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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里开起了暖气。
热风自出风口噗噗地往外跑,没多会儿,窗子上就起了雾。
顾川拿手擦了擦,水汽凝成剔透的珠子滑下来,光亮的玻璃上印出一张莹白的脸,眼睛又黑又亮,紧紧注视着他。
顾川又叹了口气,从包里抽出一块干净毛巾,扔到这人脸上,说:“给自己好好擦擦。”
苏童一把接住,又立刻交还过去,说:“还是你先擦一擦吧?”
顾川推开她的手,苏童木愣愣地将毛巾在脸和头发上比划了两下,又递还给他,说:“我擦过了。”
顾川:“……”
顾川忍着心头的那点火将毛巾扯过来。
刚检查车子的时候,列兵一掀毯子,她蜷在后车厢那儿一脸无辜地瑟瑟发抖。
黑洞洞的枪眼对着,把她吓坏了,本就白的脸上毫无血色,一口气吊在嗓子眼怎么也提不上来。
顾川冲过来挡着,解释这是他的同事,他往他们怀里塞钱,说这只是个吓坏了的女孩子。
一杆杆枪已经挪开了,车上却又有状况,苏童坐起不成,忽然身子一扭从车上滚下来,正好摔进一滩污泥里。
水贱得大家一身。
顾川连忙将她一把抱起来,身边围着的那群兵一阵哄笑。
来就来了,坐车上就坐车上了,只是检查一下,让你好好呆着,怎么还有人能好好地从车上摔下来?
顾川看着她那一脸泥就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一手托着她后脑,一手拿毛巾在她脸上乱擦。
纯棉的毛巾前一秒还是雪白,这一秒就已经是乌黑了。
苏童被毛巾堵住一脸,喘不过气,抓着他手腕,含糊不清地说:“你轻点。”
她自己都没发现这阵声音带着撒娇的口吻,顾川心里一软,将毛巾从她脸上挪开,换了个面,再下手的时候就轻柔了许多。
她脸上全是沙土,混着雨水染到头发里,顾川很仔细地帮她擦过去,沿着脸颊到耳廓、颈线,手无意一触,便是细腻温热的触感——
顾川将毛巾又扔回她怀里,说:“把自己收拾干净。”
苏童扁了扁嘴,想这男人实在反复无常,又思忖着他怎么还没问她怎么来的,就听他说:“马上开到集镇,给你找辆车子,你回去。”
苏童刚擦干的脑袋,又被泼了一盆子冷水似的,从头皮一路凉到脚底板,刺得她一阵激灵。
苏童说:“我不。”
顾川已经和开车的哈迪说了和刚刚同样的话。
苏童听得着急,说:“我有本事跟过来一次,就有本事跟过来第二次。”
顾川浅笑:“你挺有能耐啊。”
苏童当仁不让:“给自己多留条后路呗。”
顾川说:“那你后路是谁啊?”
往后一转头,坐最后一排的阿勒夫本是听不懂却很认真地听着他们争吵,两道光火辣辣地射过来,他连忙将脑袋扭向车窗做无辜状。
顾川回瞪苏童:“你别把这当儿戏行不行,我这不是出来兜风的,路上可能遇到各种各样的状况。”
苏童说:“我没把这当成儿戏,你也不用担心我的生命安全,我敢说和你呆一块比和那什么简梧要保险得多。”
顾川一嗤:“谁担心你的安全,我是怕你给我惹麻烦。”
苏童:“……”
话不投机半句多,苏童索性跷着二郎腿,两手往胸前一抱,倒在座椅上睡觉。
天要塌,等真塌了再说。
她一脸无赖的样子教人没半点办法,顾川看着她湿漉漉的一身,开始后悔检查车上行李的那个人为什么不是自己了。
到达最近的小镇时,天已全黑。
哈迪将车停在一家小饭店前,问顾川有什么打算。
当然是按计划行事,先吃饭,吃过饭后帮她找司机,再将她安全地送回去。
哈迪和阿勒夫先下车去点菜,顾川慢了一步喊苏童,只是一连叫了她几声都没人应,架子大得很。
顾川说:“你就是再怎么生气也不行,说送你回去就回去,赶紧起来吃饭。”
苏童还是蜷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顾川:“……”
一静下来,除了雨点砸到车顶炸开的脆响,就是她一下一下沉重的鼻息。
顾川蹲去她身边,轻拍她肩,说:“苏童?”
车顶的阅读灯被开下来,橘黄色的灯下她眉头紧皱,脸颊一片绯红。
她总算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顾川,到哪儿了?”
顾川拿手贴上她额头,脸沉了下来:“苏童。”
苏童:“啊?”
顾川:“你最好不要发烧。”
***
发烧这种事要是想控制就能控制的话,那真是邪门了。
苏童坐直了身子,两只手捂上脸颊,半晌,异常认真地说:“顾川,我发烧了。”
顾川:“……”
四个人坐到店里先吃饭。
没有什么好东西,老板做了几块饼,就着热茶就是一顿晚饭。
苏童嘴上很犟,说自己生病的时候何其倨傲,何其暗喜,恐怕心里的小人早就已经笑得直不起腰。
等真地从车里出来,吹到凉风,立马泄了气,止不住地瑟瑟发抖不说,坐下来的时候半边身子倚到桌上,也不肯吃东西。
老板以为她娇气,吃不惯,板着脸问他们这对东亚面孔的人来自哪里。
顾川实话实说,又表明来意,问他有没有见过开面包车,和他们同样面孔的人。
老板摇头,说:“没见过,也是来自中国的记者吗?”
