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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四年前骄阳似火的盛夏,多晴刚满二十岁,玫瑰花开的年纪。
那时候的多晴烦恼不少,其中的一个是总觉得她的名字取得不大好。
可是纪妈妈很喜欢,她说她看见多晴的那天是晴天,孩子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睡得很乖巧。窗外的阳光落在多晴的脸颊上,像一只长了细细绒毛的小桃子——上帝给了她一个像精灵一样的孩子。
好吧,纪多晴承认除了损友洛洛在大街上扯着嗓子叫她的名字时,那些百分之两百的回头率,会让她郁闷到想一脚踹死他以外,这个名字的确是阳光又美丽的。
不知道这个看起来像个小白脸一样的总编是不是也这么觉得。
其实在多晴眼里这个有点脂粉味的小白脸叫林嘉,是海棠动漫社的总编,算是业内低调的青年才俊。
林嘉拿着简历快速看了一遍,又站起身绕着她走了一圈。不知道为什么,多晴觉得那脸上的表情很是轻佻暧昧。说实话他算是长得不错,可是家里有个蛇蝎美男的哥哥,眼前看见的便都是他们现出原形后露出毒牙的惊悚模样。
多晴抿着嘴唇,挺淡定地看着他,眉头越皱越紧,脸也缩成一只鲜嫩的小包子。
“名字真好听,自古多情空余恨,挺有韵味的。”
“我妈说,她希望我的人生多数是晴天。”
“为什么不是全部?”他很奇怪。
“人生就像天气一样,有晴天,也会有风霜雨雪,谁的人生能那么完美啊?”
“你妈妈是哲学家吗?”
“她是法官。”
“神圣的职业啊。”他笑了,这次却少了那种暧昧,回到座位上,重新拿起她的简历。女孩规规矩矩地坐在他面前,眼睛直视着他,充满着纯真的侵略性,毫不畏惧。像什么呢。林嘉觉得她的反应很有趣,仔细看了遍简历才开口“其实我们不需要实习生,虽然是美院的,不过你才念大三,我们需要的是能独立完成作业的坐班编辑。”
纪多晴点点头,抬头看了看挂钟上的时间。这个时候回去,她还能赶得及下午场的排练。
“不过我有个兼职工作可以派给你,不仅有工资,而且对你这种学生来说,是个绝佳的学习机会。”他似笑非笑的,看得人发毛“可是,你也要有本事过得了他的眼才行。”
动漫社的总编林嘉先生像皮条客一样的口气,让人觉得他不是在招员工,而是像个妈妈桑在诱惑纯真少女堕入风尘。
纪多晴愣了愣,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内心腾地热起来,眼睛张得更大,黑漆漆地灼灼发光,嘴唇也翘起来,毫不犹豫地点头。
这下倒是林嘉愣住了,他突然想起来,这表情,分明像是一只盯住了猎物的小狼崽子。他不知道把这个孩子留下是不是正确的,或许对于那个人来说,他身边应该有个这样的孩子,让他放下心防。
“我聘你做本社的实习编辑,但是你的主要的工作是做一个漫画家的助理,听他差遣。现在就过去他那边,有问题吗?”
非常的有问题,下午还有乐队的排练,如果她不过去,何夕学长会拆了她的骨头。
多晴犹豫了半秒钟,立刻点头:“给我地址,我马上过去。”
于是五个小时后,她穿过大半个北京城,公交车上的移动电视播出的天气预报说,今天是北京入夏以来的最高气温。热辣辣的太阳将柏油马路晒得泛着白光,多晴头昏脑胀地走进五环外的一个大型住宅区,敲开了某栋高级公寓顶楼的房门。
在来时的路上,她一直在想一个名字,有点心潮澎湃。
付云倾,笔名叫云色倾城,海棠动漫社的签约漫画家,业内很有名气。大二时的校庆,他的两张手稿被拍卖,最后的成交价很惊人。因为他的粉丝是很多的,尤其是女生,追星是很疯狂的。睡在多晴上铺的祝平安同学已经把他出的单行本摆满了书架,可是她从来没看过。
祝平安总是说,你这个土包子,别丢我们美院的脸了,连付云倾这种漫画家的天王巨星都不知道。
她的生活里除了家人,乐队,画画,就什么都不剩了,在别人眼中却是枯燥乏味。
看见付云倾的那一瞬间,她怔了一下,在她的想象里他是个三十五岁左右的中年人。可是面前的男人非常年轻,二十六七岁的光景,镜片下有双比黑曜石还沉静的美眸,眼神很内敛,像夏日夜空里倾盆而下的月光。
“请问你是付老师吗?”
