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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丞啊……定是他了。
可是他怎么会奏那支曲子呢?上官绛顺着琴声拨开眼前黑暗,如同薄薄纸片,那么轻轻一碰,就全数碎裂开来,露出墨色之下原本的样子——她看见那男人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垂目抚琴,模样执着认真,双肩乌羽随着手中作动而微微轻颤,周围是再熟悉不过的凌玄殿寝房。
绛红色的暖帐顶端绣着百鸟朝凤图,隐隐能够嗅到残留的龙涎香味道。
听闻床榻上的动静,墨丞抬眼笑了一下,指尖依旧轻抚琴弦,“醒了?”
“我睡了很久?”上官绛疑惑蹙眉,半梦半醒间不知眼前真假,只觉得那男人眉眼间温柔的快要溢出水来。
“三日罢。”
三日?在她感觉,不过是一场噩梦的时间。
上官绛定定神,又问,“这曲子是《云蒸龙变》么,为何……为何你会弹?”
她想这话或许问的有些伤人,同是奏乐者,月弄影会的曲子,他怎就不能会?
果不其然,墨丞没有回答,指尖稍作停顿,曲调愈发婉转低沉:不再是充斥着血雨腥风的激战之曲,滔天的海浪宁静下来,流连成小桥流水人家的一种闲适,却不失高雅威严——吞吐浩然之气者,亦有温柔潋滟时。
她看的有些痴,听得有些痴。
而那张琴流光溢彩,隐隐蕴着一股至寒之气,只一眼便知是琴中翘楚。
墨丞亦是从未有过的平和,“他们只知上章《云蒸龙变》可鼓舞士气,兴云布雨,却不知下章《有凤来仪》可驱散煞气,平静内心……下章我连月弄影都没教,你自然也没有听过。”
她心一滞:那曲子竟是墨丞所谱?
他笑了一下,“我就知道《云蒸龙变》会乱苏芳王的心,所以临行前特意教给了月弄影……你果然中计了。”
原来如此。
女子阖眼轻叹,眠凰蛊降降破除,不免有些虚弱,绛红色绸裙衬得她肌肤雪白,曾经的一些片段在脑海中逐一而过,她一句话说得不甘,“墨丞,你是不是什么都算得到?”
“也不是。”墨丞指尖一顿,琴曲戛然而止,“翟如刺杀失败,夜锦气急败坏给你种了‘眠凰蛊’向我示威——这一点我就没有算到,所幸还有法子能破蛊毒将你唤醒,否则,我当真要自责一辈子。”
“你说什么……”
“你差点就被困在梦境中再也无法苏醒。”墨丞弯着唇角,“还好,这曲子有效。”
脊背冰冷,后知后觉的恐惧远远超乎她想象。然而一提及夜锦,上官绛就想起他利用月弄影试探自己感情的那些事,没来由显得烦躁。她扭身将枕头丢了过去砸墨丞,顺势学着他之前嗔怪自己的语气,“……可是你很吵。”
似乎是怕坏了那张琴,墨丞伸手挡了一下,枕头落在琴架前。
她的目光又落在琴架上,“你的琴……”
“啊,伏羲九凤尾。”墨丞看那张琴的眼神很温柔,像是在凝视一位阔别已久的老朋友。
上官绛眸子一缩,“那夜锦岂不是……”
记忆中白倾语有提及,夜锦被封印在凌波仙境的玄冰棺中,由伏羲九凤尾镇压,至此之后,擅长音律的墨丞再也没有抚过琴。然眼下,那张能够压制涅槃火的古琴却出现在自己面前,一支琴曲破了眠凰蛊将她唤醒,也就意味,夜锦随时可能摆脱玄冰的桎梏。
“无碍,你比较重要嘛。”墨丞说得云淡风轻,“怎么样,这曲子我弹得比月弄影好听罢?”
上官绛狠狠皱着眉,“眼下说这种任性的话,还有什么意义?快将琴放回去!”
“不啊,听你亲口承认一下,我就觉得很有意义。”
依旧是墨氏胡搅蛮缠,他见她不为所动,耸耸肩又强调一遍,“‘伏羲九凤尾’既已取出,哪还有再放回去的道理?我说无碍便无碍,你就不要瞎操心了——有时间不如好好想想该如何向你的苏芳臣子解释,他们的苏芳王因为太过彪悍而被凌玄帝君‘退货’这件事……”
她看看他:你什么意思?
墨丞踱步至床榻边,表情有些叫人琢磨不透,“换身衣裳,我带你去凡尘走走。”
*
距离凌玄天界封后大典不过几日时间,又引夜锦作乱出了“翟如刺杀”和“眠凰蛊”等乱子,眼下墨丞竟还有心思提议去凡尘游玩?上官绛猜测着他的用意,却以无果而告终,只好由仙娥们伺候着起身洗漱穿戴,跟着他走出凌玄殿。
“呼……外面的空气真好啊。”墨丞伸懒腰。
而她则在想着取琴一事,心不在焉应声。
“扫兴。”男子嗔怪看她一眼,“快到玄天门了。”
天界与魔域皆是不同于尘世的存在,由“玄天”和“御魔”两扇灵力之门阻隔。混沌之中,正是人间。上一次带着燕宣大闹玄天门,还伤了不少天兵天将,这一次随着凌玄帝君前来,倒是无人敢上前阻拦。
在上官绛看来,人间气息与天界、与魔域皆不相同,复杂且值得玩味。总觉得像是揭开盖子的酒水,少了些许浓烈,品起来不够滋味……然而依照许多同族所言,拥有七情六欲的凡人,总能在短短数十载阳寿中极力绽放色泽,而其中拥有的可能,远远比神魔复杂得多。
上官绛一身绛红纱裙,学着凡间大家闺秀般披挂素色软缎,生生收敛起几分锐气,如若叫戎苑与闻人紫看见这般打扮的自己,可会发出一两句嗤笑?