顾川说是的。
老板直感叹:“我们在电视里看到过中国的消息,那儿是个很美的地方,也很富饶。我们这里比不上中国,可和对面的a国相比,我们已经好得太多太多了。
“姑娘,你吃不下我做的饼是吗,这里过去,没有多少公里,那儿的人为了活下来,已经开始吃垃圾、吃树叶了,离他们上一次接收救援物资,已经是去年10月,东西刚刚发下来就被武装人员抢占,一公斤面粉要120美元。”
别人地界上,遇到一个有玻璃心的老板,苏童决定还是该用认错来争取宽大处理,连忙虚着声音向他说对不起。
一边顾川听得糊里糊涂,问苏童他讲了些什么。
苏童将头枕在手背上侧脸瞧他,好暇以整地说:“你还是先去找个专业点的来给你翻译吧。”
顾川:“……”
吃饭的后半段,她一直维持着这个动作,虚弱无力地倒伏在桌子边。
哈迪拉顾川去一边商量,强调不能在这时候让她一个人贸然回去。
顾川一扫桌边的苏童:“你去问问这儿有没有房间。”
会做饼的玻璃心老板也经营家庭旅馆,没有什么特别好的条件,就是家里二层小楼空出来的几间客房。
哈迪没多会儿跑过来,丢给顾川一把钥匙,说:“我和阿勒夫住一间。”
顾川指指自己和苏童:“怎么只有一把,还有个她的呢?”
哈迪抓着饼咬了口,含糊不清地说:“就两间,你们俩住一块吧。”
顾川自认没在哈迪面前和苏童有过哪怕一分的亲密,可他就是这样斩钉截铁地知道他们之间有不寻常的关系。
哈迪看出他脸上的疑惑,说:“这姑娘失踪那次,你找她都找疯了;你对她说话那么重,她还处处跟着你……是你女朋友吧?”
顾川没再说话,将钥匙紧紧攥在手心。
将苏童架到房里的时候,人已经有些迷糊了,前脚刚让她坐到床边,他一松手站起来,她立马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她在钻风的后车厢里窝了一下午,又在边境受到惊吓滚到泥水里,她不能再穿着湿透的衣服睡觉。
顾川拉她坐起来,问她:“能不能自己脱衣服?”
苏童艰难咽了口唾沫,闭着眼,去解外套,动作慢慢悠悠的,实在考验人耐性。
都这种时候,共处一室了,还有什么好矫情的,顾川将她手打开,帮她将衣服解了,直到贴身的内衣——
她穿紫色的保暖内衣,被捂得半干不湿,袖口领口仍旧有深色的水渍。顾川心一横,把这些也扒了,教她赤、条条地滚进被窝里——他这才想起其实自己的衣服也还湿着。
哪来得及换一身,要做的工作还没完,顾川先伺候她把药吃了,又拧了条湿毛巾搭她头上帮忙降温,这才拿冷水把脸和头洗了。
没完,赶忙下楼找老板要了几根绳子,在屋子里横了几道,把湿了的衣服拧拧干,一件件挂上去,房间里立马飘起了奇形怪状的彩旗。
他们随身带的装备也都一一取出来,擦干净水渍,搁在干燥的桌子上,一个没留意按开了她的相机,进到了相册。
起首的第一张就是他站在台阶上抽烟的照片,身前的街道一如往常,只是不远的地方升起滚滚浓烟,时间定格在他离开的这天上午。
再往后,是他在餐厅吃饭的照片,他翻阅当地报纸,完全瞧不明白,眉心锁着,一手还端着装着冷水的杯子。
还有他坐在车上的照片,只是侧脸,视线不知注视着哪一点;他在新闻中心工作的照片,眼帘低垂,钢笔抵着下巴;他在陌生的繁华街头,单手插袋,仰首看天;还有……
顾川将相机关了,心中难以平静。
一转头,苏童将自己包得如同一个蚕茧,只露出半个烧得发红的脸,身子蜷在被子里瑟瑟地抖。
他坐过去很轻地摸上她的脸,她眼珠滚动,急促地呼吸,问她是不是难受,她微微睁开眼睛说:“冷。”
“冷?”
“好冷。”
顾川又捧了一床被子,几乎想也没想就将衣服脱了,只剩下捂干后贴身的一层。他钻进被子里将她紧紧搂到怀里。
这是几乎不带任何情、欲的一个拥抱。
他一手绕过她脖颈,抚摸着她微湿的头发,一手紧紧搂住她的腰,说:“不冷了,咱们不冷了。”
她身子滚烫,却抖如筛糠,有热源贴上来,便向阳的藤蔓般缠绕上来,四肢都紧紧锁住他。
他微微向后仰着看她,一张莹白的脸上像是蒙着雾气,睫毛沾着的泪滴晶莹欲滴,嘴唇靠着他锁骨的位置……他知道那里有多柔软美好。
喉结滑动,身体已经渐渐不受控制。
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