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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棠很少生病,也不知怎么的,这次却连着烧了好几天。
那天睡着的时候他感觉到有人在给他掖被角,有只微凉的手给他试体温,他努力想睁眼,可那眼皮像是有千斤重,怎么也睁不开。
等到能睁开的时候,那人已经走了。
他很不高兴,唤来芸香道:“洛平呢?怎么不见他?”
芸香回答:“洛大人已经出宫回府了。”
周棠冷哼一声:“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不伶俐,洛大人忙碌了一天一夜,定是又累又饿,你不会留他用膳么?”
芸香心里叫苦:就知道主子会拿她出气,她也想留啊,但哪里留得住呢?
她垂首,只能照着洛平交代的回话:“殿下您有所不知,今日洛大人在真央殿出了大风头呢,皇上要提拔他做大理寺少卿,给他下达了一个月内熟读《大承典则》的谕令,现在洛大人要忙着应对考核,实在是分身乏术……”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你退下吧。”周棠不想再听,拥着被子翻过身。
“殿下,您的药……”
“我让你退下你没听见吗!”
“是,奴婢遵命。”芸香叹了口气,不敢多嘴。这小主子正在闹别扭,看来除非洛大人亲自出面,否则谁也劝不了。
周棠等侍女退出门外,抑制不住心里的委屈,小腿在被子里一阵猛蹬,直把那床铺蹬得乱七八糟,还是觉得不解气:
臭夫子!大骗子!
什么关心我的话都是假的!明明答应了要留下碚展宋业模衷诰团艿貌患擞傲耍
不就是升官嘛,看他急吼吼的那个样子!哼!官迷!伪君子!
以后我要是真的当上皇帝了,就给他全天下最大最好的官做,把他拴得牢牢的,看他还舍不舍得离开!
撒了一通火,周棠热烫的脑袋稍微冷却了一些,他又觉得小夫子大概也是不得已,毕竟从昨夜到今天,他已经很辛苦了,是该回去好好休息了,而且留宿宫里也不方便。
嗯……今天就算了吧,周棠想,明天他要是过来的话,我就不骂他了。
他要是给我带甜糕,我就不生气了。
他要是再摸摸我的额头,我就彻底原谅他……
周棠这么打算着,抵不住头晕脑胀,随手拿了床边凉了的药,捏着鼻子喝下去,之后又沉入了黑甜乡。
可是他一直等到第二天傍晚,也没见到小夫子的影子。
留了三碗药准备让小夫子来喂的周棠,一怒之下摔碎了所有的药碗。
芸香要去打扫那满地狼藉,被他轰了出去:“滚开!不要你收拾!你给我出去!”
“殿下,您的烧还没有退,太医说这药不能断,不吃药的话,病怎么会好呢?”芸香还要苦口婆心地劝,被周棠狠狠瞪了一眼,没办法,只好退出去。
周棠缩在被子里,握着胸口捂得发烫的踯躅玉兔,气哼哼地说:“你不来是吧,铁了心不来是吧,好,那我就是不吃药,我病死给你看!”
生病中的周棠越发无理取闹,他不相信洛平会真的丢下他不管,就故意断药。
他觉得,若是小夫子知道他这么不听话,一定会过来教训他的。
只要他来,他就乖乖吃药养病。
然而第三日洛平还是没有来。
周棠的病又加重了,也没有力气发脾气了。
他只听见外面传来很嘈杂的犬吠,吵得他睡不安稳,好不容易安静下来,他迷迷糊糊中又做了噩梦。
梦里面的小夫子浑身是血,还冲着他微笑说:“以后我不能来看你了,殿下,你一个人要保护好自己,不要任性……”
他在梦里魇住了,吓得浑身冰凉,可就是醒不过来,无论他怎么呼喊,小夫子就是不再看他一眼,转身往黑暗里去了。
周棠烧得更加厉害,双颊泛着病态的潮红,半夜里难受地□□着,醒来的时候连神志都不太清楚了。
芸香实在不忍心看主子这么消沉下去,打定了主意,偷偷拿了他的腰牌,准备出宫一趟,把洛大人带来劝上几句,否则周棠很可能要熬不过去了。
芸香来到洛平家里的时候,被门口的阵仗吓了一跳。
进进出出的都是些朝中的官吏,有几个好像还是颇有面子的大人物。
哎?那个是谁?好像是三皇子?
