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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门诊是个很讨人厌的地方,人多嘈杂病人的痛苦表情与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们的一脸冷漠形成鲜明的对比。
千叶手里捏着一本簇新的门诊病历卡,上面写着一个半小时前刚刚被杜撰出来的名字。陈钰莹紧把着她坐在妇产科手术室外的塑料凳上,衣领翻得很高,遮挡住她大半张脸孔,从侧面看,只能隐约看到一头长卷的假发,但是浓艳的彩妆掩盖不住她的苍白无助。
“米雪!米雪在不在?”护士从手术室门里探出头拿着单子喊名字。
千叶一凛,拉着陈钰莹的手站了起来,护士戴着口罩,冷漠的眼神微微扫个千叶一眼:“你是米雪?进来准备手术。”
那异样的眼神让千叶有些难堪,她干咽了口唾沫,说:“不是,米雪是我姐姐。”说着,把陈钰莹往前推了推。
陈钰莹脸色难看,再多的胭脂也遮掩不去她眼底的惊惶,千叶只好趁着护士进门的瞬间小声地鼓励她:“别怕,我在外面等你,很快就结束的”
无痛人流,所说是很快的。
但事实是怎样的,千叶并不清楚,因为这种难言的尴尬,她也是第一次体会,眼看着陈钰莹进了手术室,她坐在门外凳子上无声的发起呆来,昨天在清晨曾经住过的那间房里,陈钰莹扯着她的衣角,可怜兮兮的哀求她:“帮帮我。”
她没法去拒绝那样的眼神,陈钰莹才上高一,无论如何她肚子里的孩子不可能留下来。蛋糕店老板正在盛怒当中,只想着要找出人来算账,却忘了即使找到了那个男孩子又能怎样?最现实也是最残酷的方法,唯有尽快把胎儿打掉。
医院消毒水的气味混杂在封闭的空间里,瞬间融融的中央空调无法驱散这种无形的郁闷,千叶再次感觉到了恶心,这样的情况已经持续好几天了,刚才也曾借机问过医生,医生建议她换一种避孕药。
果然还是不适应吃妈富隆,这个副作用对于自己而言确实有点儿大,她把头靠在身后的墙上,恍惚的想,那该换什么牌子的药好呢?回去以后上网再查查吧。
正思忖悠悠,手术室的门开了,千叶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只见门里先走出来一个医生,看也没看千叶一眼就从她身边走了过去,然后才是原先的那个护士冒出头来喊:“米雪家属在吗?进来帮忙。”
千叶急忙跟了进去,才不过是一道门,没能再往里走,眼前白晃晃的灯刺痛人眼。对面陈钰莹扶着墙一步步挪了出来,脸色已经白得堪比医院的墙,千叶才扶住了她,她就一头栽进了她的怀里,两只手紧紧地拽住千叶的衣袖瑟瑟发抖。
护士关照说:“扶她出去坐一会儿,等麻药药性过了就能回去了。记得好好休息,不要做剧烈运动,禁止房事”
护士例行公事的声音不带一丝个人的感情色彩,低头埋首在千叶怀里的陈钰莹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全身颤抖得不能自已。
千叶听她哭得凄厉,心里竟也生出一丝酸楚,忍不住眼眶热了,搂着她的肩,连扶带抱地将她带到走廊的凳子上坐下,妇产科不乏流产打胎的人,但更多的是大腹便便的孕妇,这时已是上午十点多,正是看病高峰,陈钰莹的哭声引来不少人的好奇。
千叶一边替她擦眼泪一边小声说:“别哭了,你能走了吗?能走的话我们先离开这里。”陈钰莹竟是未成年,她担心在医院多耽搁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陈钰莹勉强止了哭声,惨白着脸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是麻药的药性没有完全消退,还是本身流产造成了太多的体力消耗,千叶觉得挂在自己身上的门女孩重得快压断她的胳膊了。
