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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的祈祷
真希望他能来,他俩一起来也可以。明天,我将对着满场的观众为他,为他们弹奏出我的祈祷。这是我在他身上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心愿。
我不是秀气文静像小绵羊一样呆在家里不出声的女孩。我玩得很疯,的士高、滚轴都很精通,喜欢篮球,还喜欢光着脚丫在河滩上乱走。连我自己也不相信,我这样的性格居然被妈妈苦口婆心地逼着练了十多年钢琴。音乐和我像两条平行直线交叉不到一起,它没法征服我,也没法渗入其中。我常想,如果妈妈让人从小指导我打篮球的话,我说不定就成了中国的乔丹。
平时最盼望的就是暑假,但这次暑假前我就有一种危机感。果然,放假一回到家里,妈妈就宣布已帮我报名参加了钢琴赛,一个半月后比赛开始。
那天打完球,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泣血的残阳无力地照着这灰白的贫血的城市。想到这个暑假的不快,我心里闷得慌。一首弹得很不熟练的少女的祈祷把我吸引到了街道拐角处,那儿有个琴行。我抱着球,斜靠在店门上。打量(不如说欣赏)起里面的一对人儿——一位很高的男孩在指导一位很漂亮的女孩弹钢琴。大学校园中随处可见这样的风景,平时我会不在意地走开,可是这一次我被那女孩吸引住了。一袭长发,一身白裙,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含着骄傲与笑意的小翘翘鼻。我不由暗叹她的美丽,再本能地摸摸自己的“鸦雀尾巴”不由傻笑。
那男孩注意到我,走过来很熟似地说:
“又打球去了!”
我吃了一惊。不是因为这句话,而是因为他的声音,我第一次听到这么美的声音。低低的,有点沙但不哑,很有磁性,是听到耳朵里想倒都倒不出来的那一种。我终于忍不住看了看他的脸,记住了那双洋溢着笑的黑眼睛——好像经常见到,但我想不起来。
“进来坐坐,这是我叔父的琴行。我暑假里代他照看一下。”他又说了一句。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随他进去了。
他向我介绍了那位有着和她人儿一样美丽的名字的女孩,并对女孩说我就是那个喜欢打球的假小子。听了这话我觉得心里酸酸的。接下来几天,我打完球就往琴行跑,一去那儿我就开心地讲个不停,从家庭会议讲到现在打篮球。他们俩都看着我,温和地笑。但我突然发现我再不能呆在那儿了,我根本不希望他只做我的朋友,可是那美妙的声音不可能属于我。
以后的一段时间我都呆在家里,不停地弹琴,我终于能坐下来,终于在琴声中可以忘却一切。妈妈很满意我这一变化,说我像个女孩子了,但还有待进步。我什么都不想听,当手指重重地击在琴键上时,我的心都在颤抖。心酸的音符盈盈的泪,我反复练的,正是他教她的少女的祈祷。
时间过得真快,比赛就要进入决赛了。参赛时,我执意不要家人陪伴,初赛和复赛都进行得特别顺利,在青年组中,我两次分数都遥遥领先。一位白发的老钢琴家对我说:“感情与音乐融合得很好,有悟性!”
我听到这样的赞赏并不很开心,我知道自己与音乐相融的契机是苦涩的在琴房几天的回忆。决赛的曲目是少女的祈祷,我自信那将是我弹奏得最好的一场比赛。
真希望他能来,他俩一起来也可以。明天,我将对着满场的观众为他,为他们弹奏出我的祈祷。这是我在他身上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心愿。
我又走向琴行,给他们送入场券去,刚到门口就听到他说:“可怜的小人儿,你怎么像丁香一样了呀!”
我淡淡地说明了来意后,抽身要走。他急急地拉住我的手,又匆匆放开。
“对不起——她不再来学琴了,但明天我会去的。”他顿了顿,轻轻地说:“我一直,一直想为您献上一支曲子。可以吗?”
我站住了。
那是一曲献给艾丽丝,他弹得令我无法挑剔,而且极为投入,极为动情。结束后,他用那黑黑的眼睛看着我,那目光深得快让我跃进去。又是那个我无法抗拒的磁性的声音问:
“我送你回去,好吗?”
