可我们的方案,参考的却是他们的思路和喜好,这还有什么意义呢?

    一年前,研究生毕业的孟晓峪第一次到位于偕俊咨询的办公室所在地--俗称厨房三宝的开瓶器--报道时,他站在大厦底下,抬头仰望,雾气如遮,影影绰绰的笼住楼的上半层,衬得大楼如神龙般神秘威严。孟晓峪看得心潮澎湃,那时他心里暗暗发誓,投身咨询业,“改变自己,影响他人,改良社会。”,可不到半年,自己已经被姜岚改得有些自己都不认识了。

    而社会,还是那个社会。

    姜岚又快速扫了一遍方案,确认再没问题后,合上笔记本,从皮包里掏出一个有很多格子的深蓝色药盒,把饭前该吃的药和水吞了。看时间差不多了,给工商联的岑琛拨了个电话:“亲爱的,我姜岚呀,下班了没?我去接你,十分钟后到。”

    岑琛是工商联会长的助理,大学读的西方艺术史,却被颇有能量的父母安排在工商联这个旱涝保收的事业单位。姜岚到工商联张会长处拜码头时,认识了岑琛。这个心直口快,胸无城府的小姑娘和姜岚莫名投缘。她们隔段时间就聚聚,聊聊八卦,交换下信息。

    姜岚到协会接了岑琛,一同来到菊园。

    姜岚最近喜欢去菊园,一般的聚会应酬她都安排在这儿。菊园是间新式中餐馆,外面看着不很起眼,内里却很出挑。老板是个香蕉人,花了四五十万设计费请了一位意大利设计师做装修设计。意大利佬打仗坑队友,做实业赔钱,除了泡妞和足球,他们也就艺术设计拿得出手。餐厅的设计得中西混搭,古今交杂,虽混乱,色彩和腔调的分寸却拿捏的很妥帖:玄关处,花梨木灵芝如意纹翘头案抵着一扇黄杨木麻姑拜寿屏风,案上摆着米勒油画《雏菊》的手绘仿品;踱进去,黛色金砖上立着烫蜡的老榉木八仙桌和米白色的梳背椅;米黄色墙壁上嵌着用麻将、牌九拼成的上世纪六十年代西方极简主义风格的画,整个餐厅设计得似是而非,时空错乱,但错得有趣,错的别出心裁。

    姜岚戏称这种中西混搭的风格为洋泾浜2.0。

    菊园不大,只有上下三层,三四百平的样子,连包厢也没有,只是在角落,用百宝嵌或剔红的屏风,隔出几小块空间。老板出生在美国,对国人别的事不讲隐私,用餐却喜欢躲在小屋子的习惯非常不理解:吃饭,不是人越多才吃得越香吗?

    菊园另一特色,就是那座栏杆上雕满福寿纹的硕大乌木楼梯,据说是老板在临省一栋被拆除的晚清晋商会馆里淘来的。岑琛抓着扶手,踩着被大漆漆得油光水滑的台阶小心翼翼地登楼,小脑袋不住转来转去,上下打量着,像只好奇的小麻雀。

    两人在二楼刚一坐定,小岑就叽叽喳喳道:“岚姐,这个木楼梯好有感觉,站在上面,觉得自己就是《鹿鼎记》里揽客的韦春花,“客官,上来玩呀~~”她学着电影里韦小宝老娘的妩媚样,边叫边风骚着地招着手。

    侍者见了,以为她要点单,快步从远处走来,礼貌地俯下身,招呼道:“小姐,请问您需要什么?”小岑演得太投入,一时没察觉,倒被吓了一跳,然后一下子笑瘫在桌上,把那侍者弄的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姜岚也被逗乐了,随手拿起桌上的菜单,道:“我来!”

    姜岚点单的当儿,小岑还在左顾右盼,一会远眺落地窗外的浦江,一会探头透过楼梯天井看看下面吃饭的人,然后一抬头,又叫道:“姜姐,天花板这一块怎么漆成绿的?造型搞得像井口,上面还画着荷花菱角。”姜岚边点菜,边笑着对小岑道:“那叫藻井,北方比较多,一般寺庙或宫殿里才有,菊园的设计师是个老外,也只有老外才会在上海的餐厅弄这么个玩意儿,荷花菱角都是水生的,有防火的意思。”

    “藻井?哈哈,姜姐,那我们不成了井底之蛙了?”小岑笑道。

    “你小脑袋里都装着什么呀,一会韦春花,一会井底之蛙的。我喜欢这个藻井,很像我小时候睡的架子床的床顶,也这么画满莲花菱角。”姜岚说道。

    “也是为了防火?”

    “不全是吧,画在家具上,还有讨吉利的意思,莲花是连连发财,菱角是聪明伶俐,这都是我爷爷告诉我的。”

    “哇!原来姜姐是大家闺秀,睡架子床,我只在电视里见过。那床还在吗?”

    “早就没了,我爷爷去世后,连房子带家具都卖了,卖了都十多年了。。。。。。”

    姜岚一恍惚,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烟雨斜逸的江南小镇:那座刷着桐漆,被烈日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