从手术室出来后陈钰莹的情绪就一直不好,眼泪流个不停,事前千叶上网查了很多有关人流的资料,这会儿见她哭得黯然伤心,只好搂着她安慰:“小心眼睛疼,你还小,不晓得轻重,快别哭了,伤了身体多划不来。”
陈钰莹眼泪掉得更凶,那位开车的的哥不明就里,从倒后镜里偷眼瞄个几次,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千叶不耐烦和陌生人答话,故意装作没瞧见的样子,只是低声报了个地址。
陈钰莹是今天早上从蛋糕店偷溜出来的,千叶猜想可能是那个大妈暗中帮忙放了她出来,但是这会儿做完手术,情绪不稳的陈钰莹却更加不敢回到蛋糕店里去面对自己的爷爷,千叶只好将她带到蛋糕店附近的一家酒店,替她开了间房暂且休息。
别看陈钰莹年纪小,可千叶在一旁看她掏钱包,亲眼看到钱包里排满了一叠粉红大钞,从厚度来看少说也有七八千的样子。千叶不想多嘴质问她那么多钱从哪儿来的,只是假装不经意地提醒她把钱包收好,免得被小偷顺溜了去。
陈钰莹却不是太在意:“没事我还有卡可以刷。”卸了妆的小脸白里透着青。
千叶坐在沙发上盯着床上的小女孩儿,看得眼睛一眨不眨的,身边的电水壶烧开了噗噗直冒泡都没让她回过神来。
陈钰莹诧异地喊了声“姐姐。”
千叶心不在焉地拔了水壶插头,倒了杯热水端给陈钰莹,然后直愣愣地看着她斜靠在床上慢慢喝水,直把那孩子看得心里发了毛。
“姐姐,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陈钰莹暗暗叹了口气,低垂下眼睑,呆呆地瞅着手里的杯子,杯口热气氤氲,她鼻子一酸,大大地吸了口气,做好充分准备听千叶对自己说教。
没想等了半天,千叶也没说话。等她抬头时,千叶却反而像是被她的目光吓了一跳,慌乱地避开视线:“那个你也累了,先睡一觉吧,我去公司看看,如果没什么事情就中午午休时再过来看你。”
陈钰莹觉得千叶有点儿怪,但没好意思再多问,这个时候的她的确已是身心皆疲,于是乖巧地点了点头,缩进被窝里闭上了眼睛,安静的房间里踢踏的脚步声往门口走,过了会儿,房门打开,然后发出一声锁芯转动的响动。
陈钰莹睡意上头,意识朦胧间突然感觉床前似乎有人,猛地睁开眼睛一看,差点儿被吓得从床上跳起来。
千叶没有离开,正像块木头似的杵在床头。
“姐姐啊”她吓得声音都抖了,拍了拍胸口,正想嗔怪几句,千叶皱着眉头开口说:“我想问你一件事”
门铃响了一遍又一遍,客厅的窗帘封闭,一丝光线都未透过,液晶电视的大屏幕无声地闪动着,冷掉的咖啡静悄悄地摆放在餐桌上。
卧室的房门紧闭。
门铃持续响了一分钟后终于停止了。
客厅重新恢复了静谧。
大约过了三分钟,客厅的座机电话和门铃同时响了起来,卧室的门终于打开了,穿着睡衣的ivan眯着眼走了出来,顺手拎起了电话:“喂”
“开门——”话筒里传来的吼声几乎与公寓楼下同步。
ivan仅存的一点儿朦胧睡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扔下电话打开了楼下大门,没多久,只听楼梯道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逼近,ivan站在门口惊讶地目睹自己的弟弟放弃乘坐电梯,凭借双腿跑上了八楼。
“adrian,你的晨练真是颇有新意”
一口气爬上八楼的清晨喘着粗气,不等ivan把话说完直接扑上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对千叶做了什么?这一次你又打算玩什么花样?”