我沉浸在无比的快乐和甜美当中,我知道我会弹奏得很好,而且他也会来,一个人来。参赛前我好好打扮了一下,头发披下来,不长,刚到肩,但配上我的脸型,很纯,像个恬静的学生。第一次我觉得自己也很美。
比赛开始了,但他没有来,我失望地坐在给他留的空位子的旁边,心里很难受地期待着在我上台前他会来。直到,直到我要走上演奏台的那一瞬间,我听到一位迟到的观众向他的女伴儿解释,剧院门口的马路上有个人被车撞得很重
我一阵眩晕,等走上台什么都记不清了,我无助地走向钢琴,坐上椅子又下来,惨惨地向评委行了个礼,就向外逃。观众在窃窃私语,那白发先生惊愕地看着我,他们不知道我怎么啦。
等我泪流满面冲到剧院门口,却见他正打台阶上下来,带着一脸笑意。
我一下子软下来,站都站不住了。他扶住我,手足无措。“刚才有人被车撞得很重,我帮着司机把他抬到医院里,医院就在附近,我想可以赶上你演奏的,我——”
“没什么的,一上台我什么都忘了。”
等我从喜忧参半的情绪中恢复过来,我们已经到了琴行,那久违的美丽的地方。
我轻轻地触摸着钢琴,鼓起勇气,看着他的眼睛说:“我能为您奏一支曲子吗?刚才就要献给您的。”
他看着我微笑着点头。
于是,少女的祈祷从我指尖流出。我看到了我们初识,看到我把自己关在房子里练琴,看到他为我送上的献给艾丽丝,看到他像天使一样在绝望中出现在我面前我觉得自己像那只可怜的美人鱼,在凄厉中为王子旋转出最美的舞蹈
沉默了一会儿,他说:“你对曲子的感情把握很好,但投入得让音乐把你俘虏了,只有感情与音乐恰到好处的融合,超脱一点,才会产生一种很神圣很虔诚的感觉。”我不说话只看着他,不知道我心中的祈祷,他到底听懂了没有。
莱茵河的黄昏
那如泣如诉的琴声在这雨后初晴的黄昏,在这空朦寂静的河岸边晃得分外缠绵、伤感。
那是在六年前,我第一次“冲出亚洲”到德国采访世界大学生运动会。
一个雨后初晴的周末黄昏,趁没有采访任务,我独自沿着莱茵河踯躅而行。想家的感觉如莱茵河水汩汩流来
忽然,我耳边飘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吉他声。那如泣如诉的琴声在这雨后初晴的黄昏,在这空朦寂静的河岸边晃得分外缠绵、伤感。在河岸边的一条街道上,我终于寻到了琴声的源头——在无人的空旷中,一个德国青年正盘腿坐在一家没有开门的服装店前,专心致志的拨弄吉他。他的神态专注,表情严肃,仿佛正在参加一场盛大、隆重的音乐会。在他的身后,玻璃橱窗里的两个身着霓裳的模特儿是他忠实的听众。他面前打开的吉他盒里,仅有几枚散乱的德国马克。
我静静地蹲在旁边,听那吉他声如流水般地从我心头滑过。“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孤独被这缠绵的琴声所唤醒,泪水渐渐漫过我的双眼
一曲既罢,我擦干眼泪,击掌叫好。在寂静的街道显得分外清脆、寥落的掌声,惊醒了这个沉浸在艺术氛围中的年轻人。他吃惊地抬起头,当看到我这个微红着双眼的异国听众后,他清澈的蓝眼睛里闪过一抹感谢和欣喜的光。
我站起身来,掏掏口袋,遗憾的是,口袋里仅有几枚硬币,加起来刚刚10个马克。站在那里,我有些茫然不知所措——我可怜的10马克对不住这么美好的音乐,这么诗意的环境和这么清澈的眼睛可身边再也没有分文,我只有内疚地将硬币轻轻放在吉他盒里,然后悄悄离开。忽然,我听到德国青年用英语说:“请等一等。”
我吃惊地站住。莫非我给的钱不多,他还不让我走?就像在中国常常会遇到的情形一样。见我一脸的紧张与好奇,他笑了笑,从身后拿过来一盘磁带。我这才注意,在他身后,还有一个比吉他盒小一些的盒子,里面放了很多磁带。从磁带封面的照片上,可以看出这是他的个人演奏带。
“这盘磁带送给你,感谢你能喜欢我的音乐。刚才我演奏的那首莱茵河的黄昏是磁带的第一首曲子,它是由我自己作曲的。”他说。