他点了一下头,上下打量她。
那种探寻的目光让多晴觉得自己是不是扣错了扣子,或者牙齿上沾了一根韭菜。她不自然地拨了拨开额前被汗湿的头发,露出眼睛回望他:“我叫纪多晴,是动漫社的总编派我过来做你的助手的。”
他又看了半晌,不动声色,跟那个林嘉一样阴阳怪气,臭味相投。在多晴以为快要丢人的热晕过去时,他微微一笑,眼角带着邪气,发梢不知被哪里来的风吹起来:“请进。”
这两个字重重地砸进她的心里。
对于别人来说这两个字只是一种礼貌或者善意,可是多晴却抑制不住的对每一个对她说这两个字的人抱有好感。
她道了谢,脱了鞋子,赤脚走在温柔的木地板上。
这是一栋顶层的复式楼,屋子的采光很好,异常的明朗。客厅的背景墙是深红的底色,手绘着一颗梧桐树。靠着墙订做了一整圈的少数民族风格的沙发,原木的茶几上摆着笔记本电脑和手写板,还有打印出来的零零散散的画稿。
他在身后喊:“喝点茶好吗?看样子你快中暑了。”
“对不起,可以给我加奶吗?”
“嗯。”多晴在沙发上坐下,目光在他的房子里溜了一圈,又重新落在他身上。他走到吧台里,从头顶的橱子里拿出一个精致的铁盒子,是绿茶,用泡出的茶汤加上鲜奶。他的动作很熟练,挺复杂的一套动作却是优雅娴熟一气呵成。
“你原来的助理呢?”
“走了。”
“为什么?”问完以后多晴才发觉自己多嘴了,吐了下舌头。
他只是挑了下眉毛,颇风情地斜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
多晴接着他递过来的茶杯,杯身上烧制着映日荷花,有些受宠若惊。如果祝平安同学知道他的偶像亲手泡茶给她喝,不知道会不会想要把她的胃给掏出来,供在香案上。初一十五还会拜一拜。
“你的助理要做什么?我没有类似的经验,不过我保证我学得很快。”
付云倾又笑了,不可否认他笑起来真好看,又长又黑的睫毛微微翘着,显得很温柔。也仅仅是显得,因为那双时刻保持警醒的眼睛不会骗人,他并不是一个热情好客的新世纪模范先生。
“你会做饭吗?”
“啊?”多晴有点懵“会会一点”
“那就好,我赶稿期间不出门,你就负责帮我买东西,还有做饭。”
“其实我不是很会做,我只能把菜弄熟,还会煮泡面”可是它的味道她不能保证。
“没关系,我不挑食,离交稿日期还有不到十天,这期间就麻烦你了。”
他郑重其事,丝毫没有开玩笑。这下多晴真有点头大了,她是来做助理的,最后怎么变成老妈子了。如果是祝平安一定会兴奋地蹦起来,说不定会买套女仆装过来演一下某精彩动作片里的情节。
只是,多晴现在无比的烦恼,除了担心自己做的食物会吃死人,更害怕的是晚上去酒吧面对何夕学长那张台风过境的脸。
2
付云倾做事都是亲力亲为,并不需要旁人帮忙。与其说是助理,倒不如说是笨手笨脚的兼职女仆。整个下午她替他泡了两杯茶,有一杯他喝了一口皱了下眉,她把茶叶放太多了。而后她就霸占着他的沙发看漫画书,中间还睡了个午觉,不知道睡相糟不糟糕。
多晴下午傍晚五点半准时离开他家,刚赶到酒吧门口,就见洛洛靠着墙左顾右盼。多晴跑了一身汗,见他这副蔫不啦叽的模样,知道下午她无故缺席还关机,何夕学长那个不定时炸弹肯定已经爆发过了。而且威力还不小。
乐团是一年多前建成的,叫潮汐。
原本多晴不在他们之列。何夕是主唱,洛洛是贝斯手,老兵是键盘手,还有个鼓手。不过那个鼓手跟老兵合不来,俩人三天两头的吵,那个鼓手吵不过毒舌的老兵,于是自动退出。
多晴是在一次系晚会上打架子鼓被何夕发现的。
她跟其他女孩子不一样,那些女生们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每天谈论的都是化妆品和漂亮衣服,要么就是男朋友。她留着碎碎的短发,额前经常有一小撮不听话的头发骄傲地翘着,又黑又大的眼睛看人时从不知躲闪,愣愣的,永远像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幼兽一般无畏纯真。
多晴永远都记得,何夕学长站在女生宿舍楼下跟她说:“纪多晴,我们乐队缺个鼓手,你愿意加入我们吗?”
