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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长生
容寅被女儿这句惊住了,朝华结结实实跪下行礼,听到她膝盖磕在地上的声音,容寅才回过神来。
他赶忙伸手去扶,又痛惜道“你先起来”
昨夜他才又亲眼看着真娘犯病。
每回见真娘犯病时哭笑不休,情致癫狂的模样,就似将他整个人在钉板上滚过,痛彻心扉。
是常福拦腰将他死死抱住“老爷不能进夫人她不能瞧见您啊”
真娘见了他,只会病得更重。
他进不去,就只能隔窗听她哭。
容寅不知看过多少医书医方,每本医书上说有都差不多。
“此症发作神明无主,如邪附身,或喜怒无禁,或猖狂刚暴,或骂詈伤人,不避水火,不识轻疏”
老宅中许多人将真娘的病看作是鬼上身,其中就有容寅的母亲容老夫人。老太太明白了一辈子,她不信真有人会因情发疯,必是冲撞了什么。
请道士和尚来做过法事驱邪祟。
不发作时贴贴符咒,饶着屋子和床撒些黄酒糯米。发作时就要将人捆起来用桃枝抽打,还要喂符灰水。
那班和尚道士在屋外烧香,举着法器威喝唱经,把真娘吓得缩在被中直发抖。
容寅见不得真娘受苦楚,把和尚道士全赶了出去,又将一家子挪到别苑。
在别苑里事事都顺着真娘,她的病才慢慢好转,只是不能见外人,连老宅都去不了。
这些年每次发作,他都希望隔着窗子能听见她痛骂一声也好。偏偏真娘只是哭,她不跟他较劲,她只在跟她自己较劲。
女儿突然有此请求,容寅一时不解“朝朝这是什么意思快起来说”
朝华不肯起“女儿的婚事,推得再迟也不过是这三四年间的事。”
大业女子比前朝成婚晚些,一样是十五及笄,到年十八出嫁也相宜。就算朝华再拖,二十岁也是极限,世家女子比这更晚出嫁的少有。
何况朝华后头还有四个妹妹,想再拖也难。
“阿爹知道,阿爹必会替你择一个合适的,你嫁过去半点苦头也不会吃。”容寅越说神色越缓,昨天真娘发病,朝朝必是吓住了。
“父亲替女儿选的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眼见容寅露出欣慰笑意,朝华又道“是女儿放肆,女儿想要亲自教导幼弟。”
连人选都已经看好了,容家旁支的男孩,今年才刚四岁,父亲死了母亲改嫁,再合适不过。
家中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大伯母,若没大伯母的帮忙,也没办法在容家旁支挑选到合适的男孩儿。
大伯母这样帮她,担着惹怒祖母的风险。
父亲今年不过三十五岁,还有五年才满四十。
十几年前容家为母亲预备的棺椁还在老宅库房中,这些年母亲的病情又反反复复,祖母未必没有等到母亲过世,再给父亲续娶的心思。
若是若是母亲真的过世,父亲再找个门第稍低些的小家淑女当填房不是难事,但要是之前已经在宗法上有了儿子,就不一定了。
此时过继,利母伤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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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寅先是震惊,而后哑着嗓子怔然出声“朝朝,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朝华伏下身去“女儿知道。”
容寅怔愣愣望着女儿伏在地上的身影,他明白了“你觉得我护不住你娘”
容寅大受打击,他是犯下了大错,可这些年他日日都在赎罪,已是尽己所能的待真娘好,待朝朝好。
没想到在女儿的眼里,他护不住妻子。
容寅想到女儿平日的性情,必不会无端就说大不韪的话“难道这些年阿爹有什么疏漏处或是罗姨娘有什么欺瞒我,怠慢你们母女的”
“朝朝不必顾忌,只管告诉爹,爹必会严惩她”容寅知道女儿的性子,得了真娘一个“真”字,她若说有就肯定有。
朝华攥了攥拳。
这个请求在罗姨娘出手为永秀夺走亲事时提最好不过但已经出了岔子,就得抓住眼前能得到的。
若不能一击制敌,让罗姨娘不得翻身,就得放弃眼前这个机会
朝华深吸口气“女儿斗胆,父亲还会再生儿女吗”
容寅这辈子从未对长女有过生气的时候,此时也依旧是难受伤心大过怒气,可他作为父亲,被女儿这样问,脸上又青又白“放肆”
“我知道父亲是不作此想的。”这些年,祖母也不是没送过人来,知情解意的有,能诗能画的也有,父亲都把人退了回去。
