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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那天如初匆匆离开了自己最喜欢的河边,狼狈得就像一个逃兵。
来到家门口的时候就听见里面传来闹哄哄的声音。她一愣,迅速地跑进去,看见的就是在一群邻居里,安夏的母亲带着安夏,指手画脚地在骂她的外公。
那样的歇斯底里,对着不会说话的外公,如初只觉得她就像是个疯狂咆哮的母夜叉。
“要不是你那扫把星的孙女,我这么乖的女儿怎么会逃课,怎么会考得这么砸?你个死哑巴,教不好自己孙女,也不要让她出来祸害别人!看你们家穷成这样,她还能穿那么好,八成是偷了我家安夏的钱,把自己整得跟个妖精似的,就跟她那做妓女的母亲一个德行!”
似乎是哪句话终于把外公给惹恼了,如初看见外公站起来,指着安夏她母亲的鼻子说了一大堆,但是没有人能听见他说什么,只有如初看见了他眼底的执著和信任。他说:“你给我滚,我们家如初不是你说的那种人!”
安夏的母亲还在那里叽里呱啦地说着,如初冲上去将书包丢在她身上,说:“我外公叫你滚你没听见吗?”
安夏的母亲被砸得一愣,低头看见她,跟看见了仇人似的,抓起她的头发恶狠狠地说:“好啊,你个死丫头终于现身了。我警告你,你要是再敢带坏我们家安夏,我跟你没完!”
如初火了,说:“我怎么你家安夏了啊?你有话说清楚,能不能别像个母狮子一样发狂啊!”旁边的邻居好像才如梦初醒似的,说:“是啊是啊,有话好好说。”
安夏的母亲这才放开了她,但是依旧喷泉似的呱呱直说:“你们说说,我家安夏当初是多么听话的孩子,放学一回家就乖乖地做作业。现在呢?每天下午都逃课看什么红楼梦,笔记本和草稿纸上写满了肉麻的情话。我搜她的书包,里面塞满了情书,看了我差点没吐出来。我认识,那不是我家安夏的笔迹,那样的东西也只有你这样的野丫头才写得出来”
如初看着一旁低头沉默的安夏,再看着她母狮的母亲,开口道:“那些东西是我写的,但是不是情书,是诗。诗你懂吗?你的女儿逃课看电视是因为你自己教育得不好,凭什么跑来我家撒野?你自己怎么不检讨检讨,一个常常不在家的母亲,不给自己女儿多一点的关爱,却在人家犯错的时候,把责任往别人身上推,你不觉得丢脸吗?”
“我丢脸?啊,我丢什么脸?要不是你,我家安夏能变成这样吗?”
如初一愣,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对着始终低着头的安夏说:“安,你告诉你妈,是我把你带坏了吗?”
当安夏抬起头,泪眼蒙眬地看着她,说了句“初,对不起”的时候,如初的心都凉了。
耳边传来安夏的母亲更加信誓旦旦的声音:“怎么样?还想当面对质呢?我们家安夏从来不会撒谎,来的时候她就跟我说了一切了,就是你带坏她的。还说你在班里跟林什么什么的男生谈恋爱是吧!塞在我家安夏书包里的,都是你写的情书!啧,我就知道你们沈家没一个好货色,年纪这么小就知道跟男人在外面鬼混了,是在给以后做鸡的理想铺好道路是吧”
她的声音特别得大,不停地说啊说,口水满天飞,仿佛像要让全世界的人都听到。
如初感觉到自己身体深处有什么东西收紧、收紧,紧成一团又胀痛起来。
痛,是因为安夏。
她喜欢安夏,是因为她在安夏身上看见了自己内心深处的影子。其实她不是天生的坏,也不喜欢做别人口中的疯丫头和坏胚子。从见到安夏的第一眼,她就看见了另外一个自己,所以她以姐姐的身份保护她,希望她一直这么纯洁下去。她喜欢写东西,每次写完都会给安夏看,安夏就说写得太好了,她要帮她收藏起来。
她从来没想过,她的影子居然会背叛自己。她对她那么好,比对自己都好。
如初的眼睛痛啊痛,痛到眼泪出来了,又被她生生地挤了回去。
然后耳边传来有人惊呼的声音,她转身,看见外公气得昏了过去。
(二)
如初真的从来没有发过那么大的火,她指着安夏母亲的脸说:“你给我滚!”
那时候她比安夏母亲矮了半个身子,可小小的身体里就是可以迸发出那种连大人都害怕的东西。安夏的母亲明明是被吓到了,却还是假装镇定地说:“瞧瞧这就是没教养的孩子,说的是什么啊”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如初捡了一块砖头丢了过来,要不是她躲得快,铁定被砸得头破血流。她还想说什么,但见如初又抄起一块砖头就要砸来,还有不知道偷跑到哪里玩的肉肉忽然跑了出来,朝着人群狂叫,吓得她连忙拉着安夏快步逃走,嘴里还不解气地说:“疯子!这女孩疯了!”