我惊喜地接过磁带。从磁带上的介绍中,我知道他叫罗伯特,来自东德。曾在西班牙皇家马德里音乐学院学习器乐和作曲。磁带上的音乐绝大多数都是他自己作曲。
“为什么在这条无人的街道演奏?”我有些冒昧地说出了疑问。一层阴云覆住了他蓝色的眼睛。“我喜欢音乐,我也需要钱。但我认为听音乐需要一个安静、惬意的环境,所以我选择了这条街道。如果是真正懂得音乐的人,他会来听我演奏的,就像你一样。”
我向他报以感谢的微笑。这时,我从他身后的磁带盒上看到,他送给我的磁带标价是20马克,比我放在他琴盒里的钱多出一倍。
我犹豫是否要他的磁带。他猜出了我的心思,说:“拿走吧。知音的价值是无法用马克来衡量的。”看到我手中的相机,他幽默地说:“这样吧,咱们一起合张影。你回国后,将照片寄给我一张,冲洗照片的费用和邮费就足够买我的磁带了。”
我再也没有推辞的理由。我将这盘磁带和这个没有因为贫困潦倒而丧失做人的幽默与真诚的德国街头音乐家一起,收藏在记忆深处。
珍惜弱点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正视自己的弱点,进而利用自己的弱点,无论是学业上事业上就能进取。
人皆有弱点,但弱点不同于缺点。缺点是行为道德上的不足之处,然而弱点在都是心理性格上的不如人处,这些与人自身的天生禀赋、性格、体质及阅历有关。若说缺点可以改正可以克服,那么作为人的弱点与生俱来不说还要伴人一生。
事物本身都有正反两个方面。据说海南岛的柏油路面很抗热,零上40c以上也不熔化;哈尔滨的柏油路面能抗寒,零下30c不会袭开。反过来说,海南岛的柏油路最不抗寒;哈尔滨的柏油路最禁不得热。这个事例说明什么呢?事物的这方面愈强,它的反方向愈弱。可以这么说,弱点是强点优势的反衬,弱点也需珍惜。
诸葛亮最大的弱点谁都知道,一生太谨小慎微了,当年大将魏延曾提出偷袭长安的奇计,但被诸葛亮所否,致使魏延至死认为是诸葛的大失误。然而街亭失守,诸葛被迫摆空城计,司马懿之所以不敢贸然进城,是诸葛的一生用兵谨慎“弱点”赢得这步险棋。
任何一个物种身上都存在弱点,但这并不影响“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大规律。老虎和老鼠相比,虎是强者鼠是弱者,但并不等于强者身上无弱点,善用“弱点”者不仅不弱,反而成为强中强。以老鼠为例,其相貌卑琐,鬼鬼祟祟,无犬之忠无猫之乖,无豕之肉香,无鸟禽之美丽。正因为它的“弱点”人不仅不驯化它,还要打杀之而后快。兵法上说“置于死地而后生”这老鼠在千百年的厄运中反而存活,鼠的家族绝对数量超过人的数量。这般弱点反而是优势。
在世界上无绝对的旨点和弱点。弱点于人不是什么赘疣,生出来便是人的累赘。因为弱点在任何一个物种中,犹如物体与影子的关系,根本谁也离不开谁。性格急躁失之鲁莽但决断性强,慢性子的人稳重有余但反应迟缓,在世界上谁也没有一个绝对的优势,谁也不会没不一点儿优势,基于这一点我们任何人不须自卑,更不用自暴自弃。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正视自己的弱点,进而利用自己的弱点,无论是学业上事业上就能进取。譬如大画家黄宾虹,晚年双目几近失明,然而他凭藉感觉绘画,反而有另一境界成一大家。
珍惜弱点是人生的不气馁,是完善人格的进取,是在弱音上奏出强音的大手笔。利用自己弱点是弥补,是反弹,但若一旦被他人利用便不是吉兆了。像吕布好色弱点被人掌握,派出一个美女貂婵便让他如木偶任人摆布,最后英雄身首异地;封神榜的土行孙一离开土地法力皆无。珍惜自己弱点,别让他人利用弱点,在某种程度上是生存的保护色,是缺憾之中的聪明。
最初的感动
一支想不出名的曲子,平缓、优美,如山中畅流的小溪,如原野上携着花朵清香的晨风,悠悠的飘来,一下就稀释了洗手间里的忙乱与嘈杂。
6点10分的晨曲
