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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天疏朗,云层被风吹散露出太阳的半边脸。阳光把人烘的很暖,河风裹挟着河腥气一阵一阵拂过脸庞。
杜燃弓着背侧过身去,只留给林琅一个背面。
林琅憋着一肚子火没空理会,忙着帮他把外套、毛衣、鞋子一件一件在草坪上摊开晾晒。刚才那个中年谢顶的大叔又游过去捞杜燃上岸,回来后却把她劈头盖脸训斥了半小时——本来是该训杜燃的,但他装晕倒,让林琅替他挨了一通结结实实的数落。
刚歇下,眼角扫过他被风吹得微微发抖,林琅没好气地径直扔去一句:“醒啦?还以为你就这么……”
“死掉”两个字在嘴边转了转及时收住,林琅咬咬牙,算了,他怎么说也是捡回一条命。
“真可惜,死不了。”杜燃倒是毫不在意地接过话茬。
他还在回想刚才沉在水下,阳光越来越暗,一切即将逝去的情景。他是真的抱持下沉的决心,可惜他的水性在憋住的那口气快要耗尽的一刻,指挥身体做出适当的反应:四肢伸展收缩,全力上浮,直到重新破开水面。
在吸进凉爽空气的一瞬他就明白,失败了。
“我说你好端端的……”林琅转过身,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视线顺着他沾有杂草的后脑勺一路向下,滑过纤弱的骨架,在触到那几条青紫瘢痕的一刹不自觉收了声。
他此刻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长袖T恤,沾过水后T恤贴住皮肤近似透明,若隐若现的青紫瘢痕像扭曲的虫子一样刺目。林琅屏住呼吸怯怯地伸出手,碰到的一瞬他颤栗着躲开。
“你别动!”林琅说着,弯腰凑过去,手指沿着那些瘢痕轻轻摩挲,“是……是杜老师……”
杜燃闷着嗓子答道:“嗯,他只要喝醉了就会看我不顺眼。”
“疼吗?”
“很多都是以前的,显眼的那几个是上周的。反正我也习惯了。”
“你因为这个才跳?”
“不,刚才看他很绝望的样子,就想比比我和他谁更绝望。”杜燃说着自嘲地笑笑,“很傻吧?我记得有一次杜寅歌检查我练习,E弦断了,断弦的一头打在我的左眼皮上,但是我没有停下来,我想让他看到我坚强的一面,就硬撑着拉完。拉完后他什么也没说,就走了。我其实很希望他能过来,哪怕只是随便问一句。因为他明明看到了……他看到了……”他的声音带上明显的哭腔,“我……我真的已经努力了,可他一眼都不看我。”
林琅无意撞破他的秘密,很是忐忑不安,“所以你才讨厌我?”
“我不讨厌你,”他吸吸鼻子,“我只是讨厌自己。”
林琅听着心中一动,冲口而出:“要不……你哭一下?”
“哭?”杜燃哽咽着,“我才没哭,眼泪是弱者的象征,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但是,”林琅挨着他躺下,手伸过去捂住他的眼睛,“那样舒服一点。眼泪流出来,坏事就会和它一起蒸发。”
他一动不动。
后来林琅手酸了正要抽回,被他一把抓住,按住眼周的皮肤,很快有温热的液体淌过她的手心。林琅忍不住靠近一点,紧紧贴着他,想要给他带去一些温暖。
***
林琅曾和江几暮讨论过杜燃那别扭的性格,既然不讨厌为什么每次都一副恨死你的模样。
江几暮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说:“听说野猫如果不是被母猫养大的,就不知道该怎样埋好粪便。”
“诶?”林琅不懂。
“没有被爱过的人,如何知道怎样向别人施与爱?”
