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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茨侧躺在床上,单手撑着脸颊,静静地凝视着昆仑累极的睡颜。
她不知道要如何原谅她,正如她所说,死都不会原谅,可是她又会不忍,不忍自己亲手再去折磨曾经深爱过的人。不折磨她又不甘心,楚茨心里时时刻刻都燃着一把愤怒的火,每每见到昆仑,心里那把火便会越烧越烈,恨不能亲手杀了她才行。
她撑起身子坐起来,将手指落在昆仑脆弱的、毫不设防的颈间,然后慢慢收紧。
昆仑在睡梦中感觉到了,无意识抓了她的手,把自己的手覆了上来,还不忘安抚了两下。
楚茨缓缓闭了一下眼,一种异常空虚、疲惫的感觉从胸中陡然升起,她将手抽回来,替昆仑掖了一下被子,仰面倒在床上,咧了嘴角,笑得难看极了。
王殿底下有一座楚茨亲手打造的囚牢,楚茨顺着阴暗的石阶往下走,逼仄的道路、刺鼻的味道让她不由得掩住了抠鼻,她一直往下,走到偏僻的一个结界包裹的牢房。
那里面关着一条雄健的白龙,用身体不断的冲撞着固若金汤的囚牢。
楚茨迈步走进了结界里:“孟召重。”
孟召重鼻子里重重喷出一声。
他那日听了山圣的吩咐下山,走到一半觉得不对劲,偷偷摸摸的跑了回来,正好见到昆仑倒在地上不知死活,而楚茨坐在一旁优哉游哉的喝茶,他一气之下冲了上去。
结果就被她毫不费劲的抓了回来。
楚茨道:“不要找麻烦,我放你走。”
孟召重硬邦邦的道:“那你把山圣放了。”
楚茨一时气极反笑,冷冷的说道:“痴人说梦,趁我还没改变主意,滚吧。”
她把结界开了一个口子,拂袖而去,正好撞见荆默在院子里练功,虎爪带起风声。她恢复之后虽然怨恨昆仑,却还是第一时间把两人一起带了出去,扔在昆仑山腰,被孟召重捡了回去,后来昆仑留在家中,他就自发的跑去找“妹妹”了。
楚茨一招手,荆默停了手跑了过来,两人便一齐蹲在院子里的大石头上。他二人都是长手长脚,像两只大狗蹲着,姿势着实好笑。
楚茨道:“心里烦闷,来找你说会儿话,欢迎不欢迎?”
荆默点点头,表情立刻变得严肃起来:“妹妹你说,我听着。”
楚茨失笑,她以手作梳,拢了拢脑后的长发,风吹得有点乱,偏头想了许久,才组织好措辞,道:“我先前没恢复的时候,想,所有负过我的人,我都要一个一个的还回去。首先是昆仑,然后是鲲鹏孔雀、天帝、红莲,包括天庭那些杂碎都不要放过。”
荆默重重的“嗯”了一声,道:“那就还回去啊,父亲说了,被人欺负了要打回去的。”
“可是……”
“可是什么?”
楚茨叹了口气,双目竟现出茫然神情来:“我忽然不知道做这些事有什么意义,甚至不知道为什么活着,荆默,你为什么活着?”
“为了变得强大!”
“我已经是天下最强大的人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荆默挠了挠头,道,“也许你只是有点累了,睡一觉就会好了。我以前烦恼的时候都是睡觉的,一觉醒来就什么都好啦!”
他两掌合拢,贴在脸侧,做出酣睡的模样,甚至还惟妙惟肖的打着呼噜。
“这样?”楚茨学他,微阖上眼,手掌贴在脸侧,也打起了呼噜,她阴郁的眉眼终于罕见的露出这些日子以来一点真心的笑意,可那点微末的笑容尚未来得及蔓延开来,便倏地敛去了。
她立刻站起身来,望向昆仑所在的屋子。
“妹……”荆默才刚说了一个字,楚茨便消失在了原地。
紧接着一条白龙被人揪着龙须从屋内摔了出来,发出一声痛苦的长吟。
荆默:“……”
他觉得自己也好疼。
“孟召重!我告诉过你了,趁我还没改变主意滚得远远的,你是仗着什么胆敢在我面前放肆!”
孟召重身上仿佛压着千层枷锁,他知道这又是楚茨的结界,他被困在牢笼里动弹不得,不错眼珠的盯着昆仑,仿佛是在问:山圣,你为什么不离开?