令人最初感动的是6点10分的晨曲。一支叫人想不出名的曲子。平缓、优美。那最初的几天里,人被一系列大学程序支配着,有点点不知所措有点点新奇有点点激动。大家都醒得早,不大的洗手间常在六点一刻左右爆满。迎面动不动是陌生的脸、昏黄的人影晃来晃去。脸盆噼里咣啷叫着,牙刷被扔进漱口缸子去的响声此起彼伏。走道里是拖鞋叭嗒叭嗒急匆匆的不断,间或有女高声,老鼠!晚起的人格外匆匆,端着脸盆走得飞快;而已洗完的则颇自得,哼着小曲,轻快地走过。水声、金属碰撞声、脚步声组成了一曲令人心跳的“声声快”
就在这时,一支想不出名的曲子,平缓、优美,如山中畅流的小溪,如原野上携着花朵清香的晨风,悠悠的飘来,一下就稀释了洗手间里的忙乱与嘈杂,甚至将宿舍里热烘烘的忙乱与匆匆,变成了大学晨曲里有序的音符,慰藉了初入大学学子驿动的心,弄得那刚离家的惆怅不好意思起来。
两个月后的某天傍晚,我在吃饭,突然学校广播里放出了那支曲子。那支晨曲,一支叫人想不出名的曲子,平缓、优美,突然在傍晚的校园响起。我愣了,然后对萍说:“这是六点十分的晨曲。我想我该起床了。”
2号楼
很喜欢2号楼大教室里那种黑黑旧旧木质的椅子。喜欢它独成一体,在右手处伸出一块板来当桌子。它也该是大学的标志吧。也喜欢和黑木头椅子相配的红色的木质阶梯地板。喜欢听人“噔噔噔”上去找座位的脚步声。每当走进教室,满眼是悦目的红与黑。那黑也黑得特别厚实,不知有些什么人在上面坐过,也不知揉进了多少该悲该喜的故事。在我看来,2号楼就像一座四世同堂过的老屋,曾祖父母们当年的卧房,也许就是曾孙们的新婚洞房吧。如今,它如一位长者,安详、宁静、超脱,以一颗宽容的心来看待这红尘世事。
也喜欢那上了防锈漆的铁窗。那漆色是低调,不与红与黑争艳的。而从窗子望出去,是2号楼后面的一块不大的草地。哦,真好,有生命在窗外生长。那草地一定是天然自成的罢。真的,看着一点也不假。还有五六棵极瘦小弯曲的树,组成了空间里的绿。
雨时的窗外也是美的。被洗过的墙们看着就干净、可爱。雨后是静谧的,也许你能想象着听见留在树叶上的水珠一不小心从上头落到地面的声音。
东区8幢
红砖房。老8幢。
一座古老的旧堡,竟然成了如花似玉的女孩儿的“女儿国”
白天的时候,楼道里总是阴阴的。甚至有点伸手不见五指。因为黯淡,所以也免不了让人觉得怕。尤其在上课半途中回寝室拿东西,你揣着你的希望奔向8幢,可那迎面扑来的阴黑总是冲淡了你本鲜艳的心情。于是独自一人的你更不安起来,尤其你就被那黑包围着。于是你急急的开门,然后如释重负地冲出8幢。
只有在初冬的雨季,当和一大群同伴哆嗦着下课回来,才会觉得8幢的好——那城堡般的厚实似乎挡住了冬天的严寒,而给予了你一个家的感觉。老8幢的红,也使人想起“风雪夜归人”的诗意,想起雪夜小红炉上煎茶的温馨。
挂在一楼顶铁丝上的总有长短不一的衣服,一如某位宋朝词人的长短句。我喜欢这些变幻着的长短句,它会稀释你的离愁和惆怅,给你以生活的动力。
8幢虽阴黑吧,但它毕竟是我们的家!8幢无疑是一位年长的老者,虽曾心浮气躁过但如今也安详起来。还是挺偏爱她的红色外套,一如无意间听到了一首老歌,亲切、感动。
8幢也好比外婆的旧外套,闻闻它上面强烈的透出箱底的樟脑味,你也许会想起,在某个陡冷的日子里,你穿上它时心底会沁出的阵阵温暖,丝丝感动。
最初的感动(1)
成千上万的花朵散发出满世界的芬芳与温馨,那种甜美的香味让人想起一段最纯真的友情,它并不那么浓烈,但却那样幽雅,那样持久,那样刻骨铭心。
据说,有着七个花瓣的格桑花是幸运的花。金秋十月,它们又像赴约似的纷纷扬扬来到高原。成千上万的花朵散发出满世界的芬芳与温馨,那种甜美的香味让人想起一段最纯真的友情,它并不那么浓烈,但却那样幽雅,那样持久,那样刻骨铭心。
“我好喜欢它,明年我一定还来,嗯,还要把琼瑶他们也带来。”她坐在素净的病床上用带着磁性的声音说。
可是格桑花儿来了三回,她却没来,她失约了,永远的失约了。我看到格桑花瓣大瓣大瓣的滴落,像一滴一滴粉红的泪珠。
为什么美的东西总消失得这样快?