比起ivan,清晨的身材虽然看上去比较瘦弱,但他的力气却一点儿不弱。突如其来的冲击,ivan险些被他勒得喘不工气来:“松手!”他用双手抓住清晨的手腕,用力将他的手拉开。
清晨红了眼圈:“你不能这么做,你已经毁了我一次,你不能再毁我第二次。你明知道千叶对我来说有多重要,你不能这么做”
“够了!adrian!”ivan的脸色非常难看,厉声喝住弟弟的同时,将他一把从走廊里拽进房间,然后甩手砸上门。
防盗门“砰”的发出一声巨响,震得室内的墙壁似乎都在抖动。ivan看着泪流满面的弟弟,心烦气躁得恨不能揍他一顿,他从柜子上翻出一包烟,撕开包装后却迟迟没有把烟取出来,最后一扬手把整包烟砸在了地上。
“你再这样胡搅蛮缠,我就让leo送你回国!”
清晨没有回话,身体顺着墙滑坐在地上,哽咽哭道:“千叶昨天没回来,她不见了,我打她手机一直关机。哥,我求你了,我是真的很爱她,你别再想方设法拆散我们了,千叶是个好女孩儿”
“要是早知道你来中国会遇到这种事,我就不该把你带来”
“哥——”
“adrian,whendidyoutakethemedicinelasttime?(你上次什么时候吃的药?)”
千叶自己都没想到能那么顺利的离开h市,那天中午她回公司向人事部请休了年假,然后打电话去机场询问,恰好下午有趟班机临时空出了一个位置,她甚至没敢回出租屋去收拾东西,揣着包里的年终奖金打车直奔机场。
到t市时已经走晚上九点多,和h市明显不同,二月份的t市早已是积雪没过脚脖子,千叶走得匆忙,事先也没通知家人,等她转了两趟车,高一脚低一脚地踩在硬邦邦的雪地走回村里,敲响自己家院门时,把早早睡下的妈妈吓了一跳。
家里几乎没有任何变化,院门上的春联还是去年她帮贴上去的那对,春联已经卷了边角。苏母将女儿拉进客厅,灯光下看清女儿冻得发紫的脸蛋,不由心疼地直嚷嚷:“回来咋不提前说一声呢?我好托浩浩骑车去接你。”见她裤腿一片泥泞湿漉,更是心疼不已“你这是走回村的?快去换了衣裳,你晚饭吃了没?妈帮你做吃的去。”
千叶瞥了眼堂屋上挂着的那副看了十几年的老寿星图,屋里的暖气逐渐将她身上的寒意驱退:“刘浩回来了?”
“是啊,昨天刚回到,往年他也总是比你早回的。你刘婶昨天还问起你了呢浩浩这孩子现在可出息了,听说今年升了经理,钱也涨了好多,可把你刘婶乐坏了。”
千叶在妈妈熟悉的念叨声中溜回自己的房间,从柜子里翻出一套自己上高中时穿的旧衣服换上,幸好这几年她身材没什么变化,衣服式样虽然土,穿在身上倒也不觉得难受。
她才把衣服换上,苏母端了碗热腾腾的面进来。
千叶忍不住笑了:“还是在家好啊。”
苏母爱惜的伸手过来,本想摸摸女儿的脸,手伸到一半,触及千叶亮晶晶的目光,手往下一垂,转而改成替她拉了拉衣领。
女儿大了,离家四五年光景,以前还有寒暑假可以回家长住,现在工作了,一年里头怕是只能聚上这么短短几天。她心里万分不舍,既为女儿有份体面的工作感到高兴,又为短暂的相聚感到伤感,一时间望着女儿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差点儿流出泪来。
千叶悄悄将妈妈黯然的神情一丝不落地收入眼底,原本香气扑鼻的面条,这会儿吃到嘴里居然变得如同嚼蜡,食不知味。
这一夜直熬到凌晨她才终于把妈妈劝回房间去睡,结果从小睡到大的硬板床却让她失眠了,直到四点多才迷迷糊糊地浅睡了一小会,天一亮就被猫叫声给吵醒了。猫儿趴在窗棂上喵喵地叫,随即惹得院子里的狗也叫了起来,千叶觉得脑袋疼得像是有人拿小锤子不停地砸,折腾得实在睡不下去了,只好穿衣起床。
苏母腰上系了条围裙,正在院子里喂鸡,院子里的积雪扫干净了,归拢起来堆在墙角,苏母见千叶出屋,笑道:“你今天去村里走走,串串门。”
千叶想了想说:“那我先去镇上买些东西,总不好空手上门吧。”她原本买了不少h市的特产准备带回来,结果
苏母说:“是这个理。”顺手摸进棉衣口袋,掏钱递给千叶。
千叶避让道:“妈你这是做什么?我有钱。”
“你刚工作能有什么钱啊?快拿着!”