她不知道她行不行,可是她愿意。因为学长的声音很柔软。记忆里的棉花糖的味道。也像那天梧桐树下吹过的微风。那是春天的风,令人心驰神往。
“我愿意啊。”她说。
那一瞬间多晴想起电视里播出的婚礼场面,在牧师面前,流着幸福的眼泪,许诺着一生的誓言。她那么想着,伸出右手。这是个意义不明的动作,等多晴回过神,何夕已经握住她那只手,露出唇边尖尖的虎牙。
那是一年多前的事了,她念大二,何夕念大三。
她知道自己喜欢上何夕了,如此简单,只因为他的声音很温柔,简单得令她绝望。或许她果真是多情的,甚至轻浮,否则为何那么容易就一见钟情。她原本觉得爱情小说里的情节不过是作家们一厢情愿的杜撰。
“多晴!现在不是退缩的时候,现在何夕学长正变身为狮子怪兽,可别影响了夜场的演出质量啊,我正等着钱给我女朋友买生日礼物呢。”洛洛双手合十“拜托了,多晴,看在我下午替你挨骂的份儿上。”
多晴皮糙肉厚,何夕只会凶巴巴地一顿吼,像关在铁笼里的狮子,看着吓人,倒也没什么杀伤力。
她进了酒吧后面的小化妆间,何夕正在画烟熏眼妆,老兵在一旁跟朋友煲电话粥。看见多晴进来,挠着脑袋很苦恼的样子,他忙走出化妆间,把战场留给他们。
多晴觉得自己的心脏越跳越快,他还在认真化妆,不露声色地从镜子里看她:“下午去干什么了?”
“我去找了个实习工作,在海棠动漫社,进去很不容易的。”
“嗯,那你什么时候退出?”
多晴直直看着他:“学长你真的想让我退出吗?”
何夕没说话,慢慢画着妆。他最讨厌的事情就是练习和演出无故缺席,这是乐队成员必须要遵守的规定。多晴的心一寸寸凉下去,这样闷热的暑气里,连手指都是凉的。那眼神看得何夕终于装不下去,把眼影刷狠狠一摔,拳头砸在化妆桌上,格外吓人。
“他妈的,你要是再敢无故缺席,就给我滚,小庙里养不起你这尊菩萨!”
说完他就拿起外套出门,走到门口还狠踹了一下门框。
多晴走过去捡起眼影刷,默默把自己收拾好,戴上银色的假发。镜子里的她像个清秀的分不出性别的少年。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的?
就是默默的跟在他身后,替他捡东西,为了看他一个笑容而通宵练习,替他哄女朋友,听着那女孩一脸幸福的说他如何体贴绅士——然后,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可是能这样默默在他身边,看他的喜怒哀乐,也是一种幸福。
这天晚上的客人很慷慨,当然是女客,买了很多的酒,他们乐队拿了不少提成。可是何夕的状态很不好,后来她才知道,何夕在跟他的女朋友的冷战。原因是何夕把约会的时间拿来排练,可是那个下午多晴并没有去。
她觉得非常抱歉。
反正多晴当和事佬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她打电话给何夕的女朋友,连打几次都是急促的忙音。保姆阿姨已经做好了饭,纪妈妈也跟着里里外外张罗着。多晴泄气地往沙发上一倒,听母亲问:“哟,这表情,失恋啦?”