肉肉真像是疯了一般,一改往常的柔顺,朝着人群不停地叫,直到把围观的人都吼出了院子。
如初转身蹲在地上轻轻地将外公扶起来靠在墙上,背过身,将他两只手搭在自己肩膀上,想要将昏迷的外公背起来。
可是她的身子太过于瘦小,腰上像是被什么压着一样,想要起身的时候,却怎么也起不来。
她咬牙,用尽全身力气想要站起来,可依旧丝毫都不能移动半分。这样反复了几次,她突然就讨厌起自己,为什么自己的个子长得这么慢,为什么还不能像个大人一样照顾好自己的外公。
没有人知道那一刹那她有多无助。她好害怕自己如果不背起外公,他就会昏倒在那冰凉的水泥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就在这时,她忽然感觉背上一轻,轻而易举地就站了起来。她回过头,居然是肉肉用自己的背将背上的人顶了起来。
她用肩膀擦了下额头上的汗,就这样在肉肉的帮助下背着外公向屋里走去。夕阳即将落下的时候,她看见了水泥地上自己和唯一的亲人重叠的影子,她在心里不断地说:外公外公,只有我们相依为命,你千万不能丢下我。
她没有哭,一直都没有哭。
因为她知道,只要她不哭,她就赢了,将外公和自己的尊严都赢回了。
有人说,早熟的孩子大多背后都有一个故事。
如初刚被生出来的时候,父亲就因为犯事被抓了坐牢,一坐就是三年。母亲带着她等他,可是却等来他逃狱的消息,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如初从小身体不好,两岁发高烧,被重男轻女的爷爷奶奶用凉薄的口吻说“这孩子没用了”的时候,是外公将她抢过来抱在怀里的。那时候外公还不是哑巴,他朝他们说:“怎么没用了?你们不要我来养,总有一天她会成人中龙凤!”
外公是很省吃俭用的一个人。那时候他当科长,工资其实并不低,可是他却抽最廉价的烟,钱全部交给外婆,就连买一双袜子都要跟外婆要些零用钱。可他从来不舍得亏待她,给她的东西都是最好的。有一次她又病了,说想吃蛋,外公做了荷包蛋、糖炒蛋、清蒸蛋等,但都不是她想吃的,其实那时候她就是没胃口,也形容不出自己想吃什么。可外公却一遍一遍做她想吃的。
如初总觉得老天是不公平的,这么好的外公怎么就得了肺癌呢?那时候她还小,看着外婆带着外公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治疗,一个月回来之后,外公就再也叫不出她的名字了。她黏着外公不停地说:“外公我好想你呀你怎么不跟我说话呀外公你不会是忘记了初初吧?”
外公只是慈爱地摸着她的小脑袋笑着,说:“我也想你。”
他是用气息说出来的,如初先是一愣,接着笑了出来。只有她,能够看出外公的嘴型,看得出他说了什么。
(三)
晚上,如初守在外公床旁的时候,母亲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人未到,声音就先传进耳中说:“初初,你怎么又做坏事了,你怎么就这么不听话?你不是答应妈妈会好好念书吗?没钱就跟我说,为什么——”话音在她看见躺在床上的外公时停了下来,然后就看见了如初迷茫的眼神。她走过去,蹲在如初的脚边问:“你外公怎么了?”