青年的眼神那么执着,昆仑不忍的别开了眼。
孟召重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忽然爆喝一声,龙角暴涨,从地上一跃而起,坚硬的龙角生生把结界撞开了一个小小的裂口,楚茨不由得一怔,恍然大悟道:“噢,早些年青龙主龙珠被偷因此革职,就此流落,就是这一支吧。怪不得、怪不得。”
她连说了两个“怪不得”,竟然悠闲的坐了下来,还招呼荆默过来一起看着。
孟召重仿佛困兽,一次又一次的冲着那个缺口撞过去,脑袋血糊糊的,连那双清澈的眼睛都蒙住了,他浑身都是伤,半点看不出来曾经是那条在昆仑山上天入地的神龙。
昆仑垂在身侧的一只手手指头尖微微颤动了一下,想伸出手去,然后到底什么动作都没有做。
楚茨见了,面无表情的道:“最后一次机会。”
昆仑忙快步上前,被结界挡住,回头看了一眼楚茨,面前的结界消失,她扶起孟召重,焦急的道:“我不是让你走了么?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要带山圣离开!”
“我不会离开这里的。”
“是她威胁你的是不是?”孟召重愤怒的看向楚茨,楚茨耸了耸肩,面对旁人仇恨的眼神,她竟然觉得无比的畅快,她本就是妖,要讨别人喜欢做什么?可笑!
“不是,你不懂,快走。”
“我不!我要带山圣离开!”
昆仑转头瞧见楚茨竟然笑了,而且唇角的弧度越来越大,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来,气得哆嗦的骂道:“孟召重,你给我滚下山!”
“时间到了,好一个忠仆,既然他不愿意离开,昆仑你又何必逼他呢?”楚茨掸了掸肩上本就不存在的灰尘,施施然的起身,荆默乖乖的往后退了两步,站在她身后。
“鲲鹏浅滩之困,苍龙折角之痛,我还只见过一个,不如今日一并见识了吧。”
昆仑见她步步逼近,掌心已经凝聚了法力,一咬牙,双膝一屈跪了下来:“你怎么对我都行,不要牵连无辜,求你饶他一命。”
楚茨一怔,而后难以置信的连着倒退了几步,她眼眶倏地就红了:“你求我?你为了他求我?你怎么可以……”
她仰面叹出一口气,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几乎是带着哭腔道:“你怎么可以……”
旋即她双眼充血,指着孟召重大声道:“荆默,给我把这条龙的龙角砍了。”
“好,”荆默立刻上前。
昆仑瞳孔收缩了一下,手刚抬了一半,楚茨一剑柄打在她腕上,剑锋在空中快速变成千万把,无数利剑从四面八方射过去,瞬间穿透了孟召重的身体,两根长长的龙角齐根断在了地上,血流如注。孟召重发出垂死的龙鸣,他拼命的将头往地上钻,祈求找回那两根角。
终于,浑身浴血的白龙浑身抽搐了几下,不动了。
——如果山圣老了,我也会保护你的。
——想法值得嘉奖。只是我不会老,我会死,谁也帮不了我。
——那我也会保护山圣,哪怕是死。我还是一条小龙崽子的时候就跟着您,以后也要一直跟着您。
孟召重今年三万五千零十四岁,跟了昆仑三万四千六百八十一年,这青年怕是至死都不明白,为什么昆仑不离开呢?他弥留之际又想起当初她们下山的时候,分明还是好好的,小楚大人虽然不喜欢自己,可是那没关系,只要对山圣好就行。短短十数年物是人非,大家都不变,不好么?
为什么?他不明白,为什么要有这么多恩恩怨怨,为什么所有说好的事情,永远都实现不了了呢?
他死的时候眼眶血红,最后一眼却是望向了昆仑,低低的呜咽了一声。
为什么?
昆仑颓然的坐在地上,眼眶酸疼,哭却哭不出来。
这一下兔起鹘落,楚茨灵魂归位似的,身子狠狠一颤,竟然发起不可抑制的抖来,她蹲下来,手足无措的把青年的龙角拼上去,她看向昆仑,眼角的红色亮得灼目,低声说道:“我……”
昆仑疲惫极了,只是道:“可以给他留个全尸么?”
楚茨只愣愣的点头。
天边突兀的传来号角声——是天庭大军到了。
楚茨传音叫了一声“姜央”,便立刻打算迎上去,昆仑在背后叫住她:“楚茨。”
这一下仿佛踩了她的痛脚,楚茨心头涌起久远的记忆,本能的泛起一股凌厉的杀意,冷笑了一声:“如何?你还要捅我一剑么?为了苍生?”
昆仑忽然就无话可说。
她看着楚茨,眼里还未来得及收回的关切显而易见。
楚茨冲她点点头,跌跌撞撞的走了,她此刻去回忆之前的想法,脑子里全然是一团浆糊,她忽然满腹悲怆的想,我怎么竟这样喜怒无常,像个疯子一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