多晴嘟起嘴,苦恼地挠着漆黑的短发:“妈,我做错事了,今天下午我没去排练,学长也没约成会,那个系花跟他闹分手呢。估计她把我的电话设置成拒接了,惆怅死了。”
“人家吵架你瞎操心什么劲儿,快去楼上叫你哥下来吃饭。”纪妈妈觉得自己这个女儿心眼有点直,也跟着在旁边瞎出主意“唉,要么趁这个机会,你把那个学长抢回来得了。”
多晴撇撇嘴,心想着人民法官怎么能有那么恶毒的心思啊。
“小坏蛋,别在心里骂你老娘。”纪妈妈一个带着杀气眼神扫过来。
多晴吐了吐舌头甩腿上楼上书房跑。听母亲说哥哥的装修公司新接了个大项目,一个小区的住宅楼精装修,他们分了一杯羹,接了两栋房子,肥得流油。因为这个项目,哥哥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家,多晴在门缝里看见穿着简单的蓝衬衣画图的男人,似乎瘦了一些,脸色在日光灯下透出不太健康的苍白色。
纪多澜遗传了父亲的性格,从来都是个很会享受的人,吃的用的都很讲究,又懂得养生,很少把自己搞成这副龙体欠安的惨德行。多晴心疼得不行,倚着门挠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
“纪多晴,你又在鬼鬼祟祟的干什么?”纪多澜手中停了一下,又继续动起来“说过多少次了,我工作的时候,你必须在我十步之外的地方停下来。”
多晴呲呲牙,眨眨眼睛:“哥,你好厉害,你又闻到我身上那股狼窝里跑出来的危险的气息了吗?”
“哼!”就她那哼哧哼哧的喘气声,聋子才听不见。
“哥,该吃饭了,你要是病死了,我妈就没儿子了。”
说完她没种地抱着头往楼下跑,一只抱枕承载着怒气从楼梯上滚下来,多晴捡起来拍了拍,咧嘴大笑。纪妈妈从小见他们打打闹闹早就习惯了,满心的只有叹息,哥哥没有做哥哥的样子,妹妹也没有做妹妹的姿态,让她操碎心的俩孩子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懂事。
3
半夜里多晴起夜,看见母亲抱着暖水袋坐在沙发上,多澜正在翻药箱。
纪妈妈有老胃病,她工作量大吃饭总是没规律,以前还能仗着年轻死扛着,上了年纪就扛不住了。母亲最近的口头禅从“出门注意看红绿灯,不要跟陌生人说话”变成“要按时吃饭,否则你妈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颇有革命先驱为后辈子孙英勇捐躯的姿态。
母亲的恐吓对多晴来说,还是有威慑力的。
她那个金枝玉叶的主顾,如果被她养出个胃出血来,怕真的要以死谢天下。可是付云倾好像并没有很在意嘴巴里吃的是什么,连着吃了两天的方便面后,连眉毛都没皱过一下。让多晴怀疑这个人是不是根本没有味觉。
多晴洗好碗,胆战心惊地坐在沙发上瞅着那个坐在工作台前垂首画画的男人。
他的头发长得有点长了,用皮筋随意松散地扎来脑后,几缕头发散在耳边,银边的眼镜架在挺直的鼻梁上帅得很邪气。再仔细看半晌,发现那男人在思考时会习惯性用食指摩挲着嘴唇。指节修长分明,衬着粉唇,分外性感。
等多晴回过神来,发现男人也在盯着自己,微微眯着眼,不声不响地打量。
她又吐了吐舌头,挠了挠头,带着傻傻的孩子气。
“看什么?”
“太无聊了。”多晴伸个懒腰,大着胆子“能不能给我点事做,嗯,打扫屋子也行。”
钟点工阿姨每天上午准时来敲门,绝对是专业素养,一丝不苟,连卫生间的马桶的水都能用来煮咖啡了。女孩的手细嫩洁白,指甲泛着健康的嫩粉,怕是在家里连碗都没洗过。现在的女孩子都娇生惯养,你能指望她们做什么呢。
付云倾兴味盎然地笑:“你觉得这个屋子哪里还需要打扫?”
