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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劳航芥看完那封信,随手一撂道:“原来是个英国人叫我做福而斯的,想来包开安徽全省矿务,这种小事敢值得来惊动我?”洋老总是极有涵养的,只得陪笑脸说:“请先生就覆他一覆罢。”劳航芥道:“说不得,吃人一碗,听他使唤。”叫人拿过墨水笔跟着一张纸来,飕飕的写道:anching,15thdaygth摸ongovernor'syamensir。inreplytoyourletteroftheistdayoftheth摸on,reminesinthismyprovinceofanhui,ihavethehonourtoinformyouthat,althoughihavedoneeverythinginmypowerintryingtoobtainforyoursyndic-atetheprivilegesdesirdebyyor,animperialrescri-pthasbeenreceivedrefusingsanctionthereanent。und-erthecircumstances,thereforenothingcanbedoneforyorinthematter。ihavethehonourtobe,siryourobedientserranthuangshenggovernortomr。
falsenameetc,etc。写完了,自己又咭哩咕噜的念了一遍,然后送给洋老总过目。洋老总请他解说,劳航芥因点头晃脑的道:“我说接到你封信,信上的事情我全知道了。你说要包办安徽省的矿务,这事却有许多为难,也曾打电报去问过我们政府,我们政府回说不行。我看现在也不是办这种事的时候,请你断了念头罢。底下写的日子,跟着抚台名字。”洋老总听完这番言语,连说:“高才,佩队得很。”劳航芥愈加得意,在花厅上绕着张外国大餐桌上画圈儿。洋老总又请他写信封,及写好封好了,叫人给福而斯送去,又和劳航芥寒喧了几句。劳航芥见事情已毕,意思想要走,洋老总忙说:“请便。”劳航芥一路走,一路酒兴发,嘴里唱着:“来了,来了,逢的了!来了,来了,逢的了!”信着脚扬长去了。
又过了几日,劳航芥上黄抚台那里去,正在外签押房里谈天,巡捕传进一个洋式片子来,上面写着虫书鸟篆,说有位洋老爷拜会大人。黄中丞瞧了瞧那片子,同着无字天书一样,回头叫劳航芥看。劳航芥仔细一看,说这是德文,我不认识。原来黄抚台是媚外一路,生平尤喜德国人,说是从前在某省做藩台,为了一桩事,几乎参官,幸亏一个德国官助了他一臂之力,这才风平浪静。至于德国官如何助他一臂之力,年深日久,做书的也记不起了。闲话不表。
且说黄抚台看见是德国人的片子,连忙叫请。少时,履声橐橐,进来一个洋人,见了黄抚台,点了点头。黄抚台是和德国人处惯的,晓得他们规矩,便伸出手来,德国人凑上来和他拉了一拉。一面又和劳航芥点头,口里说了三个字,是“式米脱”黄抚台知道这德国人叫式米脱。劳航芥正想打着英国话问他的名字,见他已经说出名字来了,便把这句话在喉咙里咽住。原来德国规矩,生人见了面,总得自己道名姓,不待人请教,然后说出来,也不作兴人家问他的名姓,可怜劳航芥如何懂得呢?黄抚台一面让他坐下,式米脱先开口说道:“我现在打山东来,有一个人短了我五千银子,我问他要他不给,请你大人帮我一帮忙。”式米脱说的话,原没有什么深文奥义,但是劳航芥没有学过德国话如何懂得呢?只得睁大了眼睛对他望着。式米脱又说了一遍,到底黄抚台和德国打交道打得多了,德国话虽不懂,然而数目字却是懂的,晓得是“五千两”三个字,扭转头来对劳航芥道:“他说五千两,莫不是赔款吗?”劳航芥一句也回答不出,只好说“是是是”黄抚台满心不愿意,式米脱看见黄抚台跟旁边坐着的外国打扮的都不懂德国话,料想是弄不明白了,明儿找着了翻译再来罢。随和黄抚台、劳航芥点了一点头,嘴里又说了一句什么,扬长走了。到了第二天,果然同了一个翻译来,说明了原委,黄抚台少不得传首县上来,替他办这桩事。这是后话。