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这些人都到了洛大人这儿来了?
芸香不明所以,想了想,还是不敢明目张胆地从大门进去拜谒,便去了后院小门。那夜洛平带她走过这条路,她还能记得。
后院中倒是没什么人,洛平家的仆役也就那么两三个,大概都跑到前堂照应去了。
芸香在前堂的窗口偷听了会儿,只听见一位大夫在说话,好像在说什么洛大人尚未康复,必须卧床,不能见风。
然后三皇子就让大家都回去,不要打扰洛大人养病,过几日再来探望。
很快前堂也恢复了平静,想是人们都走了。
此时出来一个老妇,端着食盒往洛平的房间走去,芸香跟上去拦住她问:“洛大人怎么了?生病了吗?”
老妇警惕地看了她一眼:“你是谁呀?”
芸香忙答:“我叫芸香,是洛大人的旧识,劳烦大娘帮我向洛大人通报一声,就说我有急事,请大人务必见我一面。”
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见她确实面露焦急,老妇应了一声:“你等着。”走进了屋子。
片刻后她又出来了:“老爷让你进去说话。”
老、老爷?
十七八岁的洛平被叫做老爷,芸香还真有点不习惯,不过她没时间在意这些了,赶紧开门走了进去。
门就开了一条缝,立刻就被那老妇从外面关上了,看样子真是一点风也不让进。
屋子里是浓重的药味,还有一丝淡淡的血腥气。
芸香很是诧异,才两日不见,这洛大人怎么生了这么重的病?
她轻手轻脚地靠近床边,忽听到一阵沙哑柔和的声音:“芸香姑娘来了?洛某有病在身,恕不能起身相迎,有什么话,坐下慢慢说吧。”
不知怎么的,一听到这人的声音,原本躁动不安的情绪立刻平复下来。芸香坐到一旁的椅子上,隔着床帷与他说话。
“洛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遇上一些意外,受了点伤,不妨事的。你特地出宫来找我,是不是七殿下出了什么事?”
“大人,殿下的病本没什么,可他不肯吃药,眼见着就越来越严重了。”芸香忧心忡忡地说,“若是大人能去劝一劝他那就再好不过了,可是现下大人这副模样……”
“……”洛平沉默一会儿,对她说,“如你所见,洛某如今连床也下不去,自然是不能进宫看他。”
“那该如何是好?”
“劳烦姑娘为我拿来纸笔,洛某修书一封,姑娘带回去让他看了,之后他吃与不吃,你就不要再管了。”
“也只好这样了。”芸香无法,依言将桌上的笔墨和宣纸递进床帷。
洛平似乎连执笔都很费力,短短一段话,竟写了很久。写完后他将纸张折好递出来,芸香去接时,吓了一大跳。
那只伸出来的手臂上,包着厚厚几层纱布,可血色还是漫了出来。还有露在外面的那一小截手腕,上面居然有一个深可见骨的伤口,皮肉都外翻出来。那截手腕上挂着一圈染红的棉布条,看样子是洛平为了方便书写,不得已把它拆了的。
光是这只手臂上的伤就够可怕的了,不知这人的身上还有多少这样的伤口。芸香看了觉得心疼,指尖微颤地收下那封信,关切道:“洛大人,你的伤……”
洛平却笑着打断她:“有劳姑娘传信了,洛某还有一事相求。”
“……请说。”
“洛某现在的情况,不要透露给七殿下半个字。”
“为什么?”
“那对他只有坏处没有好处,暂且让他什么也别想,安心养病。”
芸香抿唇,点头应了下来:“我知道了。”
出了这间屋子,芸香到底抵不住好奇心的驱使,拉住等在门口的送饭老妇,问道:“大娘,洛大人究竟出了什么事?”