“要不我帮你上色吧,或者有什么指定的部分,我应该可以做。”
不知道是不是付云倾的错觉,盘腿坐在沙发上的女孩子漆黑的眼突然闪闪发亮。本来想拒绝的话到了嘴边换成:“那好,不要给我添乱就好。”
这句话在两个小时以后彻底推翻,纪多晴不是多高的个子,看起来不安分,也不是多靠谱,做起事情来却是很泼辣,色彩拿捏得刚好,不焦不躁的性子倒是出乎他的意料。细算起来他们也相处了一周多,可是说过的话却不超过五十句,机灵和安静两种迥然不同的气质在她身上出奇的融洽。
他要的就是这样一个人,可以随时差遣,存在感弱却又无处不在的人。
所以付云倾觉得很舒服。
付云倾抓着画稿的沉默让多晴很是紧张:“啊,不行吗我可以重新来可是我觉得不错啊”纪多晴脑子里正想着糟蹋大师的画稿会不会被祝平安掐死之类,没想到那男人不阴不阳的表情却骤然阳光普照,从未见过的整齐细碎的牙齿露出来:“挺能干的嘛。”
她眩晕了一下,觉得那张脸的周围像动漫里美貌的贵公子那样开满了玫瑰花。
很久以后,多晴总是想,如果自己没有听到他的赞美,如果继续做他的保姆而不是助理,如果与付云倾这条平行线没有向她倾斜,那会是怎样的人生。
与他擦肩而过的,在彼此的生命中只留下一条浅浅的痕迹的人生,会不会让她幸福。
那天多晴回家以后,吃过晚饭,心情还在雀跃着。连面对哥哥不太善意的瞪眼,她都好脾气地笑回去。记得念小学的时候上美术课,她仿着美术课本上的图临摹了一副画,被美术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表扬为好有天分,将来一定是画家。于是她便开始学画画。
小时候剪了个短发,被邻居家的姐姐说,多晴的小尖下巴配短发真的好可爱。于是便留了十几年的短发。
用母亲的话说,她就是个爱听好话,不经夸的人,要是在古代做皇帝,绝对是个昏君。
反正纪妈妈的说话风格她已经从小习惯了,石破天惊的层出不穷,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合时宜。
第二天多晴一大早就出门,穿过大半个城市,去了付云倾的家。
她已经无法享受到趴在沙发上看漫画那么清闲的差使了。多晴整整跟他忙了大半天,等到忙完后喘口气的时间,她一抬头,发现已经是下午三点。
这期的连载画稿已经准备完毕,因为有纪多晴的帮忙,他还多画了一些。这次林嘉总算做了点靠谱的事,没有塞一些乱七八糟的女人或者男人给她。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你多大?”
“二十一。”
“谈过几次恋爱?”
多晴莫名其妙:“暗恋算不算?”
他挑眉:“怎么说?”
“如果暗恋也算的话,那就是两次,一次十一年,一次两年。如果不算暗恋,那就是没有。”
真是石破天惊的答案,他忍不住发笑,眼角微微垂着,看起来很好脾气。看着那张有点皱皱的沮丧的脸,他的心情好得一塌糊涂。而那暗恋之王却不在意,掳起袖子就往厨房里走。他拉住她:“干吗?我不要吃方便面了,你真以为我没有味觉啊?”
她理直气壮:“可是我不会做别的。”
也不指望她会做别的,付云倾甩了甩手上的车钥匙:“出去吃。”
4
中国人的感情是饭桌上建立起来的。这话一点都不假。尤其是隔着一锅热腾腾的火锅,好像连人心都变得热腾腾,亲密无间。席间有人打电话过来,两人面对面,他也丝毫没回避地接起来。
是林嘉的号码打来的,那边的音乐非常混乱,一听就是在酒吧之类的地方,寻欢作乐。打电话的却是个女人,有点略嘶哑的声音,很有特点,是海棠社的首席编辑萧漫。
“付老师,总编喝醉了,麻烦你来接他一下好吗?”
整个动漫社是个人都知道总编和漫画家云色倾城关系匪浅,他们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同学,后来林嘉来动漫社做总编就把云色倾城签了下来。反正总编喜欢请喝酒,而且每喝必醉。也只有总编喝醉了,编辑部的女编辑们才能见到传说中的付云倾。
这次付云倾来了,出乎意料的带了一条小尾巴。
多晴进了酒吧就看见那个小白脸总编正抱着一个男服务生嘟着嘴巴要亲,那服务生吓得脸色都僵了,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看起来挺可怜。旁边围着的那群男女却是摆着看热闹的姿态,想笑又不敢笑,表情也挺滑稽。
付云倾走过去,有个长发的女人站起来热切地打招呼:“付老师,这边坐。”
有些人多晴见过,面试的时候,在办公室里。只是一面之缘,她却记住了这女人的脸。她叫萧漫,是社里资深编辑,也是付云倾的责编。
“不用了,我这就送林嘉回去。”
萧漫眼中有失望一闪而过,然后就看见付云倾身后探头探脑的女孩子,个子娇小,黑漆漆的眉眼,像个高中生。
“这位是”
多晴还没开口,付云倾已经漫不经心地开口:“我现在的助理,纪多晴。”
助理?萧漫面色一僵,她曾经被派去做付云倾的助理,可是做了几天就被赶回社里。更不要说让他亲口承认。即使现在是他的责编,她跟他的交流,也仅仅限于他把东西交给她时公式化的交接,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你好。”多晴说。
“你好,我是萧漫。”她马上就笑了,很是亲热地把手伸过去,带着点开玩笑的口气“看来付老师对你评价很高哦,你是用什么方式打动他的铁石心肠的?”