我是在一月五日早晨知道她自杀的,那天早晨9点钟太阳还从云层里爬不起来,我就知道上班不会有好事,觉得心里凄凄惶惶的。
果然,还在走廊上陈医生就满脸哀伤的样子向我走来,说:“三毛自杀了。”我不相信,睁圆了也曾是在这地方睁圆的眼睛,那天是听说:“三毛来了。”
她总是让我不能相信,说来就来了,说走就走了。然而,现代通信技术的存在又让我不能不相信。我用手捂住胸,觉得好心痛,可分明感觉到十指和手掌还留着我给她按摩过后的余温;书桌上她托人带来的书,字迹还未干,给我的那对尼泊尔耳环还明明珍存在书柜里怎么就能走了呢?永远地走了呢?她与格桑花的约定呢?唉,我这个签约人呀,真想拿出充分的权利命令她好好地回来。
三年了,每每想起她,我心里只有一份慰藉,她一定在另一个世界,带着美丽的格桑花环赴了约,你看,今年的格桑花开得多好。
九月七日,我一接班就被告知:“五床是三毛,肺水肿。”“三毛,台湾的?”“对。”“三毛,她不是在撒哈拉沙漠和那群会哭泣的骆驼中吗,又到了这高原?”直到穿上工作服时,我才相信这不是我昨晚做的梦。
远远地,看到一个浓眉大眼,高大结实的小伙子走过来。他叫董天林,是三毛所在日光宾馆的副总经理,也是她在藏期间的全陪。
“小姐,能找块胶布吗?她鼻上的导管总是掉。”
“哧拉!”我很专业地撕下胶布,随他到了五床病房。
一个瘦小的女人躺在一张宽大的床上,于是显得越发的瘦小,只是那一袭雪白的床单映得那头浓黑的头发异常地浓黑。左手滴着点滴,右手扶着鼻导管,旁边的氧气瓶咕嘟咕嘟的开到大容量,一副憔悴疲惫的模样。孤独就像这床棉被,紧紧裹着她。我的脑海里闪回了一下耶稣受难图。这就是三毛,是我那中学同学上课也埋头读她撒哈拉故事的三毛。
我轻轻地用胶布按“v”字形把鼻导管固定在她鼻翼上。她睁开了眼,很重很重的睁开。并把手缩回了被窝,我看到被单一阵滑动到胸前隆起。
量了体温(39c,血压p1812)稍高,我知道这是高原反应。
“我会死吗?”她轻轻地说。
我说:“不会的,很多人进来都会有这种反应,把发烧控制下去就好了。”
“她能吃点东西吗?”董经理小声地问。迷蒙的眼里透不尽的关切和焦急。
我说可以,然后就到小灶吩咐小张他们准备些稀饭之类好消化的食物。
小张似乎大半天也没出去,就是等这个吩咐,一转身跑进了厨房。我觉得今天上班的人都很沉默,脸上挂着神圣。连平日爱跑东跑西的小张也严阵以待了。
等我一个钟头再去时看到她精神好了许多。
“小董啊,你知道我钱包放哪的吗?哪,我一直放在胸前这个包里。”她疲惫的脸上有了孩子般的笑容,宽大的床,让我产生一种小鸟依人的感觉。
此时外面的阳光直直的从窗口射进来,有一抹抚在她略显憔悴的脸上,像上了一道彩光,显得精神了不少。但我却仿佛看到她灵魂深处的泉眼已像撒哈拉沙漠那样枯竭和疲惫。
“小姐,你坐吧。”她笑着说,小董也很客气地给我端来椅子。
我说我不坐,习惯了站。
她似乎对当兵的很有兴趣,转问我什么时候入的伍。“哇,三年了!”我想起她写的那篇两个老兵,也许她们那个时候兵都挺老吧。
她问得很多,很细,时时发出一声声惊叹,像一只只放飞的鸽子,很美丽的一声“哇”
这时阳光送来格桑花儿的缕缕清香,灿灿的,暖暖的,我感觉像一个梦,梦中总以为过了很久很久,其实时间很短,在这很短的时间里我们已像三位久别的老朋友那样谈着各自分别后的经历了。
当然,我们多是听她在讲,她的声音很慢,很有节奏,像泉水一样缓缓流淌着。
“我就知道我要有劫难,在布达拉宫拜药王神的时候,我就感到一阵冷风,忽然觉得身后有人,我向后看了看,什么也没有了。”
她绘声绘色地说,说得我们也感觉身后有人了似的睁大了眼晴。