如初说:“外公睡着了啊,你别那么大声好不好?惊醒他就不好了。”说完,她又说“你快走吧,外公不想见到你,待会儿他又被你气得睡着了(注:如初喜欢把外公昏迷说成是睡着了)。”
母亲惊讶地看着她,接着露出一抹伤心:“就因为我带了个男人回来你们就都讨厌我吗?我还不是为了你们好还不是想让你们过好一点的生活吗?你以为我一个女人在外面真的能有什么大作为吗我这样还不是为了你们吗”
说着她就嘤嘤地哭了起来。
如初是知道的,母亲是个柔弱无比的女子,她漂亮,单纯,从小是外公外婆手心里的宝,没有受过什么苦。当初跟父亲在一起的时候,外公是极其不赞同的。父亲年轻的时候只是个小混混,根本就配不上母亲。可是缘分这种东西本就是没有道理可言,母亲唯一倔强的也只有那一次,什么都没带就跳上父亲的摩托车跟他私奔,回来之后就有了她。两家人最后能接受也算是“奉子成婚”吧。
谁知道好不容易两人能在一起了,却最终不能幸福下去。如初出生的时候,外公也是不喜欢她的,可就因为爷爷奶奶的那一句话,他就执意将她抱过来养。她知道,那是因为他想给母亲争口气。可母亲的性格太柔弱了,发生了一点事就会掉眼泪。跟富商在一起也许并不是她的意愿,但为了生活,她也是逼不得已。
比起成就一个人,生活更愿意做的,是摧毁一个人。
没有人比如初更懂得这个道理。她抬头看着眼前的女人,说:“妈,你走吧,我会好好照顾外公,你就不要担心了,好好去过你的生活。我有能力养活自己和外公。”
母亲眼泪忽然就停了,冷冷地看着她说:“我会把你偷的钱全部都还回去。妈没用,但我不希望我的女儿会是别人口中的小偷。”
说完她就拿着包冲出了屋子。
如初失笑,有时候觉得母亲真的好像一个孩子。可是渐渐的,她却笑不出来了,只见她猛地站起身,身后的椅子倒了,惊醒了趴在一旁睡着的肉肉。
像是想到什么似的,她飞速地向外面跑去。那着急的样子,像是要拯救一场世界末日。
小城的夜总是黑得快,灰色的小路划着微微的弧度延伸向前,发光的月亮一片惨白,耳边是冷飕飕的风,如初听见了自己在奔跑中喘息的声音。
忽然就觉得莫名的惶恐,耳边除了喘息,好像还有另一个奔跑的声音。她停下,侧耳倾听,黑暗的小路寂静得可怕,她的额头已经出了薄薄的一层汗。小城虽小,治安却不是很好,她不由一阵哆嗦,即便是再大胆的人走在这样的小路上,发现情况不对,也会不知所措。
(四)
就在这时,在微薄的月光照亮的地面上果真出现了一抹影子,毛茸茸的一团。如初忽然就笑了起来,她蹲下,揉着肉肉满脸的毛,道:“臭东西,你吓死我了!”
松狮蹲在地上,摇着尾巴看着她,舌头伸得老长“哈!哈!”的直喘息。
一切一下子对劲起来,如初自己笑一下,重新开始跑,脚步声清晰悦耳,一点点从弧线上掠过去。然后她看见了远处熟悉的身影。
当看见母亲将一叠钱递给安夏的时候,如初的心是气愤、荒凉又可笑的。她上前拽着母亲的手说:“跟我回去!”
母亲却不走。她说:“初初,你来的正好,快点跟安夏道歉,让她跟她妈妈好好说说,别把事情弄大。”
如初真是好笑极了,脱口就道:“道什么歉啊?她妈要把事情闹大就闹大,关我什么事?你跟我回去,好好过你的日子,别在这里给我添麻烦了行吗?”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话?我是在给你添麻烦吗?你长大了就可以这样跟妈妈说话吗?”
“妈,我真的没做错什么,你相信我好吗?”如初的声音小了下去“我还得去陪外公,你快点回家,别让我担心可以吗?”
“让人担心的是你啊”母亲说“乖,跟安夏道个歉,你们不是好朋友嘛?安夏会原谅你的,对不对?”
神经病才要她的原谅啊?如初在心里低咒,要不是眼前的人是她妈,她爱塞多少钱给别人,她才不管。她心知母亲是吃软不吃硬的人,只能缓和地说:“好,我跟安夏的事情我会私下跟她解决。妈,你能现在跟我回去吗?外公一个人还在家里,我不放心。”
她时常都觉得她跟母亲的角色是对调的,母亲像是她的孩子,她反倒成了妈。
母亲看了她一眼,想了一下,还是将钱塞在了安夏的手里,转过身想要跟着如初离开时,却看见了她盯着安夏时冰冷的眼。她一愣,说:“初初,怎么那样看着人家?”
“没有。”如初嘴角微勾“我只是想把我的‘好妹妹’好好地记着,这样才能好好地道歉啊。”说完抬头看了母亲一眼,道:“我们走吧。”
安夏就那样看着她,看着她和她的母亲还有肉肉消失在小路的尽头,她依旧站在原地。十五岁的她远没有同样是十五岁的如初来的成熟。当她下午兴匆匆地去河边找如初,看见自己喜欢的男生吻着她最亲密的好友时,她脑海里空白一片,一种被挚友背叛的感觉浮上心头。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家里,一向难见踪影的母亲坐在那儿等她,原来是班主任打电话告了状说她逃课的事。面对母亲的责难,她几乎是想都没想就说:“是如初让我逃课的。”
那时候她是理直气壮的:沈如初,既然你可以背叛我,我为什么就不能背叛你?
世间所有女子好像一遇见爱情就会慌了心、蒙了眼,仿若天地间除了那份感情,其他都是看不见的尘埃。
可明明不是她错在先,为什么当看见如初那一记眼神的时候,她会发现,自己是真的错了。
很多年后,安夏都会想起那天的夜幕下,她怀里揣着的那一包钱,是用信封包好的,沉甸甸的,却是那样的凉,就像是那晚的月亮,凉得让人哆嗦。也许那个时候,她就知道,说好要一辈子的友谊,就硬生生地被她给扯断,再也缝合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