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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堂(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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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水火棍与地面的笃笃相击声中,心眼飞转的乐无涯慢慢定下了心。

    惊堂木一落,满堂俱静。

    红着眼睛的苏婶子立在堂下,因为哭得太狠,神情已然麻木。

    乐无涯“堂下何人,状告何事”

    状师晓得好歹,指点苏婶子,以民告官是大罪,不可直言说是衙门掘人祖坟,只诉儿子坟墓被人盗挖,不知何人所为,请衙门为她做主。

    听完状师的诉状,乐无涯一眨眼睛,面露讶异“这事是本县安排的啊。”

    他当场转向孙汝,义正词严地质问“孙县丞,我不是说要好好地同苏氏商议后,再把常小虎请出来吗,你为何不照做”

    孙县丞“”

    不等孙县丞出言辩解,乐无涯便好声好气地对呆愣住的苏婶子说“我本是有意查探常小虎尸身,查明他的死因的。谁想底下人办事不力,听岔了话,实是抱歉。”

    他一拍惊堂木“来人,拨五两银子,以供常家祖坟修缮之事。”

    说罢,他又和颜悦色地对苏婶子道“此事是本县办得不切不实,伤了常家祖坟风水,若是五两不够,还需做水陆道场恢复风水,本县可自掏腰包;待案结后,孙县丞和那几个办错了差的,会亲至您家致歉。苏氏,你还有什么要诉的吗”

    这案行云流水,转瞬即解。

    若是旁人被衙门误掘祖坟,得到此等判决,也就捏着鼻子认了。

    没心没肺的,还会因为能捞些额外银财偷偷欢喜一阵。

    但苏婶子脸上不仅毫无喜色,还变得铁青起来。

    “我儿子”她的嘴唇微微颤抖起来,“太爷,您说,小虎他”

    乐无涯却不再看她“苏氏,你对本县判决若还有意见,就先下站吧,等想清楚再诉。本县今日案子实在很多。”

    他猛一拍惊堂木“把那两个伤人的乞丐带上来。”

    二人一脸苦哈哈地被带了上来。

    断臂的乞丐照着乐无涯的交代,如是这般,交代了兄弟二人在义庄想要发些死人钱,“误伤”他人的事情。

    今日,他们二人挟带着一个受伤的小乞丐四处要饭,也被不少人撞见过。

    本地义庄,主要作暂厝棺木之用,停放着的大多是无名无姓、无亲无友之人的外乡人尸首,但凡有些值钱的物件,早在收殓的时候就被摸干净了。

    乡民们一来觉得被侮辱的尸首与己无关,二来觉得他们也不是为自己牟利,而是为救萍水相逢的小乞丐的性命,实在是仁义,便纷纷出声作证,就连那包子铺的小伙计也趁着人多声杂,掺和其中,替二人喊了两嗓子冤枉。

    姜鹤抱臂旁观,只见那县令听着众声嘈杂,不加制止,反倒是一脸的好整以暇,不免有些诧异。

    好似这乱糟糟的局面,是他想要看见的似的。

    待吵嚷渐渐平息,乐无涯看向堂下二人“你二人姓甚名谁,籍贯何处”

    二人精神俱是一震。

    来了

    他们替太爷尽心办事,不惜背锅,求的就是这一刻

    断臂的抬起头来,说“小的叫扈武,河津西营县人,和身旁的哥哥是堂兄弟,都姓扈”

    断腿的低声道“小的叫扈文。”

    这都非是二人原本的姓名。

    但从此刻起,他们便是扈文扈武了。

    乐无涯再问“可有路引”

    扈武的嘴皮子更利索点,继续答道“我们兄弟俩家是匠籍,会些髹漆的手艺。”

    “为何流落到此”

    “家乡遭灾,逃难路上又被土匪打劫,我们兄弟身上财物被抢光了,还挨了两刀,命大才活下来”