我发觉她是一个很相信灵异的人,她说她看到了她祖母,祖父,爷爷奶奶,还有荷西。“真的。”她的眼睛像一个惊叹号,我们不由点了点头。
最初的感动(2)
下午四点我下中班了。一人呆在寝室里,很想去看她,但想想去的人一定不少,也就克制了自己。推开窗户,夜寂静地永恒着。我想,这就是对尘世繁琐纷乱的最好安慰了,和煦的夜风吹来,今晚她一定能睡好。
晚班应下午六点半去接,还没到六点,我就收拾好了上夜班的东西。
她似乎一直在等我,一见我进来很是高兴,拉着手说:“怎么这么久没见你了嘛。”我很想说我也好想你,可我没说出来。我觉得她是一个很重情感的人,以前我很反感别人搞名人崇拜(这也是我克制着不来的原因),但她是我的朋友呀。
像被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一忙完了夜班护理工作,我就不由自主地来到她的病房,坐在她身边。
今天她的气色好多了,而且化了淡妆,头发从中间分开梳得整整齐齐,昨天在发际的两三根白发也不见了,显得年轻了许多。
她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女人,一双清炯炯的黑眼澄澈得像秋湖一样,目光犀利,是可穿透现实的面幕而看到精神空灵境界的那种。
“成都,成都是一个好地方,小吃特别多,人也特别好。那天我一人在一个小饭馆吃饭,几个中学生在大家凑钱打平伙,看着特可爱的样子,我就悄悄地替他们付了款走了。”她很豪放地说着。
“还有呀,那天我在你们成都那条街上,看到一位老大爷蹲在地上卖书,我开始说帮他卖他挺不相信地看着我,看到我拿了钢笔签上名还很好卖,一下围了许多人,把他高兴得直笑。”她很开心地说着,脸上越加放出了许多光彩。
这时,我才觉得她的出色不是漂亮,而是善良。善良是女人最好的化妆品,它使女人的脸上蒙上一层圣洁的光环,看上去格外动人。例如菩萨,例如佛。
小董突然想起,昨晚三毛一晚没睡好,腰痛,问这里有没有按摩师。
我说专门的按摩师没有,业余的倒还有一个,家母天阴下雨也时时腰痛。都是我按摩。
“太好了,”她很高兴,一下翻过身来,很规范的趴在床上。
我只有硬着头皮上了。平时在母亲面前很自信地这套业余按摩技术,现在在她面前倒有点犹豫,毕竟没有专门训练过。
“很好,很好。”她很懂心理学似的鼓励着我。我越发有了兴致,感觉到她的身体温温柔柔的又不乏一种刚劲。我又想起这就是三毛,就是我那中学同学埋头在课桌上读那撒哈拉故事的三毛。人生只是个机缘巧合呀。
“好了,别累着了你。”她叫着“太舒服了,”她感激地看着我。
我觉得心里很高兴,医生护士为病人减轻痛苦都是全力以赴的,何况我们还是朋友呢。
不知不觉已到两点,我想起了我的职责,说赶快熄灯睡吧,高原反应一定要注意休息的,她很听话的躺下了,我熄了灯和小董出来把她一人又留在了黑夜里。
第二天我去时,她已坐在窗前沙发上了,穿着紧身牛仔裤和一件宽松薄毛衣,轻便鞋,手里拿着一支摩尔,一副潇潇洒洒走天下的派头,我想这就是真正的三毛了,她又很成功地把自己的懦弱掩藏在这副满轻松的外衣里,脸上荡漾着微笑,似乎随时都准备着去理解和宽恕别人,无拘无束无怨无恨地像一个风筝。
风筝总是在空中飘飘荡荡,有时找不到自己的影子,心中一定好凄惶,但下面看的人总觉风筝好自由,好随意得像一个王子。
病房里有几位医院的护士慕名来找她签名题字,热热闹闹的围了一屋子,她很爽快的签着,和她们闲谈着,看着我进来了微笑着招呼我坐。
小董过来告诉我,三毛决定明天回内地了。
我迫不及待地等这批人走了后问她,能不能多呆几天?
