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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月余,周棠已能识得许多字,洛平给的那些杂书也都看完了。
这天他把书拿来还给洛平:“我已经全部看完了,根本一点也不难懂。”
洛平自顾自地看书,连头也没抬:“是么,殿下真是聪明绝顶。”
周棠见不得他不把他放眼里的样子,怒道:“你不信吗?”
“我信,怎么会不信。”
“你分明在敷衍我!”
洛平放下书,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我考你一个问题,你若答上来了,就证明你是真的看懂了,我不信也得信。”
“好,你考吧。”周棠背着手,志得意满。
“高祖皇帝当初攻打越州的时候,破釜沉舟,一连打了九天十夜,折损了五千士兵四位将领,殿下觉得这一仗,值不值。”
周棠想了想回答:“值。越州是进入秣城的最后一道关,那时久攻不下,城里城外的百姓都饱受煎熬,高祖皇帝前无接应后无退路,唯一的方法就是硬攻,有所牺牲是在所难免的。高祖皇帝那一役确实惨烈,但书中有云:能断大事,不拘小节。”
洛平听后,未做任何评价,只在周棠还来的那一摞书中随手翻出把一本《却乱》,放在他面前说:“再看一遍,明日告诉我答案。”
没听到小夫子的赞同,周棠有些不服气,不过还是老老实实地把书带回去重读。
再怎么任性,洛平的教诲他还是每句都听的。
——我最瞧不起你这样的人!假清高,伪君子!
——想当大官又不肯给人低头,哼,我等着你倒大霉!
孩子怒气冲冲的话语在耳边回响着,洛平知道自己在做梦。
这是一场前生的梦,梦里都是如今没有发生过的事,但那每一个场景、每一个人、每一句话,都真实得让他如临其境。
在当年的赏春宴上,由于皇上对他大加赞赏,还以他为榜样责骂了周棠,使得周棠对他心怀怨怼。周棠斗不过父皇斗不过兄长,心里憋着气,就想着法儿地给他添乱。
那孩子没事就跑到翰林院,偷偷把他的茶换成黄连水。
或者趁他不在的时候,把他正在修撰的书籍画花。不会写字周棠就画乌龟画便便,总之非要毁了他的工作,让他被大学士责备才甘心。
周棠还曾在宫门口蹲点,拿弹弓和石子射他,射中了就朝他做鬼脸。
见到他跟那些官场老奸起争执,不肯低头屈就,就骂他是“假清高”“伪君子”……
每天一个花样,各种捣乱作怪。
而洛平实在不想跟一个不得势的皇子较真。
那时候他的理想是做一个又大又好的官,全然不把周棠这样的小孩子行径放在眼里。他要闹,他就由着他闹,惹不起皇子,他不搭理他还不行吗?
不过事情终究还是出现了转折。
经过吴尚书一案,皇上对他的青睐越发明显。
南莱进贡了一些玉石和奇花异草,皇上心情好,就赏了洛平一朵碗莲。
上等白玉雕花碗,碗里一汪剔透清水,水里一朵雪色莲花。
精致得让人移不开眼。
那朵碗莲收在一方木盒中,洛平小心翼翼地捧着它走出真央殿,却在廊角迎面撞见了七皇子周棠。
那孩子见他那么宝贝一样东西,上来就说:“给我看看是什么。”
洛平不理他。
周棠两臂一伸拦住他的去路:“是父皇给你的赏赐吧,我是皇子,想看还不能看吗!”
洛平没办法,把盒子打开让他看。
周棠故意急吼吼地拉住他手腕,洛平反应不及,身体一歪,盒子里的碗和莲花一起翻了出来,哗啦碎了一地。
洛平只觉得自己也跟着哗啦一声碎了,不仅仅是因为心疼,更是因为这是皇上给的赏赐,还未出宫门就在他手上毁了,这是藐视皇恩,是大不敬!
周棠幸灾乐祸地笑着:“你摔坏了父皇给的赏赐,你要掉脑袋了!哈哈!”
洛平抖着手去捡一块块碎片,实在难受,忍不住骂道:“七殿下,你太顽劣了!”
周棠小孩子心性,就是想捉弄他玩玩,本来挺得意的,见他骤然苍白了脸,眼里尽是痛惜,反倒不自在起来。
脚尖蹭了蹭地,他嘴硬道:“不就是朵花么,有什么了不起,这种花池塘里多的是。”
洛平不想再跟他多说一句,把碎片和残花捡进盒子,绷着脸就要离开。
周棠又跨一步挡在他面前:“喂,书呆子,大不了我不告诉父皇你把它摔碎了就是了,只、只要你答应我,教我念书。”
……
正是从那一天起,他开始喊他“小夫子”。
梦里头,周棠背对着他在扫荷轩前面的荷塘边练字,以指蘸水,一笔一划。
他喊他“殿下”,周棠尚未回头,梦便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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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棠看了一夜的书,几乎把那本《却乱》翻烂了,还是没明白洛平的用意。
挂着两个黑眼圈,他决定去扫荷轩问个清楚。脚步虚浮地走到浮冬殿门口,突然跟一个太监撞了个满怀,他不满道:“谁呀,冒冒失失的,别挡我路!”