多晴认真想了想说:“大概我的方便面煮的好吃吧。”
她的花样很多的,放青菜,放香菇,放香肠,偶尔还会从厨房里翻出些奇怪的食材加进去,营养满分,每天都是惊喜。
萧漫怔了一下,笑起来:“你说话真有意思。”
什么叫有意思,她以为是在开玩笑吗,是真的好不好?
直到付云倾和他的小尾巴扶着总编出了酒吧,萧漫才猛然想起,她就是那天应聘的女孩子其中的一个。她的简历本来不合格,大学在读,也没工作经验。也就是因为她笃定她不合格,所以她才把她的简历送上去的。
她不想任何人接近付云倾,她爱他,已经很多年了,用什么办法也好,她也只想他看见自己而已。
关于萧漫的心思,付云倾也是知道的。
那双眼睛遇见他时的神采飞扬,msn上试探又谨慎的询问,偶尔一个公式化里压抑着热情的电话。女人费尽心机的靠近,他看得清清楚楚,却冷眼旁观。就连她看多晴的眼神,他都感觉到了那和善之下汹涌的嫉妒。
出了酒吧,把林嘉放在后座扣好安全带,付云倾打开广播,正放着周杰伦的中国风的发如雪。多晴听见林嘉在后面嘟嘟囔囔地跟着唱,声音清冽发音标准,完全不像个醉鬼。根本就是为情所困的德行。
多晴在某些方面简直敏感得要命:“总编怎么喝成这个样子?他这是失恋了吗?”
付云倾给了她一个赞赏的眼神:“你真聪明,他要是在这方面有你一半聪明,就不至于这个德行。”
“其实我也不是很聪明的,要是聪明我就不至于是万年暗恋君。”
付云倾俊美的眼角又挑起来,带点哄骗的口气:“哎,那你怎么不表白?”
为什么不表白?
多晴被这个问题梗住了。若不是他问,她一定不敢去想找个问题。在她成长的岁月里,她喜欢过两个男人。一个不可能喜欢她,另一个喜欢着别人。可是这并不是她不表白的理由,她也不是没有去争取的勇气。
而是——
多晴用黑眼睛盯着他,不知为什么看着就挺伤心的:“我觉得我太容易爱上别人了,只要对我稍微好一点的人,我大概都会喜欢上的吧。所以我没关系,我挑老公的标准只有两个,第一,我妈喜欢,第二,活的。”
二十一世纪的女性哪个还有这么三从四德的择偶标准?
付云倾最讨厌朝三暮四的女人,可以说深痛恶绝。可是这种坦率又让他讨厌不起来,只是心里发闷,觉得她的话里很怪,却又说不出哪里怪。或者说这个女孩本身就很怪,整天张着眼睛,像只贪食又纯真的幼兽,内心却没有她这个年纪的女生该有的风花雪月。
她很清醒,知道自己的缺点,也知道自己要什么。再过几年她长大些,在社会上经历些风浪,就是变成付云倾最讨厌的类型。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对这没长大的小崽子嗤之以鼻。
其实多晴说完就后悔了,付云倾的口气真的太善良温柔了,她完全被牵扯鼻子走。而且他听了以后,面上淡淡的嫌恶丝毫没有掩饰。这也很正常,知道后不讨厌的人品才有问题吧。
她忙闭上嘴巴,转头去看风景。
5
多晴开学后并没有很忙碌,大三的时光还是很清闲的。眼看着刚入学的新鲜萝卜头们穿着迷彩服在操场上跑,在食堂里挤来挤去,还会恭恭敬敬地叫学姐,就想起自己大一刚入校时的情景。
那天的天气不是很好,下着小雨,门口却不冷清,飘着一朵朵的伞。
纪多澜把车开到校门口,因为她申请了宿舍,所以哥哥来帮她搬东西。他已经从这所学校毕业的三年,报道和找宿舍都是轻车熟路。纪多澜拎着行李在前面大步走,她在后面吃力地跟着。
只有一把伞,哥哥撑着,丝毫没有顾及她。多晴淋得潮乎乎的,觉得很难受。多澜一直讨厌这个妹妹,私下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态度更是冷淡恶劣。早上是纪妈妈骂着“你这个混蛋小子,不去送你妹妹,你就给我滚出家门”所以他摆出这种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的姿态,她也一点都不意外。
“其实你上大学是件挺值得高兴的事。”他说。
多晴惊讶地瞅着他,心里雀跃了一下,却又觉得让纪多澜说出这种除非他鬼上身。
不出所料,他笑得像朵花:“起码我不用每天对着你这张讨厌的脸了,可喜可贺。”
哎,她就知道,内心翻了个大白眼。
现在想起来自己那时候是松了一口气的,如果那时候纪多澜突然跟她打温情牌,估计她会做坏事的。是的,多晴知道自己一定会经受不住诱惑做坏事的。她翻了个身,床吱嘎吱嘎两声。下铺的祝平安一脚踹上来:“喂,宝贝你思什么春,翻来覆去的我都被你连累的睡不成觉了!”