“妈,我真的有钱。”她跺了跺脚,转身逃回屋。
吃过早饭后,她骑上妈妈的自行车去了镇上的超市,下午就拎着一堆吃的各家各户地挨个串门。有几个相熟的叔伯婶娘非留她吃晚饭,结果东家一闲聊,西家一小坐,等她回到家已是天黑。第二日上午补眠,中午吃过饭又被隔壁刘浩叫了去,如此这般,千叶回家后竟没能陪妈妈好好聊过天。
小年夜那天千叶终于把妈妈拽到市里逛了一天的街,帮妈妈从头到脚置办了一整套的衣裤鞋袜,苏母心疼地指责女儿浪费钱,千叶咧嘴一笑:“妈,你别怕花钱,我跟你说,你女儿能挣钱。浩浩职高毕业,你女儿是什么学历,难道挣的钱还不如他?妈你还信不过我的能力吗?”
苏母心里其实早乐坏了,嘴上却还说:“你有钱也得存着添嫁妆。”伸手拍她的手背,假装不太在意地添了句“你也是时候交个男朋友了,你在h市读了那么多年书,每次都说学校里的男孩你看不上,那现在已经上班了,公司同事有没有看得上的?”
千叶没吱声,拎着购物袋在站台边上一下又一下地蹭鞋底,长发披在双颊两侧,发梢随着她脚下的动作而微微晃动。
苏母见她不说话,忖度着这样的话题说多了反而不好,正要转开话题去说些别的,只见千叶突然抬起头,冲苏母甜甜一笑:“妈,陪我去理个发吧。”
自小年夜理完发直到大年初三,千叶都没再出过家门,大年初二隔壁那个比她小一个多月、打小跟屁虫似的喊她“叶叶姐”的刘浩登门拜年,结果临走时把喊了十五六年的“叶叶姐”擅自去掉了最后一个字。
初三下了一天的雪,初四天放晴,千叶窝在被窝里昏天暗地的睡了一上午,直到最后饿得实在挺不住了才爬个起来,明明已经饿得快胃痉挛了,可食物吃进嘴里后却又发现其实吃不下太多东西。
夹了个自己平时最爱吃的饺子塞进嘴里,没等嚼烂了,又塞了一只。嘴里鼓鼓囊囊,眼泪却不知不觉地掉了下来。
清晨这会儿在做什么?
她用手背拭去眼泪,埋头用力刷锅。
院子里的狗突然叫了起来,千叶听着这动静不太对劲,忙把刷子丢开跑出厨房。她家的狼狗就拴在院门口的柿子树下,这会儿正挣得铁链铮铮响,身体被链子拽得直立了起来,冲着大门龇牙狂吠。
千叶喝了一声,将它赶到一边。这时门外倒先有个男人的声音开口问了:“请问这是苏千叶家吗?”
千叶开门的动作稍稍一顿,这声音怎么听起来有点儿耳熟?
大铁门被拉开了一道缝,千叶眯着眼睛往外看,门口站了一个穿红棉夹克的男的,门外的积雪没来得及清扫,雪地的反光白亮得让人睁不开眼,那男的一身红,更像是一团火般熊熊烧进了千叶眼底,把她震骇得瞪大眼忘了该说什么。
“你是你你是苏千叶的妹妹吧?”