那太监一点也不怕他,拦在他跟前说:“哟,七殿下这是往哪儿去呀,皇上在真央殿召见各位皇子呢,莫非您已经知道了?”
周棠闻言一愣,仔细看看,那确实是父皇身边的太监。
皇上召见,他哪里有摆架子的权利,没办法,只能先去真央殿。
进了大殿,周棠看见殿内放了满满当当的箱子盒子,零散掉落出来的珍宝就够他眼花缭乱的了。看样子邻国使臣刚走不久,今年也进贡了不少好东西。
目光落在其中一方木盒上,盒盖开着,隐约可以看见里面透白的颜色,不知怎么的,那么多的好东西,周棠偏偏对那个小盒子最在意,他很想看看盒子里面是什么。
皇上还没到,但六位皇兄显然已经到达多时了。周棠心下了然,传旨的太监压根就没把他放眼里,故意最后去喊他。
三皇子周朴讥讽道:“小七子,你的架子真大呢,让我们几个兄长等你一个。”
六皇子周杨接口:“是啊,除了我和老五,其他几位皇兄的府邸都在宫外,他们都匆忙赶来了,怎么就见你一个住宫里的皇子拖拖拉拉的,不像话。”
周棠不跟他们争辩,只道:“我腿脚慢,让皇兄见笑了。”
此时皇上来了,他们赶紧收敛神色,齐声道:“儿臣拜见父皇。”
“都起来吧。”皇上落座,一抬手,命大太监张喜给他们每个人发了一张笺子。
笺子上写了每个皇子的名字,还有一片留白。
“父皇,咳,这是何意?”大皇子周枫带病前来,脸色有些苍白。
“朕今日有个问题要问你们,你们把答案写在自己的笺子上,不许讨论,也不许传阅,写好后交予朕。谁的答案让朕满意,朕就有赏。”
这样一说,各位皇子都跃跃欲试。
皇上偏爱长子,可长子的身体时好时坏,皇上犹豫不决,迟迟没有立太子。这回明摆着是在考验他们的资质,拿什么赏赐是次要的,给父皇留下一个“贤能”的印象才是最重要的。
“枫儿身体有恙,若是支持不住也不必勉强。”
“儿臣无妨,多谢父皇挂念。”
“既如此,那就开始吧。”
皇上出的题目是:如今最迫切的治国之略是什么。
“不要给朕看什么长篇大论,那些东西大臣们整天在朕耳边唠叨,烦都快烦死了,朕只要最简洁的答案,只要一个答案。”
皇上给了他们一炷香的时间思考,六位皇子只用半炷香不到就写出了答案,只有周棠一直磨蹭到最后。
趁着张喜收笺子的空挡,周杨悄声对身边的周棠说:“小七子,你怎么这么慢,是有字不会写吗?哪个字不会写,皇兄可以教你呀。”
周棠装作没有听见。
手里玩着紫毫笔,把笔杆子在手指间转来转去,这是他在扫荷轩无聊至极的时候常干的事,如今一手转笔功夫已经炉火纯青,连笔端的墨汁都能收放自如。
周杨还在奚落他:“你最擅长写什么字?大?小?人字会写吗?……哎哟!”
周棠手中的毛笔灵活地转动,突然一记倒甩,一坨浓墨啪地甩到周杨的脸上。
“小七子!你!”
周杨怒了,抓起自己的笔就要反击,完全忘记了场合,被皇上大声喝止:“杨儿,你干什么呢!”看到他脸上的墨汁,皇上不满道,“多大的人了,写个字还能写到自己脸上去。”
“不是,父皇,我……”
“行了。”皇上打断他,“你们的答案朕已看过了,谁答得最好,朕的心里也有数了。”
大家都安静下来,周杨只得暂时放下墨汁的仇,凝神听皇上的定论。
皇上把他们的答案一字排开。
大皇子周枫写的是:民为贵、减赋税;
二皇子周柠写的是:清剿贪腐、整肃朝堂;
三皇子周朴写的是:平流寇、安天下;
四皇子周柯写的是:开辟航道、鼓励通商;
五皇子周杭写的是:教化百姓、招安江湖;
六皇子周杨写的是:改制科举、选拔人才。
而七皇子周棠只写了两个字:定北。
周朴看到最后扑哧笑出声来:“定北?小七子你这是什么意思?周家自高祖皇帝以来就是太平盛世,西昭、南莱、北凌三个附属国全都俯首称臣不敢进犯,你这时候要平定北凌,岂不是没事找茬么!”
周杨也说:“就是,小七子你实在是杞人忧天了。”
眼看皇上面色沉郁,周柠已领悟过来,说道:“三弟六弟,话不能这样说,所谓居安思危,七弟的回答不无道理。”
周柯和周杭也看出了门道,纷纷附和说:“没错没错,居安思危。”“小七子也是在为国事担忧啊。”
周枫斜倚在座位上,似是有些气虚,没有发表什么意见。
皇上敲了敲茶盏,止住了他们的争论,转头问周棠:“你为何这样回答?”
周棠:“是父皇告诉儿臣的。”
皇上斥道:“胡说,朕只出了题目,何时与你们说过答案!”
周棠伸手往殿上一指:“父皇在来之前,就给过提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