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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典拓本?这有何难?”
上官绛口中应着,正巧瞥望见走过来的燕宣,便招手唤了他,“燕宣,若让你拓印一本医书,约莫要用多少日?”
在苏芳城诸多兵将中,苏芳王一直很信赖燕宣,且不说这男人是戎苑一手教导出来的兵,战场上威猛无敌,更是因为他有着一样别人无法替代的手艺——仿制。他阴差阳错被遣去玉池桃园刻桃符,得了机会仿制诏令天书,无疑是逃亡计划最重要的一部分。
燕宣行礼答话,“字数不多的话,校对要三日,加之粗略刻板拓印,一本大约十日左右。”
“济世仙境所藏医典有多少部?”她又问月弄影。
“一千三百六十八部。”
上官绛重新将目光移到麒麟使者的脸上,说得很认真,“要么你们回去召集懂拓印之法的工匠再议此事,要么就自个儿留下来抄书罢——既是向天界虚心求教,我想,你们就莫要用法术替代偷懒了。”
他们张着嘴,顿时没了后文。
“往来不易,我们也不忍麒麟使者空手而归。”她故作遗憾,沉思片刻嘱咐月弄影,“月医仙,你挑几本常用的医书交给工匠去刻板吧,由燕宣督办,印好交给几位麒麟使者。”
“几本?”巨大的落差令那几人叫嚣起来,“苏芳王存心欺负我们不是?可别忘了,麒麟一支所在可与魔域接壤,你要是依仗如今身份刁难挖苦,休怪我们……”
她没说话,抬手抚了抚身边挺立的湘妃竹。
女子手中力道加重,“啪”地一声脆响后,上官绛将断竹折去枝叶,握在手中惦着份量,这一举动惊了四下神仙,叫嚣者识趣闭上了嘴,她却云淡风轻,“喔,我本是想以‘绯君’的身份来替帝君解决这件事的,但是,诸位如果逼着我用‘苏芳王’的身份来解决,那就再简单不过了……”
以竹做枪,翻转搁在身后,她做了一个招呼的动作:苏芳王的作风,不过一个“打”字。
意识到她在挑衅,麒麟使者开始退后,“这里是凌玄天界,你,你竟敢……”
“这里是哪里又有何妨,你们不是在和苏芳王说话吗?”她冷笑,竹子在空中挥动发出的声响夹杂一股寒气,“若是我一不小心在这里杀了几位,这笔账就记在苏芳城头上。”
麒麟几人再无话可说,一时间进退两难。
然身后男子声音划破诡异的气氛,“几位留步,听我说几句话。”
上官绛与诸神一并回望,来者竟是墨丞。
只见凌玄帝君脸色苍白,看上去状态不是很好,白泽神君在其身边小心翼翼搀扶着——当然,其中有几分真假就不得而知了。
济世仙境诸位医仙欠身行礼,她丢了手中竹枪快步走过去,嗔怪道,“你怎么出来了?”
墨丞对她笑笑,道,“几位麒麟使者见不到我,怕是不甘心罢?”
小仙不敢。那几人低头,用余光打量着凌玄帝君的一举一动。
“月弄影,就按照绯君提议去做罢,那些医书典籍印本装订好,多备两份,送一份给南岭,送一份给苏芳城。”他示意白倾语松手,由上官绛挽着走至麒麟使者面前,“我打算将医典全数刻碑立在济世仙境中,麒麟一族有需要,可随时派医者来天界抄录。”
不理会麒麟几人震惊的表情,墨丞转身又对上官绛与白倾语道,“苏芳城和南岭也是一样。”
百草老君轻声提醒,“帝君,那些医典可都是心血所得,若是全数流露在外,怕是……”
“无碍。将其刻印出来叫所有人都看见,这公平得很。”墨丞微微笑,或许是因为伤痛未愈的缘故,说起话来比往昔少了几分锋芒,“你们身为医仙,将救济天下苍生视为己任,难道都没有这种觉悟么?”
老者深深鞠了一躬,表以歉意。
“至于碧水珍珠和凌霄紫蓉花,绯君娘娘说可以教给你们采集养殖的法子,我也允了。这些东西凌玄天界贮备不多,如若麒麟当真需要,倒是可以用济世仙境稀缺的药材来交换——往后我会召集天下神魔齐聚一方互通有无,这一次算是给麒麟开个先河,你们意下如何?”