凌向韬眼里的这个女孩儿穿了一件橘黄褪色的旧棉袄,脑袋顶着一个个乱蓬蓬的波波头,胳膊上套着袖套,扶门的一双手冻得跟胡萝小似的。他的脑海里不知怎的,忽然就浮现出很多年前时跟老爷子下乡扶贫视察的景象,结果最后饿得受不了,就把某户人家养的一只老母鸡偷偷宰了
那女孩儿的唇边黏着一团黑糊糊的东西,嘴里狠嚼了两下,然后把门哗啦一打开,凌向韬正惊讶她的反应有点儿过于激动,没想到愣头就是一顿骂:“你长眼睛是出气的呀?我哪来的双胞胎妹妹?”
凌向韬足足盯着她看个半分多钟:“千叶?苏千叶?”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但这大变活人的魔术也太恐怖了吧?平时看她就不怎么出色了,现在再这么一整,活脱脱的时光倒退二十年啊。
千叶让开门,脸上恢复了笑容:“你怎么会在这里?”
凌向韬踏进门,四处打量,很普通的农家小院。
“我等会儿把院子里的雪扫开,你先拣干净的地方走唉,进屋吧,进屋坐。”
凌向韬尽量让自己保持镇静,只是眼角不自觉地就会去瞟她的新发型,她那身装扮,真是是土到掉渣,拍忆苦思甜怀旧版电影的导演应该找她当群众演员。
千叶招呼他坐下,倒了杯水给他。一张八仙桌,两人各捧一只茶杯,端坐桌面的两头。
茶水氤氲,晒干的茶叶在水中浸泡浮起。千叶拢着杯子,看着那点儿绿茶的叶子在水中渐渐舒展,而屋里的空气反而越来越压抑。即使没有抬头,她也能敏感地察觉到对面的凌向韬正在注视着自己,她对他的来意捉摸不透,越想越觉得蹊跷。
“我爷爷奶奶在b市,所以,我在b市过年。”
千叶随意地“嗯”了声,表示自己在听。
“那个我今天开车路过t市,顺便来看看你。”
千叶猛地抬起头。
b市挨着t市不假,但从b市开车过来也要好几个小时,这个路过说的未免太轻巧了些,而且
“你怎么知道我家地址?”千叶记得,就是公司人事部的资料,她也没有填过任何有关老家的信息。
“那个”凌向韬的眼神有些呆滞,似乎没把千叶的话听进去,只是满腹心事地看着她。
“凌向韬。”千叶挺直腰杆,脸上的笑意慢慢收起:“我看起来真像是傻瓜吗?我会把你当成我家的客人,所以,请你说实话。”
凌向韬呢喃地答道:“哥们儿打电话帮我拜年顺便,那个你你现在身体好不好?你应该多穿一点我听说女人即使是也需要好好休息的,我帮你买了点儿补品,搁车里呢,一会儿给你拿来,你说你怎么这么没脑子呢,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照顾自己,刚才医院做完手术怎么就长途跋涉的,你还真是”
他越说越顺,完全没有了一开始的磕磕绊绊,甚至还有点儿激动起来。千叶起先听得一头雾水,到后来渐渐听明白了,却是惊讶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只是默默地听他说。
告诉凌向韬,他误会了,其实那个去医院堕胎的人并不是她?
但是,是与不是,这件事本身和凌向韬有什么关系呢?值得他这个大少爷从b市赶过来探病?这太不符合常理!
“你哥们儿还真是挺八卦的。”她和他没关系,所以,她的事,不用跟他解释太多。千叶捧着茶杯微微笑着“你也够能耐的。”能调查到她的老家,这样通天的本事,除了他凌向韬还有谁干得出来?
凌向韬皱眉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儿阴沉,这个表情让千叶感觉有些陌生,凌向韬在公司一直嘻嘻哈哈,看起来像个活泼又好动的大男孩儿,千叶不太适应他板起脸装深沉的样子。
两个人之司的气氛有点儿尴尬,正不知道要怎么打破僵局,院子里的大门咣当一响,看门的狼狗欢快地“汪”了声,千叶急忙站了起来:“我妈回来了。”
她有点儿窘,等会儿要怎么跟老妈介绍凌向韬?h市的同事如此巧合地出现在这儿,这同事还是个男的。
“妈,这是我公司同事,今天来t市,顺便来拜年。”
“阿姨好,我姓凌”
千叶看见苏母两只眼睛一亮,随即笑容绽放得比花还鲜艳,就知道老妈想歪了。也是,这么个大活人突然跑到乡下农村的同事家里来拜年,能让人不想歪吗?