小时候她不懂,身边人也不会跟她谈论她父亲的房中事,被罗姨娘故布的疑阵所惑,以为罗姨娘是得父亲宠爱的。
长大后她才明白,罗姨娘一直都没再怀孕,不是她不想,是父亲不想。
母亲病了多久,父亲就守身守了多久。
朝华仰起脸,她面上眼泪未干“我也知道祖母想在母亲过世之后再为父亲续弦,父亲难道也有这个打算吗”
容寅听见朝华竟指谪起祖母,终于动怒,方才那句只是轻斥,这回提高了声量“你放肆”
“朝华请求提前教导幼弟是放肆,这一句却不是放肆。”
朝华哽咽出声“在这个家中,除了我跟阿爹,还有谁盼着娘好呢”有盼着她死的,也有觉得她其实已经是个死人的。
“朝朝”容寅痛叫出声
“女儿此请,不光是为了娘,也是为了爹。”朝华垂泪望着父亲,“我知道爹会护着娘,可我也想有人能护着爹。”
“我教养弟弟几年,自会教得他跟娘亲近,对爹敬爱,长大之后也会孝敬阿爹阿娘。”
当年罗姨娘被祖母的一次申斥给骂怕了,也让她知道能想的能伸手的,就只有西院那巴掌大点的地方。
但祖母老了,容家将来总要分房单过,罗姨娘必会再伸爪牙。
大伯
母隔着房头,难道还能管小叔子的房里事
这些年生意上有纪叔,内宅事上有她,老宅那里有大伯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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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能为母亲遮的只是一角风雨。
她若出嫁就是缺了一角,得把这一角补上,补齐了才算是四角俱全,风雨不动。
就在此时,见山楼东窗外腾起七八只巴掌大的小风筝,有蝴蝶的,有燕子的,还有只黄猫儿脸的。
只只风筝都是容寅亲自做的,那只猫儿风筝还是真娘发病之前,他赶制出来送过去的,真娘来信说她喜欢得很。
连猫儿的名字都是他们俩在信中一起取的。
寅就是虎,真娘说小虎日日都能陪在她身边。
早知道今日,当年他一步都不会离开真娘。
容寅呆望着那几只风筝,眼见那几只风筝越飞越高,最后一只一只断了线被风卷走,他先是一惊“这是怎么”
想到剪风筝就是在放病根,他又沉默了。
当真能放掉病根,几只亲手作的风筝又算什么
容寅叹息一声“你回去罢,你去看看你娘”
朝华依旧跪坐在地上,她已经不再落泪了,声音极轻“娘不念到我的名字,我不能过去。”
十几年了,母亲何曾对着她,叫过一声她的名字呢
容寅肩背发颤,忍声咽泪,已哀恸不能自抑。
他背过脸去说不出话来,只能拂拂衣袖示意女儿离开。
朝华没动,她轻声道“我记得我小时候,爹就给娘立了长生牌,可到底如何才算求长生呢”
立长生牌是替活人祈福求寿,父亲以他丈夫的身份为妻子下跪烧香。
这事倒反了纲常,少有人知,是父女俩的秘密。
期盼母亲活得久,光拜一块木牌有什么用
说完这句,朝华才扶着椅子腿站起来,依旧跛着脚,一步一顿往楼下去。
常福叫来小辇停在楼下,甘棠一见朝华就赶紧上前扶住她,看她眼圈红着,脸上也有泪痕劝道“姑娘,别太伤心了。”
丫头下人们都等在下面,无人知道楼上父女二人说了什么。见三姑娘这样,都以为是跟老爷谈夫人的病情。
夫人昨夜里病得凶险,今儿连西院的丫头婆子们也全都缩紧了脖子不敢高声。
朝华一路坐着二人抬的小辇回去,没一个西院的婆子丫头敢到近处来行礼,只敢在远处张望。
小辇要往濯缨阁去,朝华缓口气“去和心园。”
甘棠欲言又止,到这会儿夫人还没想起“阿容”来,姑娘就算去了,也只能在院门外,何苦又去傻等呢。
小辇将朝华抬到和心园外,朝华一步一步上到山廊中,背对见山楼,面朝和心园。
和心园中春花越开越烂漫,坐在山廊能从廊窗看见母亲的屋子,平日园里总是欢声笑语不断,今天里里外外都静悄悄的。
甘棠捧了热水来,绞过巾帕给朝华净面。
“姑娘,这事儿能成么”
朝华身边最得用的一个甘棠,一个沉璧,往老宅给大伯母送信的事也都是甘棠亲自去跑的。
朝华接过软巾拭脸,她不知道。
到此刻她也不知道,只是眼前有路可走就一定要迈出这步而已。
朝华在山廊中等了许久,父亲身边的书房小厮小跑上爬山廊。恭恭敬敬奉上一张短笺“这是老爷给三姑娘的。”
甘棠接过,惴惴将短笺送到朝华的手中。
朝华接过那张素色小笺,上头写了一行梵文,是大随求心咒中的一句祝愿。
“所求皆所愿,所行化坦途,多喜乐,长安宁。”
朝华心中默念,泪落如雨。
到最后一字时,玉壶提着裙子远远跑来“姑娘夫人她念起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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