    前两年,河津地带确是先有旱灾,又遭瘟疫,致流民无数。

    话说到此,底下的百姓难免唏嘘,同情之声再起。

    堂下,姜鹤微微蹙眉,目光落在二人的伤处。

    他想,土匪用的刀片子,大多是自家磨的,笨重且钝,怎能这样平滑利落地将人的肢体斩下来

    这倒像是精炼的军刀所伤。

    然而他没打算叫破此事。

    一来,自己需得隐瞒身份。

    二来,他自知不太聪明。

    不知为何,但凡他多发言语,总会被笑,天长日久,便习惯了沉默寡言。

    乐无涯也在悄悄观察他,见他欲言又止,微微一笑,猛拍惊堂木,骇得四下里一片静寂。

    乐无涯肃然道“你二人既是求财,又何必无故殴伤公务人员不许撒谎,照实来说”

    闻言,姜鹤跟着小幅度点了下头。

    这也是个疑点。

    二人求的是财,就算是有人进来,撞破他们盗窃,转身逃了便是,尤其是他们身负残疾,二人加在一起也未必能打得过来人。

    走为上计,何必非要把人打一顿不可

    扈武却是底气十足。

    先前乐无涯已私下提点过他,他有足够时间去揣测乐无涯的心意。

    他猛然叩头到地,带了哭腔道“小的小的有罪小的一开始不晓得他是公家人,还寻思着他、他也是来偷东西的,我们哥俩好好藏着就是,谁知道那人进来,就对着刚运进来的一具尸首又掏又摸,小的想,就算求财,这也太不像话了,作践人家尸首,要损阴德我哥更是吓坏了,动了一动,却被他发现,他问了声谁,一扭头,我又发现他手拿着刀,我们哥俩吓破了胆,又都残了手脚,跑也跑不快,生怕被他追上灭口,索性先下手为强,没头没脑地扑上去厮打了起来,等回过神来,他已经倒在地上了,说,是,是太爷要他来公干的,他是衙门的仵作,我们哥俩这才知道坏事了,没个办法,又不敢逃跑,只好自来投案。小的有罪小的有罪”

    说完,他已是簌簌颤抖,叩头讨饶不止,看上去可怜极了。

    底下百姓议论纷纷。

    易地而处,若是他们是这两兄弟,在死人堆里瞧见一人手持利器、切割尸体,他们怕是要当场吓破胆了。

    若不主动反抗,搞不好就会变成那无名尸首的其中一个。

    乐无涯颔首“把尚仵作抬上来。”

    孙县丞还是有些本事的,如此兵荒马乱的情况下,还有空派人去请大夫来,为尚仵作的腿简单做了固定。

    尚仵作在后堂疼得直发昏,连为何遭了这一通痛打都不知晓。

    但他直觉,有什么事情不对。

    他是得了孙县丞的信儿,自行前往义庄的,若是太爷盘问他为何前往义庄,他要如何辩解

    他有心想个借口,可无奈伤口疼痛难忍,叫他实在无法集中精力。

    如今被带上堂,他瞧见那两个乞丐跪在身侧,太爷又面带神秘莫测的微笑,不妙的预感越发高涨。

    然而,他怕什么,偏偏就来什么。

    乐无涯“尚仵作,我且问你,我什么时候叫你去义庄公干了”

    尚仵作“”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不自觉落在了孙县丞身上。

    孙县丞虽说满心苦涩,也故作坦荡地回看了回去。

    孙县丞心知,自己没留下什么把柄。

    他只是告诉尚仵作,太爷发掘了常小虎的尸身,又没授意他摸到义庄去动手脚。

    尚仵作与孙县丞视线一交,就知道想拖他下水是别想了,只好含糊道“小的听说常小虎的尸身被运到义庄,便有心提前去瞧一瞧。这是小的分内之事。”

    他指望着乐无涯还是闻人约那个蒙头蒙脑的小官,只要自己打出工作的旗号来,这位太爷就会被自己堵得无话可说了。

    没想到乐无涯一点没被他绕住,只抓住最重要的一点猛打“这二人方才却说,是我派你去公干的。尚仵作,我何时派你去义庄了你既这样乐意替我做主,我这位子不如让与你坐罢”