这让林琅不禁一阵唏嘘。
相比来说她是幸福的,虽然她也只有母亲方鹤婉,但方鹤婉给她的爱让她从不惦念为什么没有父亲。
母女俩两年前从北方小城千里迢迢地,带着再也不会回头的决心,搬到这座地处西南的陌生城市,岚川。
确切说并不算毫无关系,林琅生父是岚川人,当年在音乐学院与方鹤婉同级。方鹤婉是管弦系的小提琴生,而他是钢琴系的。学长介绍他做她的钢伴,两人日久生情。大四那年他随乐团出国演出,意外得到留学德国的机会,便在书信中单方面同方鹤婉分手。他也抱了万死不辞的信念,连得知方鹤婉怀了他的孩子都不曾动摇。
方鹤婉一毕业就返回家乡,顶住压力生下林琅。
八年后,当缠绵病榻的母亲离世,她再也不用忍受两个哥哥颐指气使的训斥与数落,带着女儿毅然决然地搬出家门。
方鹤婉不打算寻觅林琅生父的家人,决定自力更生。
好在一路顺遂,如今不但生活安定,方鹤婉还有了男朋友,对林琅也疼爱有加。几年后,两个人有了结婚的打算,计划带着林琅一同离开岚川。何时见家长,何时办喜酒,他们都想得十分周详。林琅中考一结束,两人就辞了职,买好火车票准备上路。
然而在他们离开的前三天,方鹤婉遭逢意外离世。
***
这事一度上了岚川市的电视新闻,虽然谈不上轰动,可母亲撒手人寰后遗留的孤女在镜头前哭得几近昏厥着实令人动容。新闻播出后,岚川师大附中高中部的一位语文老师收养了她。
记者在采访过程中多次听她提及母亲的男朋友,可直到那位语文老师办妥领养手续,所谓的男朋友始终没有出现。
***
很多年后林琅仍会想起第一次被喻老师领回家,独自在阳台上枯坐一整夜的画面。那时她已经哭到没有眼泪,脑子里一直徘徊着方鹤婉的身影。
想起她们初到岚川正好碰上后半夜,不敢随便找旅店,决定在售票大厅熬一晚。那会儿售票大厅挤满了密密匝匝的人头,除了真正买票的,不少和她们抱着一样想法的人在地上簇拥着相继睡去。方鹤婉捡到一张旧报纸,展开看了看里面还算干净,赶紧沿墙角寻了处敞亮地方铺上。她把几口箱子压在身后紧靠墙壁,一条手臂缠住背包肩带,另一条手臂紧紧挽着林琅,两个人席地而坐肩头相抵。
林琅刚坐踏实,立马睡得不省人事。方鹤婉仍是不敢彻底放松,睡一会儿,眼睛睁开一条缝到处瞧瞧,再睡一会儿,再到处瞧瞧,这么一直捱到天亮。
这些事情都是很久之后方鹤婉告诉她的,当时她风轻云淡地笑着说没什么是熬不过去的,她们的好日子不是已经来了吗。
哪里还有什么好日子。
阳台的风大,林琅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把喻老师给她搭的一条毯子掖紧了些。
明明是砾石流金的七月天,可夜里的风为什么还是这样冷。
***
之后林琅生了一场病,休息了大半个月才恢复气色。
领养她的喻溪老师四十多岁了,曾有过一场婚姻,却因为她无法生育被丈夫抛弃。离婚后她一心扑在工作上,把学生当作自己的孩子。直到那天在新闻里看见林琅,才一下起了领养的念头。
她忽略了画外音里“国际小提琴比赛金奖”、“难得一遇的音乐天才”那些过度包装的夸赞,就想着她看着是个懂事的孩子,能一起做个伴也挺好的。
生活总要继续。
八月,在杜寅歌的帮助下,林琅恢复了小提琴课。他不仅替她料理母亲的后事,还思及她遭受的变故,特意免去她学琴的费用,考虑到她住的地方离别墅区远,给她在二楼专门备了一间客房以便留宿。
那间客房与杜燃的房间相邻。
去的那天烈日高悬,林琅一进屋,正好碰见杜家的钟点工收拾完毕正要离开。杜寅歌经常出差,不喜欢家里有陌生人,所以没请保姆,每天的家务由钟点工上门完成。
钟点工说杜寅歌不在家,要两点半才回来,她熬了一锅粥,已经放凉了,林琅要是想喝得再热热。
来时的一路林琅出了不少汗,她决定去二楼的客房休息会儿。上楼的时候她突然想到,杜燃呢?
路过杜燃房间时,褐色房门冷不丁推开。那么恰好给她迎头撞上,痛得她连退几步。她一边揉着额角一边恶狠狠地看去,只见杜燃没精打采地探出一个脑袋,大半身子藏在门后。他脸色白得吓人,视线没有焦点,虚弱得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
“麻烦给我拿罐冰可乐,谢谢。”他的力气似乎只够撑完这句话,说完就要缩回去。林琅眼疾手快伸手摸了摸他额头。
烫的吓人,哪里能喝什么冰可乐。
林琅楼上楼下跑了好几趟,大汗淋漓地翻出一堆感冒药和退烧药,还找到一根温度计。
“你先别睡啊,量个体温。”她气喘吁吁地趴在床边用力甩温度计,甩好了递给他。
不料他头一扭,闷闷地哼一声:“不用。”
他大概想发汗,盖了一床冬天的大棉被,只露出个脑袋。林琅一下着急起来,“好歹看看多少度啊,要是40度我就叫救护车了!”
“你别管我。”他头没转回来。
看他这样犟,林琅心里腾起大火。袖子一撩,两只手一齐掀开被子。谁知用力过猛,将他汗涔涔的上身露了个精.光,两条腹线沿髋骨没入睡裤里,热腾腾的汗味扑面而来。杜燃不可置信地头转回来看她,一张脸红了个通透。
那时他17岁了,平日里是个讲究的男生,总是一身置办齐整了才出门,此刻却被她撞见不堪的一面。林琅从他的眼里读出冒犯,心知该赶紧开溜。可就连她也震惊,自己不但没走,还趁他发愣硬是将温度计塞到胳肢窝下夹住。
“出去。”
林琅僵着没动,还在犹豫是不是该下楼倒杯热水。
“你给我出去!”
听声音显然动了怒,她留下一句“我……我去给你倒杯热水”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