再说黄抚台为劳航芥不能尽通各国语言文字,单单只会英文,心上就有些瞧他不起,一想要是单懂英文的,只要到上海去找一找,定然车载斗量,又何必化了重价,到香港请这么一个顾问官来呢?因此劳航芥在安徽省里宪眷就渐渐的衰了,洋老总也不是从前那样恭维了,劳航芥心中便有些懊悔。自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过了些时,已是隆冬天气了。忽然有一个法国副领事到安徽省里来游历。黄抚台要尽地主之谊,就请他在洋务局吃大餐,在坐者无非是藩县两司,跟着几个主教的,劳航芥在坐,自不必说,法国副领事吃了一瓶香槟酒,有些醉意,便和劳航芥攀谈起来。起先说的英国话,劳航芥自然对答如流,说到中间,法副领事打起法国话来,劳航芥不懂,法副领事便改作英国话问他,劳航芥才明白他的意思,是问他这里有好玩的地方没有?便据实回答了。他心里恐怕黄抚台听见,又说他不行,冷眼一瞧,黄抚台一手拿着刀,正在那里割牛排割不动,全股劲儿都使在刀上,这才放心。偏偏法副领事不懂眼色,又打着法国话问了他几句,劳航芥又睁大了两眼看着他,黄抚台嘴里正嚼着牛排,侧着耳朵听他们俩说话,看见劳航芥又回答不出,心里更是不高兴,冷笑了一声。后来还是法国副领事改了英国话,劳航芥知道是问他你几时同我一块儿去玩玩,劳航芥便告诉了黄抚台。黄抚台道:“我虽上了年纪,游山玩水,倒还欢喜,不过这样大冷天气,在家里躲着几多暖和,跑出去简直是受罪了。还有一说,陪他去不要紧,倒是没有人跟他翻法国话。像我们安徽省里这些翻译,一听法国话,全成了锯了嘴的葫芦,到那时候,我还是和他比手式,还是不理他呢?”这两句话,说得劳航芥满面通红,坐又不是,不坐又不是。
法国副领事看他像个碰了钉子的样子,知道他心里难受,便不和他说什么了。少时席散,黄抚台送过法国副领事,跟着各处主教自回衙门去了,这里藩县两司也打道回去。
劳航芥刚刚到了公馆里,脱衣坐定,叹了口气道:“我上了当了!我本打算不来的,都是他们撺掇,什么顾问官,是有体面的,人家求之不得,你反推辞,心中动了念,所以把香港的现成行业丢了,来到这里,偏偏又是什么德国人、法国人,把我闹得摸不着头路。现在上头的意思也不是这样了,将来恐怕还有变故,不如趁早辞了他,仍回香港干我的老营生去罢。”又转念道:“不可,不可!自古道,大丈夫能屈能伸,我虽碰了两回钉子,这是从前没有学过德、法两国话,叫我也无可如何,并不是我本事不济。倘然辞了他,跑到香港,一定被人耻笑,不如将就将就吧。”胡思乱想,连晚饭都不曾去吃。一宿无话。第二日,一早抽身起来,也不用轿子了,穿上衣帽,拿着棍子,一个人出了门,心想到那里去散散闷呢。信步走过大街,看见一座牌楼,牌楼里面挂着密密层层的红纸招牌,一打听说是戏馆。劳航芥便在人丛内钻将进去,有人领着进了大门,一领领他到一间敞厅上,有二三百个坐头。此时光景还没有开锣,坐头上只坐了两排人,其余还空着。劳航芥等的心灰意懒,才看见坐头上的人渐渐多起了,台上打动锣鼓,预备开场。霎时跳过加官,接着一出余伯牙操琴。劳航芥在香港广东戏也看过几次,京班徽班却没有看过,这番倒要细细的领略。只见台上那老生连哭带嚷了大半天,台底下也有打磕睡的,也有吃水烟的,也有闲谈的,并没一个人却理会台上这出戏。劳航芥心里想,为着什么来呢?这个样子,何不在家里坐着,还自在些儿呢?霎时台上换了一出法场换子,那个小生唱不多几句,底下便哄然叫起好来,劳航芥虽是不懂,却要随声附和,把巴掌拍得一片声响。他旁边有两个人,看戏看出了神,被他一拍巴掌,不觉吓了一跳。