    尚仵作心猛地一跳。

    当时一片混乱,为避免被打死,他也不记得自己叫喊了些什么。

    打着给太爷办事的旗号出去招摇,私底下当然可以,但决不能摆上明面。

    他强忍疼痛,答道“回太爷,小的什么也没说”

    反正当时义庄就他们三双耳朵,只要两方各执一词,事情便还有转机。

    然而,身侧的扈武马上一脸吃惊道“仵作大人,不是你说,我怎么知道你姓尚,是仵作不是你说是太爷派你来公干,我们二人打了人,何必管你,把你撂在义庄跑了便是,怎会带你来衙门自首”

    此人如此灵巧机敏,尚仵作一时语塞,愣了一瞬,才怒道“一派胡言你们二人没头没脑上来厮打,我才说出身份,何时打着为太爷公干的旗号了”

    乐无涯撑着面颊,看他面红脖子粗的样子,悠悠插了一句“尚仵作,你的意思是,这二人在动手之前,并不知晓你是公家人,是吗”

    事到如此,尚仵作也只能硬撑着答“是”

    乐无涯侧首看向师爷,正搁笔不写的师爷读懂了他的意思,忙提起笔来、饱蘸浓墨,准备写下案卷。

    乐无涯朗声道“扈文、扈武二人,潜至义庄,欲盗窃死者财物,按大虞刑律,未得财物,各笞五十、免刺;殴伤公职人员,且折人肢体,本应杖一百、流三千里,因二人不知尚俊才仵作身份,加之主动投案,罪减二等;且因见尚俊才持刀入义庄,有所误会,自卫动手,扈文、扈武二人理直,罪再减二等。二罪相加,罚笞五十,杖二十,领罚后自去补办户籍,允你二人自寻营生。”

    他看向二人,温和道“你们认罚吗”

    尚仵作张口结舌。

    怎罚得如此轻

    可转念一想,他舌根发苦,亦是无话可说。

    方才,他一口咬定在挨揍前未曾自报公家身份,那这两个死乞丐确实是不知者不罪,罪过理应减等。

    不等扈文、扈武反应过来,百姓的叫好声便响作一片。

    姜鹤也暗暗点头。

    这二人虽然身上有些疑点,但他们肯照拂小乞丐,为救小乞丐的命才出手偷盗,颇有几分侠义之色。

    若是重罚,必然让百姓不满;若轻轻放过,受伤的是衙门之人,又实在是折损了衙门的威严。

    这县令的判罚既合法度,又合人情,是再妥帖不过的了。

    扈文、扈武自是喜不自胜。

    他们二人皮糙肉厚,在军营里被军官动辄打骂,吃些皮肉苦头并不打紧。

    最关键的是,自此后,他们过了明路,便能堂而皇之地摆脱逃兵身份,既不必想着攒钱贿赂里长、换得户籍,也不必惶惶终日,还有了过安生日子的机会

    这是他们先前想都不敢想的好事啊

    他们忙不迭画押认罚,强忍欢喜,被带下去打板子了。

    一案完结,又是一案。

    乐无涯笑吟吟的“尚仵作,轮到你了。你”

    他打量着尚仵作,眼见他面色刷白、气息急促,时刻要晕过去的模样,便体贴道“你既忙着办差,本县便体谅你这份拳拳为公之心,不计较你打着我的旗号了。你动的是哪具尸身”

    尚仵作气息一噎,也不敢晕了,只伏地低头不语。

    乐无涯眉尖蹙起,促狭道“叫我猜猜,不会是常小虎吧”

    身形一震的,不只有尚仵作,还有姜鹤。

    他这语气,怎么这么像小将军

    乐无涯话一出口,也觉得孟浪了些。

    可惜他做惯了促狭人,这一身君子皮刚上身,他披不惯。

    他瞟一眼姜鹤,发现这小子正低着头,不知在寻思什么,便状若无事地继续端起君子架子“来人。尚仵作腿脚不便,请常小虎的尸身来。”