她满脸抱歉的样子说:“不行呀,这次行程安排挺紧,不过,我明年一定还来。”她看着桌上我采的格桑花,似乎在对花儿又在对我说:“西藏很美,我一定还要来,还要把青霞和琼瑶她们都带来。”
我记下了这个约定,我想,格桑花儿也一定记下了。
小董拿出像机说:“给你们合个影。”
这一晚,我们说了很久很多,她告诉我当作家的艰苦“还是共产党领导的好,每月还有工资,我是不写就没得饭啦,所以只有写,很苦的,赚了稿费我就出去旅游,用完了又回来写。”
我知道她已走遍了地球上50多个国家,艰辛而虔诚地读着大自然这部人类最伟大的书。也为许多学校和灾民捐赠了不少资金,只是她自己一直过着很俭朴的生活,所以也养成了吃东西很少很随便的习惯。
她是不吃早餐的,只是抽烟很厉害,一支接一支的不停,袅袅香烟让她很兴奋,说到大陆出版她的书很是气愤的样子。“他们也不经我同意,选的照片印出来太得罪观众,我在台湾香港出的书很精美的。”看得出她还是个很注重形象的人,怕大陆读者看到扉页上的照片说:“三毛好丑。”
缭绕的烟雾,早已变成一支珠笔,在她脸上写尽了感伤的心事。往事不肯落叶,总是青青葱葱。她讲了许多事,提了许多人名,只是没再提到荷西,她的最爱。我知道那是她精神的源泉,女人的心就像一匹野骆驼那样耐饥渴,只要有了爱情的承诺抑或对爱情的追忆,它都不会枯槁的。
最初的感动(3)
烟灰缸已满了,月亮也不知不觉升上了中空,高原的月亮总是像银盆一样圆得格外动人,像一个人的生命,出生,死亡。
我说:“明早我要送你。”她说五点的车,早晨太冷,别来了。我没说话,回到宿舍上床前把闹钟调到了四点。
早晨的确很冷,从来没有过的冷。周围漆漆黑黑一片,到病房时门还没开,为了不打搅值班护士我就绕到她病房窗台前。
病房已亮着桔黄的灯,像这夜里唯一睁着的一只不倦的眼,生命能这样永远不倦地亮着多好。
“三毛——”我喊了一声,窗户很快打开了,她扑到窗前,小董也伸出头轻声叫着:“等一等,我去给你开门。”
我手上拿了一只绢做的白玫瑰,这是毕业分手时一位好得要命的同学送的。我踮着脚送到她手上。她接了跑过去拿着一副硕大的银耳环对我说:“这是一位印度最好的朋友送的,我走到哪都一直带在身边,很是心爱的,把它给你留着纪念。”我接过来握在手里,看着小董还没开成门,她把身子扑在窗台上说:“外面好冷,我拉你进来吧。”窗台好高,我踩着墙沿,借着她的力连拖带爬地进去了。做了一次墙上君子。两人都为刚才的果断和勇敢像孩子般大笑,特别是外面小董在门口平台上叫着:“小高,小高,咦,人呢?”我们更是大笑不止了,她扑到窗台上压低声音叫着:“进来了。”
小董进来时,她正把那只白玫瑰插在她那红色旅行背包上拍照,一个很有诗意和很浪漫的画面,我想只有她才会有这么快而丰富的灵感。
我们忙着又把东西顺理了一遍,却没有说话,燃完一只烟的功夫外面就响起喇叭声,这是日光宾馆的三梭车,我和小董一人帮她拿了一个包出门,走到门口她又回头看了看刚才还充满笑声的房间现在一下空空落落的,只有一只药瓶里插着几只格桑花,冷冷静静地留在书桌上。我想此时她心里一定有所感触,一定又想起了那个诺言。
我站在平台上,看着她上车的背影,孤单、纤弱,然后扑到车窗前向我死劲挥手,此时,月亮还朦朦地挂在空中,周围一片凄静,我想起了“离人无语月无声,明月有光人有情”的诗句,无言正是有情。我们的离别,正是这样一个美丽而悲凉的手势。
两个月以后小董专门到医院找到我:“三毛回成都后总是跟我提到你,说你怎么也不像别的人总找她签名,怎么也不爱说话,总是静静的。还跟别人说在西藏有一位很好的弟弟和一个很好的妹妹,让我一定好好照顾你。这是她送给你的书。”他很诚恳的样子,递过她的背景。我的心一阵颤动;我想,她是想让我让她永远互相记住对方的身影。我想起了两个月前上车前的那个背影。
翻开那本淡绿色的书面,看到扉页上是她习惯的斜体字:“萍妹妹,我爱你。”
我的心哽噎了,我的泪流不出来,心里只满怀着对她的感激和思念。心里只期待着明年。
然而
我能说什么呢?她已逝去了三年。我只能说,死亡是大自然赐给人类的思想之一,它同生命一样,都是自然的产物。培根说过,人生最美丽的挽歌莫过于当你在一件有价值的事业中度过了一生。我想,三毛就是这样度过了一生,她的挽歌悠远而嘹亮,在天边袅袅升起,永不衰落。
无语的爱情
是的,世间退却浮华经得风雨的爱情,往往以平淡示人,个中酣酽的意蕴,不是语言可以言尽的啊!