祝平安的高分贝让宿舍的其他人同时哀嚎一声捂住脑袋。对面飞过来一个枕头,气急败坏:“祝你平安,闭上你的嘴快点睡觉,你不睡我怎么睡得着?”
“那你让纪多晴快点睡觉!”
多晴的声音在黑暗里很无辜:“我不困啊。”
众人又是一声哀嚎。多晴差点笑岔气。要知道大一入学时,因为祝平安打呼噜,几个人闹着要换宿舍,曾经一度闹得很僵。其他宿舍的人自然也不愿意换,那时候高大壮硕的祝平安还几次哭倒在多晴怀里,差点没把她压死。
而现在,宿舍大部分人听不到祝平安的呼噜,就睡不好觉。最严重的一个暑假回家睡不着觉,竟然半夜趴她爸妈门口听一会儿呼噜再回去睡。把宿舍的一干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跪下齐喊,您赢了。
“不如我们去网吧玩通宵吧。”祝平安提议“网吧里有很多可爱的小网站可以看无码日本动作片噢。”
“靠,祝你平安,你太猥琐了,出去千万别说你跟我一个宿舍!”
“就是就是,太丢人了!”
几个人一边说一边开始跳起来穿衣服。她们住在一楼,最南头的窗户的锁是坏的,大家心照不宣的深夜出入,竟没被管理员阿姨发现。这说明如今未来的栋梁们简直太团结了,以后不国富民强都难。
而学校附近的网吧从来都是人满为患,小包厢的机器不够,像多晴这种对动作片无感的纯洁宝宝就沦落成去便利店买零食的跑腿小工。时值夏末秋初,深夜微熏的风吹进来,带着点泡桐树叶干枯的香味。
二十四小时的便利商店,多晴按照列好的单子找零食,本来挺安静的店子突然听见店员突兀的声音:“不好意思先生,你这张钱缺角不能用,麻烦你换一张。”
“不好意思啊,你这张钱也缺角。”
“怎么会缺角?”很熟悉的那种带着温柔哄骗味道的声音“好像真的缺了一点呢。”
多晴提着篮子走过去,柔韧偏瘦的身形,略长的发,眼镜下的眼睛总是带着点危险的笑,好像要引诱别人做坏事似的。是付云倾。他正拿从钱包里拿出粉红色大钞递给那个男店员。男店员接过以后在收银台看了一眼说:“唉,怎么找不开呢,看来只好用缺角的了,还要去银行兑换的。”
男店员口气很是无奈困扰的样子,却是很能博得人的同情。就在付云倾皱了下眉要将递回来的钞票塞钱包里时,纪多晴抓住了他的手。
“纪多晴?”
“付老师,这张钱是假的。你是给我们换回来,还是要我们现在就报警?”
这是学校附近的小便利店惯用的伎俩,店员拿到小面额钞票时迅速扯掉一点角,直到顾客换成大面额钞票,他们便迅速换成假钞对顾客说找不开,还是用那张缺角的小面额钞票。这种猫腻多晴遇见过好几次根本不在话下。眼看男店员变得手足无措,面色青了又白,一言不发的把钞票换了回来,付云倾刚要说什么,已经被纪多晴扯着走出便利店。
“就那么饶过他了?”