记忆中也曾与那二人一并前来于尘世,为的是追缴妖族一位德高望重的统领。只要将其擒获,便能要挟他的族人献上灵药与锻造兵刃所用的绝好矿石,对于几乎没有能力去生产征战补给品的苏芳魔物来说,掠夺无疑是最快最好的方法。
她欣然接受,心里盘算着擒获目标能立何等功。
怎样寻妖的细节她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是顺顺利利完成了任务。那时闻人紫双腿尚还健全,心智未熟的魔族少女对于凡人女子的生活无比好奇,于是偷拿了银子,与她一起从栖身的客栈跑出来。两人尝遍了大街小巷的小吃点心不说,闻人紫还买了不少胭脂水粉,偷偷塞给她一小盒。
闻人紫笑着说如果能好好打扮,一定不会比她差许多,那样或许戎苑就会喜欢自己了。
那女人笑起来如大片大片的藤萝花,真挚且热烈。
“但是你也不能输给我啊,要变得更加优秀才不枉我把你当做对手。”末了闻人紫这样嘱咐。
上官绛还记得自己呆呆立在她面前,不知道作何表情,手里捏着精致的胭脂盒,觉得那是世界上最最沉重的东西,然后莫名觉得眼睛有些酸。
其实她也有收获,比如记下了椰奶冻糕这样东西,并且在一晃许多年之后都心心念念。
然而时间在流逝,肩头的责任堆砌得也越来越多,她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过那座贫瘠之城,胭脂小盒终究不知道被丢在了哪里,她也再没有吃到过那样的小食……
直到遇见墨丞。
身边男子双手抱肩缓缓而行,尘世夜市的喧哗并没有撩起他的兴致。
她觉得尴尬,于是寻着话题,“你经常来尘世转悠么?”
“极少,来也便是与白倾语他们寻点好酒,总之没多少特别的回忆。”墨丞摇摇头,小心翼翼避开身边嬉闹追逐的小孩子,示意他们去一边玩耍,“我不大喜欢人间的热闹,和那些冷冷清清的神仙们相处久了,人也变得冷清起来,遇上稍微有点温度的家伙,就会变得不知如何是好。”
什么嘛,明明自己就是个“有点温度的家伙”,还会惧怕别人?
她冷哼一声,问:那我呢?我算是有温度的家伙么?
“你?”他哈哈笑了起来,声音却沉下去,“你都快将我灼伤了。”
上官绛立在原地凝视着墨丞,好似要从他的笑容中挖掘出点什么来。轰隆隆的车轮声从远处传来,颜色不一马匹的嘶鸣给整条街道带来新的喧哗,他伸手护着她,二人退到一边,好巧不巧挤进一处游艺摊子。
这座城算是繁华,夜间街市挤挤攘攘,不少商户沿街搭了简陋的铺子,吆喝生意。
上官绛扭头看了许久才明白,年过不惑的生意人招呼路人用特质弓箭去射麻绳,射断了麻绳,其下悬挂的物品就可以白白拿走:有些是小孩子玩的布偶,有些是女人家的首饰,虽然不怎么值钱,看上去却颇受欢迎。
几个年轻小伙拿碎银去换了弓箭,却箭箭虚发,几轮下来什么也没有得到,周围围观的路人开始起哄,生意人乐乐呵呵拿出更多的小玩意儿。
她觉得有趣,索性整个转过身子去关注。
一身绛红在人群中分外醒目,女子姣好身段相貌引来诸多目光流连。
墨丞蹙着眉头跟在她后面,顺着那些目光一个个瞪回去,大有护花使者的架势,见上官绛没有离开的意思,只好犹豫着开口,“你怎么了?”
“好奇怪。”她指指端起正弩箭的凡人男子,“我们用弓箭杀人,他们却用来打布偶。”
墨丞被她认真的模样逗笑,琢磨着该如何向魔域女王解释何为“无聊时找乐子”,不过想来从小就与刀剑沙场相伴的她,一时半会儿也不太能够明白。
见二人在原地看了好一会儿,殷勤的商贩将装好的弓箭递到上官绛手边,“小姐,要不要试试看?”
第一次听到这等称呼,上官绛明显愣了好久,“可是我没有钱给你。”
“诶,不要你的钱,玩玩而已。你长的这么好看,往我们这儿一站就是给小的我招呼生意,来,给你,要是拉不开弓,让身边这位公子教导教导便是……”他做了个揽人的动作,顺便嘿嘿两声。
多年在这街市上摆摊糊口,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相约游玩的情景见得太多,这种理所当的亲近深的公子哥们的欢心,一搂一刨心情好了兴许能给不少赏钱,可比他一支支租售羽箭赚得多太多。
“他来教我?”上官绛挑眉轻笑一声,惹得身边男子露出不满表情。
接过长弓,她看看几步开外的麻绳,又看看墨丞。人群中忽然发出轻笑声,先前几个年轻人还没有离开,朝这边指指点点,似乎在等着看笑话。兵刃在手,女子美眸冷冷往那一处瞥望,周身散发出凶煞之气瞬间就镇得那些家伙没了声音。
悠着点啊。墨丞清清嗓子低声嘱咐。
上官绛扬手将长弓翻转,搭箭上弦,轻而易举地满弓之势令在场所有人惊掉了下巴:不是吧?习武的行家?
像是忍了许久的野兽瞧见了猎物,她眸子一缩,松手时耳边只剩羽箭破开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