他四下一望,众仙皆欠身致敬。
上官绛未料到墨丞会做如此决定:若是能得那些医典药方和灵药,无疑对苏芳城甚至整个魔域都再有利不过,可怜那座城太过贫瘠,贫瘠到只有依靠抢夺和屠掠才能维持药物的供给。她的目光不由自主飘到月弄影身上,那时苏芳魔物杀红了眼,为了得到更多灵药,几乎毁灭了碧落之妖的村落。
一身青衣的男子也在看她,许久才将目光缓缓垂下去。
麒麟使者对墨丞的提议虽将信将疑,然毕竟是凌玄帝君亲口所言,又见他并无大碍,甚至与苏芳王依旧情深意笃……所有预想的可能都没有实现,尽管不甘心,除了行礼告退别无他法。
上官绛屏退众人,独自扶墨丞回房间,风波算是停歇。
说起来,济世仙境的风景自是极好的,大片大片的竹林清雅不失庄严,小径间隐隐弥散的药香沁人心脾,只是墨丞走走就觉得无趣了,捏着上官绛的手问她怎么不说话。那女人伪造诏书下毒叛逃一事固然在他心中是个梗结,可思来想去,眼下那女人还在身边,一口血吐得倒也值得了。
约莫已经消气了罢,自她道歉的那一刻起。
不,也许是自她放弃穿过玄天门的一刻。
上官绛细细打量着他的眉眼,声音有些飘忽,“我只是在想,自己也曾犯下过不可饶恕的错误,因为匮乏的物资而四处掠夺,不知带给多少异族灾难!若有朝一日天下神魔当真如你所言,得以相互礼让,彼此之间互通有无,又该是怎样一种景象?”
他勾起唇角,“那时候,你心里一定在想:有朝一日魔域皆为苏芳一支统领,定要将各族资源相互补给,共享盛世安宁。”
她步子一顿,仰面看他,“你怎么知道?”
“因为心情是一样的。”墨丞侧目,长而漂亮的眸子仿佛星辰,“当初屡屡派兵攻打苏芳城时,我也怀着这样的想法——一定要将这座贫瘠之城捏在自己手中。如果是自己手里的东西,我有十分把握将其变得宁静美好,可若放在别人手里,我不放心,也不甘心啊。”
时间仿佛在某一瞬停滞,她想起那时他抱着她看落花,然后忽然和他说自己喜欢又宁静又美好的东西……原来是这样一种心情,原来那份心情,同样身为王者的他们,从来都是一样的。
“对你也是一样。”他看向她,“只有放在自己掌心里,才知道有多好。”
她看着他,咂摸其中意味。
“今天的事你做的很好,很有凌玄帝后该有的样子。”
“不比你后来的决定。”她信服地笑,“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天界诸神如此信你、服你。”
他的王者之道与她不同,不仅仅是一个“畏”字。
凌玄帝君墨丞是个大度到可以包容和分享的男人,他想要的东西,白骨和鲜血只是第一步,最终的意义在于“容”。他心大得很,空得很,除了偶尔遮掩不去的醋味,大概他唯一容不下的就是这点。
“我说,上官绛,你真的不再考虑一下留在天界?”
“我有我的责任。”她开始躲避他的眼神,“抱歉。”
“如果我能将你的责任变成自己的,并且比你做得更好呢?这样的话,与我们两个来说都是好事吧?”男子肩上的黑色羽毛轻轻颤动,这番话他其实早就想说,“我一直觉得,我能将苏芳城变得和天界一样,苏芳臣子不用再四方征战,成日想着吞并魔域其他部落甚至妖族来壮大自己,除了掠夺和屠杀,还有很多方法,只要你们愿意,我可以一样一样教给你……”
只是依照上官绛的性子,说出来也不过是送上一顿揍,加几句冷嘲热讽。
现在说出来,最多两拳呗……看在他还是个病人的份儿上。
“别说了!你别再继续说下去了!我不是你,我做不到……”她捂住耳朵,生怕自己就要信了他的话,着了他的魔,“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头上的,融在血液里的,早就已经改不了!墨丞,你说过会放我走的,我要回去,回到苏芳城……”
他抿唇,站直身子不说话。
“我知道你会做的比我好,可是,我也是王,我有王的骄傲……我……我不甘心!我不会输给你,凭我自己的努力,也一定能让苏芳城变更好!”她的唇在颤,“墨丞,算我上官绛这辈子欠你的……我……”
“你欠我的情。”墨丞耸肩,故作轻松摆摆手,“反正我也不指望你还了。”
他为自己的大度而感动不已。
然而可惜,白倾语曾有言,感情里最郁闷的事就是:感动天感动地,感动得恨不得给自己点三百六十个赞,却偏偏感动不了那个人——无数次觉得上官绛会承认对自己的感情,却从未听见内心深处无比渴望的答案。
她到底是无情……可是他喜欢。
反正他喜欢。
无法继续谈话,她转而换了话题。
“我倒是有个计划,或许能将另一个内鬼给逼出来。”她压低声音,“翟如亲口承认,夜锦安排在你身边的眼线,除了他,还有一人。”
一抹绛红快步走上前,仍旧像是在人前一般挽着墨丞手臂,好像这般动作早已成了习惯,也许只是彰显最后的亲昵:只是想在走之前帮他一点,再帮他一点,一个人去面对暗中的强劲敌手,上官绛知道这有多么困难。
“是么?那我就先谢过了。”墨丞微微笑,神情略有些捉摸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