老妇回答:“摔伤而已。”
芸香知道这是敷衍,在宫里混得久了,她别的本事没有,套话的本事是厉害的:“大娘你不要骗我,我见洛大人手臂上的伤口深得很,不像是寻常摔伤,倒像是被什么东西咬的。”
老妇见忽悠不过去,又改口:“确实是咬伤,不过老爷不让说……”
“大娘,您不必防着我,我与前堂那些达官贵人不一样,我不是来试探什么或者献殷勤的,我是真的担心洛大人的身体。您瞧洛大人不是亲自见我了吗,说明他也不防我吧,只是我看他似乎倦极,不想多打扰,才来问您的。”
洛平平日待人虽温柔有礼,却冷淡疏离,鲜少与人在内室谈话,老妇见她确实跟老爷很亲厚的样子,想来是可以信任的人,便松了口:“姑娘,不瞒你说,我家老爷身上的伤,都是让狼狗给咬的。”
“狼狗咬的?”
“是啊,咬得全身都是伤,昨天大夫给换药的时候我偷偷看了眼,好几处挺吓人的口子,都是让狗牙撕的!”
“哪里的狗这么凶狠?”
说到这个老妇冷哼了一声:“哪里的狗?全天下就那皇宫里的狗最凶最狠!咬了人还不能喊疼!不能伸冤!”
芸香心里一惊:宫里的狗?宫里哪来的狼狗?转念再一想,已有了些头绪。
昨日下午,中厩监附近吵吵闹闹的,听到好几声犬吠,当时她也没在意,现在想想,洛大人莫不是就是在那边伤到的?
回到宫里,芸香先去了中厩监,她打听了一些事情的细节。
听中厩监的管事说,昨日洛大人不知怎么弄死了六皇子的一条狗,那条狗似乎有疯病,一直被关在笼子里。之后六皇子手底下的狼狗就伤了洛大人,据说是意外。但那管事掩嘴叫她当心点,他说那疯狗原本是要送去浮冬殿的,六皇子绝非善意。
她心里有了底,但还是谨守着对洛平的保证,没有多嘴。
进了主子寝殿,周棠似乎刚醒不久,听见她的动静又要发火赶她走,这回芸香却不理他。
她跪在床前,把洛平写的书信递上去:“殿下,您可以不听芸香的劝,但洛大人的亲笔信,您好歹也看一眼吧。”
一听是洛平的信,周棠立时坐了起来,忍着头晕眼花,连忙把信纸展开——
七殿下亲启:
听闻殿下近日抱恙,却不肯用药,洛平深感失望。
洛平十年寒窗一朝入仕,求的是为朝廷为天下倾尽绵薄之力,没有余力去辅佐一个只会作践自己身体的懦弱皇子。
不过一场小病,殿下就如此无理取闹,将来必然是欺软怕硬、只会躲在别人隐蔽之下的胆小鼠辈。恕洛平直言,这样的人,不配做我的学生,更不配与我论江山谈社稷。
望殿下好自为之。
慕权敬上
周棠刚看完就把信给撕了,大小纸片从天而降,令芸香一愕。她不知那信里写了什么,竟没让殿下欢喜,反倒更加生气了。
“慕权,慕权,好你个洛慕权!你要升官,就去巴结能让你做大官的人吧!你看不起我,又何必来招惹我!大骗子!伪君子!”
骂完这一通,周棠胸口剧烈起伏着,过了半晌,他对跪在地上发懵的芸香说:“愣着干什么,快去给我拿药啊!”
“啊?哦,是,奴婢遵命。”
芸香一头雾水地把药端来,周棠二话不说就喝个精光,喝完就要吃东西,一幅怒气冲冲但精神十足的模样。
周棠吃饱喝足,又叫芸香拿了浆糊过来,自己把刚刚撕碎的纸张一点点粘了起来,看到上面熟悉的字迹,他还是十分恼火,不过没有再把自己好不容易粘起来的作品撕掉。
他知道这是洛平用的激将法,他要把它留作证据。
等到他有一天执掌江山,他就要把这封信拿出来嘲笑他:“看,你当年如此瞧不起我,如今还不是要乖乖听我的话?”
他知道洛平喜欢做官,虽然那人从未在他面前说过,但他感觉得到,那人喜欢权势,喜欢把权势攥在自己手中,再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而他就要做那个唯一能升他的官罢他的官的人。
让他再不能这么激将自己,再不能这么教训自己。
再不能,这么丢下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