    旁边萎靡着的苏婶子,突然抬起头来,定定看着远方。

    一台担架把常小虎抬上了堂来。

    一席白麻布盖在了他干而薄的尸身之上。

    她的小虎自幼孱弱,身量不足,这具尸身,却比她记忆里的更加伶仃可怜。

    她明明那样想念常小虎,刚才在衙前,她状若疯虎,如今真看到了儿子的尸身,她却被似是被什么力量钉在原地,一步不前。

    半年前,她因常小虎之死状告小福煤矿,当夜,小福煤矿便派人来了她家,奉上了一笔还算丰厚的慰问银子,以及几句软中带硬的恫吓。

    “苏婶子,你节哀。可衙门再怎么审,常小虎也只能是意外横死,这就是事实。”

    “你也知道,小福煤矿是陈大善人的产业,陈大善人可是咱们锦城有口皆碑的人物,肯收下你那个孱弱的儿子,那可是冒着风险的。说句不好听的,万一小虎病死在矿上,他还得多掏一笔丧葬钱,为啥不雇个身强体健的还不是看在乡里乡亲的份儿上你这么红口白牙地污蔑他,亏不亏心”

    “旁人瞧见你这样恩将仇报,以后怕也是不敢雇你做工啦。”

    没了亲眷撑腰,孑然一身的苏婶子确实是怕了。

    她收下了那笔钱,撤回了诉状,不管明秀才后续如何闹腾,都佯作不见。

    可她从没想到,自己还会和埋入地下的儿子再见一面。

    见苏婶子浑身僵直,呆立堂前,乐无涯令道“请苏氏下堂。”

    下面的事情,她不宜再瞧了。

    苏婶子失魂落魄,泪流满面。

    直到被狱卒一拉,她才如梦方醒,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说不出什么囫囵话来,只伏在地上,肩膀乱颤,口中胡乱唤道“太爷,青天大老爷”

    狱卒以为她要咆哮公堂,刚想动粗,便听乐无涯淡淡吩咐“她要留下观视,便留下。”

    常小虎死得那样不明不白。

    苏婶子大字不识,胆子也小。但她终究是人,仍会不平、不忿,想求个明白。

    乐无涯下了堂来,掀开了那张蒙面白布。

    常小虎在土里埋了半年,从夏至冬,尸身早已半干半腐,白骨森森,仅剩的皮肉发黑,紧缩着绷在骨骼上,掀开时没什么臭气,但还是让挤在前头瞧热闹的人下意识掩住了鼻子。

    乐无涯与那双烂出了两个雪白空洞的骷髅眼洞对视片刻,向下看去。

    尸身被当胸划下了一道口子,创口整齐无比。

    乐无涯不问尚仵作,冷声唤“孙汝。”

    孙县丞被骤然点名,身上一紧,忙应道“在。”

    “你办事如此不当心。”乐无涯指着那道创口,“我因查验旧案,不得已才要请常小虎的尸身来,你一不同家属通气,二又破坏尸身,事事出错,该当何罪”

    孙县丞听出他声音转冷,眼睛瞄到那创口形状,完全不是刨坑搬运造成的,再想到方才那“扈家兄弟”证词中的只言片语,心下便明白了七分

    得,太爷又装傻呢。

    他干脆地拜倒在地“太爷容禀,您交予的事情,我哪敢懈怠这些办事的衙役虽说平日毛躁了些,可挖的时候也是用着心的。常小虎的尸身收殓在一口薄棺材里,封存得好好的,诸人取尸时,也是拉扯着尸身身下白布,小心取出,因此这创口必不是我们挖掘时所致,倒似是似是”

    乐无涯补上了后半句话“似是刀伤,也和扈家兄弟的证词相符。”

    乐无涯幽深的眼睛,盯牢了汗如瀑下的尚仵作“尚仵作平日里有用惯的仵作刀具,可拿来比对。若是刀口相符,便是物证;有扈家兄弟亲眼所见,算作人证。”

    “尚俊才,你半夜潜至义庄,对常小虎的尸首动手脚。你意欲何为啊”

    尚仵作心下知道不妙,于是索性闭口不言。

    多说多错。

    左右太爷也不懂得

    他刚想到此,就听乐无涯冷声道“既然你不肯说,又不方便检验,不如我替你尽责,当众验一验尸,如何”,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找书加书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