“小凌啊,原来路口停的那辆车是你的啊,我见那围着好多人看,都说那车特贵,是不是得好几十万啊?”
千叶一听忙问:“许家那两个调皮鬼不在吧?”想到凌向韬的骚包保时捷要被村里的孩子刮花了可不得了,忙披上外套往外走:“我出去瞧瞧。”
凌向韬想跟着去,却苦于苏母正兴致勃勃地问长问短,一时倒不好意思撇下不理。
千叶出院门后拐了两个弯就看到一大堆人围着一辆车说笑,人群里居然还有刘浩。刘浩看见了她,走过来说:“不知道是谁家的亲戚,居然敢开这样的车出来,也不怕回头被老板臭骂,这车怎么能随便开到村里来”
千叶正气他那天笑话她装嫩,听他说这样的话便忍不住讥讽:“有你说得那么夸张吗?你已经混到经理级别了,难道还没坐过这样的车吗?”
刘浩两眼一瞪:“经理?就是我们公司老总也坐不起这车。”他伸手一指那车头“迈巴赫啊,你这辈子见过几辆这样的真车?”
千叶被雷到了,仔仔细细地将车头的标识看了又看,确认无误后把刘浩推了过去:“去,把人赶开,别让小孩子乱爬!”
“你上哪儿?”
“回家赶人!”
该死的凌向韬,烧包到没边没谱了,你就算再有钱,也不能开着这样的车出来祸害人啊。
她打算回去找凌向韬兴师问罪,没想到罪魁祸首自己走出苏家的院子,对跑回来的千叶说:“走,到车上我拿东西给你。”
千叶瞪眼:“下次再见你,是不是就该开直升机了?”
凌向韬哪能听不出她的怨气,连忙解释:“这车是我姐夫的,我借来开两天。”
千叶翻白眼:“你身边的人个个有钱,就你是最穷的。这样的烂借口用了一次又一次,凌大少怎么也不知道换个借口用用?”
“这倒是,他们都有工作,我才不过是个实习生。要想混得有模有样,起码也得三四年后吧。”他嘻嘻一笑,见她脸上一点儿笑容也没有,眼眸里夹带着一抹不屑,他脸上的笑容就再也撑不下去了,好心情减了一大半,不由哼了声:“你就这么讨厌有钱人,讨厌到如避蛇蝎?要真是这样,你又为什么厚此薄彼?难道adrian的钱就少了?”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她,没有放过她脸上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
千叶紧了紧拳头,最后慢慢放开:“至少,他从来没用他的钱砸过我。”
“我难道用钱砸过你?还是你就是这样看我的?”
她摇头:“我怎么看你重要吗?我们之间说这些做什么,你不觉得这问题问得奇怪?凌向韬,天色不早了,你还是趁着天没黑,赶紧走吧。”
他咬牙切齿地说:“你这女人说你自卑到变态好,还是说你现实到残忍好——我就是来看你的!你,苏千叶,就是你,去他妈的顺路,我开了三小时的车,跑到这里,我是疯了送上门让你糟践!你少给我装糊涂,你其实什么都明白!”
千叶的瞳孔骤缩,伸手去推铁门,却被他猛地抓住手腕,拖到了墙边的死角。
“你要做什么?”她被他压在墙上,虽然他出手很有分寸地留了余地,并没有弄痛她,但这种强势的压迫感已经足够令她心惊胆战“凌向韬,你别乱来!”
“我不乱来!”他低头,嘴唇抵在她的额头“所以你也别乱来。”
他的嘴唇很烫,灼热的呼吸让她僵硬得无法动弹:“你你”乱了,什么都乱了。
“adrian,他不适合你不,是你们不适合。他不适合你,你也不适合他,你们两个不适合在一起。”
又是一个不适合的倡导者。先是ivan,再是凌向韬
为什么每个人都认为清晨和她不适合?