是几年前的事啦。那一年我意气风发,遐思万千,写了无数的风花雪月的爱情文字。
一段时间里,我固执地以为生活中的爱情可以如同我笔下的文字一般鲜活、芬芳。
深秋里的一天,我去商州探访一个文友。聊得正起劲的时候,文友冷不丁抛给我一句话:你文章里写的那些,是童话不是爱情。我顿觉惘然。
隔日他带我去乡下随意走走。我看到了至今无法忘怀的一幕。
在陕南重重叠叠的山的包围中,静穆的秋阳宁静如斯。一片包谷地里,一对青年农民夫妇在忙碌着。男的把伐倒的玉米秸儿打成捆,女的往背篓里一颗一颗装着玉米棒子。间或,那年轻男人在女人体力不支时会恰到好处地过去搀扶一把。每每这时,并不见女人有太多感动的表现,只是默默地回望一下自己的男人。然后,继续自己的忙碌。从他们那种默默劳作的姿态,可以看到生活被他们注释得多么澄澈简单!在他们不远处的一块空旷的玉米地里,有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独自一边向天空吆喝着,一边挥舞着小手戏耍着。一眼看去,我知道那是他们的儿子。
我突然觉得在这秋天的阳光下,在这静寂的山坳里,这一家子让这世界有了些动感,孤单而隽秀。让四周绵延的山以及脚下的土地在一种生命的律动中显得凝重而经典!日暮时分,我看到那对年轻的夫妇牵着他们的孩子从弯弯的山道上回家的渐行渐远的背影时,我的心突然有些找不出理由的感动,我理喻了生活中爱情的真切和幸福!我为自己羞愧起来:我想起我写在文章里的秋日下的情侣大致是这样的——女的依偎在男的怀里,悠闲地咬着草根,彼此说一些蓝天白云的心情,发一通海誓山盟的美言,抒一番豪情万丈的壮志。然后,在草地上追逐、嬉戏
接下来,我想转述我朋友那天在回家的路上讲给我听的一个故事:
“我的父母都是地道的农民,从没念过书。在我的记忆里,他们极少搭腔。偶尔说上几句话,也从不称呼对方,多年以来他们的默契代替了语言。这样的夫妻在中国农村实在太平常,‘爱情’这样的字眼加在他们身上也未免太华丽。在我六岁那年的某一天,我的父母闹了别扭。像戏里演的一般,闹得差不多的时候,母亲开始抹着眼泪收拾包袱,准备回娘家,父亲便不再吱声,只是倔强地立在一旁,却不肯吐出一句软话。我哭着,泪眼迷蒙中看见母亲收拾东西的动作远不如往日利索。当母亲终于收拾好行装挎起包袱的时候,她一直埋着的头抬起来,定定地看了我们父子一眼,父亲却依旧倔强地低着头,只是一口一口粗重地喘着气。母亲便一转身向门外走去——就在母亲转身的一刹那,我的背上挨了父亲重重的一击——父亲飞快地推了我一把,我登时如醍醐灌顶,冲上前去抱住母亲,大叫:‘妈,不要走啊,不要!’然后,我的父亲一步步走过来,将母亲的包袱挎在了自己的臂上,牵起我的手说:‘我们进去!’事情就这样解决了。那一晚,我看见我母亲依旧像往日一般把洗脚水烧得很烫,不声不响地放在父亲脚跟前。多少年来,我总忘不了父亲在我身后的那一推,再平常的夫妻也有爱情啊!”是的,世间退却浮华经得风雨的爱情,往往以平淡示人,个中酣酽的意蕴,不是语言可以言尽的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