扭转头来一看,见是一个洋人,后来又上上下下瞧了几遍,见他眼睛不红,头发不黄,明明是个中国人改扮的了,嘴里便打着他们安徽的土语,说:“这个杂种,不知是那里来的?好好一个中国人,倒要去学外国狗。”劳航芥在安徽混了大半年了,有些土语他都。懂得,一听此话,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站起身来,伸手过去,就在那骂他的人身上打了一拳,底下一伸腿又是一脚。那人不知道他的来历,见他动手,如何答应?嘴里嚷道:“反了,反了!天下有无缘无故就打人的么?”一面说,一面便把劳航芥当胸一把揪住,劳航芥是学过体操的,手脚灵动,把身子望后一让,那人摸了空,劳航芥趁势把他一把辫子揪住,按在地下,拳头只望他背心上落如擂鼓一般。一时间人声如沸,有些无赖,远远看见外国人打了中国人,都赶上前来打抱不平。这一着,劳航芥却不曾防备,一松手,地下按的那个人爬起来了,对着劳航芥一头撞过来,劳航芥刚刚闪过,背后有个打拳的,看准了劳航芥的腰眼里当的一拳。劳航芥登时头昏耳响,一些气力都没有了。余外那些人看见有人动了手,众人都跃跃欲试。劳航芥一想,好汉不吃眼前亏,趁势一个翻身,望外一溜,其时棍子也丢了,帽子也被人踏扁了,衣裳也撕破了,劳航芥一概顾不得了,急急如丧家之犬,茫茫如漏网之鱼,一口气跑回公馆。刚刚跨进门槛,走到大厅上,看见两个家人,正坐在那里高谈阔论,一见劳航芥,齐齐站起。劳航芥正在愤无可泄,便骂道:“好混帐!这厅上也配你们坐么?”’两个家人见不是什么好兆头,都远远的躲开了。劳航芥再把镜子照照自己,额上起了一个块,原来是走得慌了,在墙上撞出来的。劳航芥气愤头上,也不顾前顾后,换了衣帽,急匆匆跑到洋老总公馆里,一问说在花厅上,劳航芥冲了进去,洋老总却与三个候补道在那里打二百块钱一底二四架的麻雀。见了劳航芥,少不得招呼请坐,洋老总一瞧他神气不对,知道必有事情,忙唤“来啊!”外头一个家人进来答应。洋老总道:“你去请帐房王师爷来代打几付,我和劳老爷有几句话说。”家人去了,不多一会,王师爷狗颠着屁股似的跑进来,站在洋老总旁边。洋老总便站起身来,让他替打,一面和劳航芥到炕上坐下。劳航芥便把刚才到戏馆里看戏,被人打了一顿的话,全个儿告诉了。洋老总一面听劳航芥的话,一面心还在牌上。王师爷的上家,一位候补道和了一副三翻牌,只听他嚷道:“二百八十八和,我是庄,你们每人要输九十六块,再加四块洋钱,一道泡子三四一十二,共是一百另八块一家。”洋老总不觉大声道:“糟了!糟了!”劳航芥只当洋老总说他糟了,如何想得到他记袅那副三翻牌呢?当下骨都着嘴,说:“这事总得请你替我出出气。”洋老总沉吟了半晌,方才勉强答应道:“可以,可以!”一面又唤“来啊!”说你拿我的片子到县里,告诉他们说:“劳老爷给人家揍了一顿,地方上百姓这样强悍,连抚台大人那边的顾问官都要凌辱起来,这还了得!叫他们快派几个差到那里去,把为首的人给我抓来,重重的办他一办!”家人答应着去了。洋老总又对劳航芥道:“先生请回去养息养息罢。如果受了伤,还得好好的吃伤药呢!那滋事的人,兄弟已经叫县里派差去抓了,抓了来先生要怎么办就怎么办。那时再听先生的信罢。”说完站起身来送客。劳航芥只得别了他回去不提。
第二天,洋老总把这话回了抚台,请抚台的示如何办理。黄抚台道:“这是他自取其辱,好好的在戏馆里看戏,怎么会和人打起架来呢?看来也不是个安分之徒!现在既是我请得来的顾问官,要不把滋事的人办一办,连我面子也不好看。”洋老总连连称是。后来县里仰承宪意,把滋事的人打了八百板,枷了三个月,总算完事。劳航芥,抚台嫌他不懂德法两国话,心里本有些不自在,又因他有戏馆里打架不顾体统,透了一个信给洋老总,叫他自己辞了罢。劳航芥也只得拿了他千把银子的程仪,跟几个月薪水,回香港干他的老营生去了。这才是乘兴而来,败兴而返呢。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