眼泪无声的从眼眶里滴落。
一滴,又一滴。
她睁大眼,无声地哭泣。
眼眸中的绝望气息像是会扼断她微弱的呼吸。
是她傻。
只有她最傻!
ivan也好,凌向韬也好,他们早就看透了真相,只有她一个人在犯傻而已。
“我想问你一件事”
一份16开大小的杂志从包里拿了出来,递到女孩儿的面前。杂志封面背景是一个面带微笑的青年负手站在一架布满奖杯的柜子前。
“姐姐,你从哪”
微微颤抖的手指将杂志翻到23页,一张张彩照配上满纸的英文,题头硕大的“genius”字样,图文并茂。西装笔挺的俊美男子一手持酒杯,一手轻拥身穿晚礼服的金发女郎,绚丽的服饰,华丽的舞姿,优雅,温柔,从容,彬彬有礼,春风满面,那样的微笑正是平时惯常看到的。
她怀疑是自己看错了,或者是读错了这篇报道,所以偷偷把这本杂志从那个房间里带了回去,把这上面的英文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比照中英文注释查出中文,直到再没有办法自我欺骗下去。
“清晨不,应该是adrian,bio-medicaldoctor,还有什么是我没看懂的?”太过学术的专有名词,即使是翻泽成中文也是她所弄不懂的,那是个全然陌生的领域。那个明明和自己住在一起的清晨,感觉一下子离远了,远到她根本无法企及。
想想真是够可笑的,她一直以为他是个失业的外来打工者,虽然内心里也曾对他迟迟不肯外出找工作颇有微词,但她至今都没有开口勉强过他半句。谁知道事实和她想的,根本谬之千里。
“adrian他,不是清晨他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不工作是因为哎呀,也不对,不应该这样说”陈钰莹着急地抓住她的手“姐姐你别想歪了,这个女的是清晨实验室的助手,她给清晨当舞伴你知道的,在英国这其实没什么,真的没什么,你不能用在中国的眼光去看这个问题,这个中西方文化差异,姐姐,你真的别误会清晨”
“我没误会他。”她笑得苦涩“是女朋友,还是女性朋友这些都不重要,我”
并不是不重要,只是她已经被搅乱了。不知道该怎么接受清晨突然有了个新的身份,而这个身份却不是他主动告诉她的。
“你说的对,文化差异我和清晨之间也许,真不太适合”
她用力推开他。
凌向韬身体晃了晃,没退回。
千叶使出吃奶的力气,用肩膀撞开他。
“千叶”他退后一步,一只手慢慢抬起来,伸到她面颊边准备替她擦拭眼泪“别哭”
千叶一甩头,短发遮住了她的眼,然后趁着他发愣的间隙隙闪身走出角落。
那个“哭”字还含在他的嘴里,他的手还举在半空中,可是她的人已经毫无留恋地走掉了,指尖擦拭的眼泪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凌向韬举在空中的手指微微一颤,抿紧唇,表情说不出是愤慨还是悲伤。
刘浩就站在迈巴赫的不远处,他一直好奇是什么样的人会开这样的车到村里来,但是没想到是个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年轻人,不仅长得好看,衣服穿得时尚,最主要的是这类人身上有种别人刻意模仿不出来的气质——这样的人实在不太像是帮老板开车的司机。
“我帮你拿。”眼见得那人从车里拎出来的礼盒越来越多,刘浩终于忍不住凑了上去。
凌向韬扭过头瞥了刘浩一眼,黝黑朴实的脸型,和他刚才看到的农村人有些不一样,倒有几分书卷气。
“刘浩!”他伸出手。
“凌向韬。”他没伸手去握,因为两只手都腾不出空。
刘浩也不气恼,自来熟地将他手里的礼盒接了过去:“你是苏婶家的亲戚?”
凌向韬嘴角一扬,笑得很邪气:“不是。”关上车门,他不顾周围围了许多三姑六婆,大咧咧地说:“我是千叶的男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