“他大概是我们学校出来打工的学生,日子不好过,帮老板做这种事赚点外快啦。如果报警的话,他很可能被退学好不好?”
付云倾耸了耸眉:“那别人就活该当倒霉蛋?”
多晴瞥了他一眼,满身低调却金光闪闪的名牌,从气质看也是个宰一两百也是毛毛雨的大肥羊。她露齿一笑,好像自己是犯罪同伙似的:“他们不会拿我们这些穷学生开刀的,他们骗的都是财大气粗的有钱人。”
好像有钱人的钱就该救济贫困一样,付云倾朝她的脑袋上狠敲了一记。
“好痛!”多晴揉揉脑袋,龇牙咧嘴“早知道就让你被骗好了。”
付云倾作势又要敲,她捂着头,眼睛瞪得又大又圆。手势落在头顶的时候换了个姿势覆上去揉了揉。女孩立刻放松地眯起眼,像放下防备的小动物一样,可爱得紧。
“这么晚你怎么会在这里?”
“今天是我老师的生日,她家的啤酒不够了,我出来买的。”付云倾转念间,想起她刚才满篮子的零食“你们宿舍该熄灯了吧?现在怎么会在这里?”
“哦,今晚是我们宿舍的网吧通宵之夜。”
“别回去了,跟我去买啤酒,然后去吃宵夜好了。”付云倾说“啤酒很重,我搬不动。”
多晴知道啤酒很重,所以根本没想过他一个大男人搬上一箱子啤酒还是绰绰有余的。她想就没想就点头,乐于助人的好青年的模样。付云倾是她高了好几届的学长,他的老师必定是学校里的教授。被付云倾称作许老师的女教授胖胖的,皮肤很白。她好像在学校里撞见过,这也不稀奇。只是没想到在许老师的家里,会撞见另一个人。
纪多澜正好几个打扮时髦的男女凑在一起划拳,看见纪多晴明显的怔住。
多晴挠了挠头:“哥,好巧啊。”
巧个屁,被抓包了。
纪多澜点点了头,接着就转过头去继续喝酒。
今天在这里的大多都是许教授的得意门生,付云倾不怎么参加这种聚会,所以跟他们不熟也聊不来。出去买东西抓了个好玩的东西回来,还遇见了那东西的哥哥。可是那男人未免太冷淡了些,一般自己的妹妹大半夜跟男人乱跑,他应该跳起来大骂一顿才怪吧?
“你哥哥?”
“嗯。”付云倾笑了:“不像亲的。”
多晴斜了他一眼:“本来就不是亲的。”
多晴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哥哥时的情景。那时她还不叫纪多晴,是另外的名字。那是个周末,因为哥哥在家做功课。她第一次来到那个家时的样子,都记得很清楚。
她从前就觉得漂亮的大院里漂亮的红砖楼房里,地板上一定是铺满了充沛的温暖的阳光。阳台上都簇着大蓬大蓬的牛牛花,深深浅浅的粉和紫,伸出来的竹竿上飘着洗得褪色的花床单。有个面容安静慈祥的女人在晾衣服,唱着黄梅戏,小女孩的碎花裙子滴着水。
当这一切都实现,她仿佛瞬间就陷入一个自己编织的梦境里,觉得不真实。
她坐在沙发上,保姆阿姨洗好各种水果放在透明果盘里,电视机里放着猫和老鼠的动画片。她有点不知所措,正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去吃那些看起来很漂亮的水果,那个在她生命中扮演着重要角色的少年就走了出来。
他长得很高,站在瘦小的她面前,就像一片迎风而来的乌云。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狠狠瞪她一眼又回到房间,晚饭都没有出来吃。从那以后他就一直保持那副厌恶碍眼的模样。其实多晴知道他讨厌自己也是应该的,所以并没有什么怨恨。
相反,她希望他能比任何人都幸福,只要他想要的,她能给与,便在所不惜。
付云倾有点意外,仔细打量了一下坐在日光灯下面孔含着隐约媚气的男人,又看了看眨巴着黑漆漆的大眼少根筋的家伙,确实没发现任何相似之处。
“不过”多晴仰起脸,龇牙咧嘴“他以为不是亲的,他就能逃脱给我纠缠的命运了吗?”
这是哪里跑出来的顽固不化的野蛮人?!
那一瞬间,付云倾却突然觉得有这样一个家伙在身边,又野蛮又直接,妙趣横生。
放着唠嗑解闷也不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