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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永夜迢迢隔参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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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说,你完全不认识龙元帅?”

    谢红菁紧紧盯着面前的小姑娘,若不是习惯性地把喜怒哀乐隐藏于最深处,她真是快要跳起来了,饶是如此,也已经气得连声音都带点颤抖了。

    可那个惹是生非的小丫头只是无所谓地耸耸肩:“好罢,应该是――见过一面吧。”

    “见过一面?”谢红菁冷笑“见过一面,人家就巴巴地上门求亲来了?”

    还有一肚子的话,作为长辈不方便出口:仅仅见过一面,那个骄傲拔扈的少年元帅,会给三军下令,治不好她的眼睛,就斩杀所有随军医师?仅仅见过一面,他会抱着她日夜飞赶三千里,马不停蹄身不离鞍,把她抱回清云紧急求治?

    “呵,妍雪、妍雪!”谢红菁慢慢地叫出她的名字,森然的语气让妍雪觉得她咬牙切齿地打算随时咬她一口出气“你简直是个太会惹麻烦的――”

    太会惹麻烦的什么,她没有说。但是她的眼神和语气,明明白白告诉妍雪,在她看来,自己就是个专会闯祸的根源,什么都是,就不是个正常人。

    妍雪多多少少有些郁闷,她想了好久才把龙天岚记起来,初入瑞芒时曾见过一面。这一面怎地便让此人堂而皇之求亲来了?更郁闷的却是,谢红菁一脸的怀疑。

    “我不认识他,就是不认识他!”她坏脾气地嚷了出来“所有人我都不认识,我根本一个人也不认识!你满意了吧!”

    “回来!”谢红菁生气地喝止“这是什么规矩!我让你走了吗,慧姐怎么教你的!”

    妍雪顿住脚步,方才的怒气乍然收敛,蔑然笑了起来:“错了帮主,教规矩的貌似是藤阴学苑的主事们。”

    谢红菁一语出口,已自后悔,顿了顿,道:“很抱歉。”

    她抱歉的是多年来对沈慧薇的态度,已经成为习惯,凡是有事,总是往她身上拢,后从来也不会明确地反抗。只是以后再不能了,况且,也无法断定沈慧薇还会不会“死而复生”毕竟那女子的执拗,是领教过的。

    妍雪哪里猜到她想那么多,略微有些意外,她是吃软不吃硬,一时之间,默然无语。

    谢红菁放缓语音,道:“我就问你自己的意思,龙元帅年少有为,青云有路,尚未娶妻,算得上是一门好亲事。要是”

    妍雪吓了一跳,不等说完忙道:“帮主,我说过了,我完全不认识他,见过一面也还是完全不认识,我不会答应这门亲事的!”

    谢红菁微微一笑:“纵然如此,但他条件如此优秀,也算是值得考虑的吧?”

    妍雪慢吞吞地说:“这样说来,帮主心下已自许了?”

    谢红菁道:“我的意思,就算一时之间你接受不了,那也不用拒绝得那样快。”

    “这不是一时之间接受不了,而是没有可能接受。”

    谢红菁沉下脸看着妍雪不语。换了别的孩子,她可能会说什么,但是妍雪和任何孩子都不一样,聪明、骄傲、强硬,敏感到了自卑的地步,决计不容人有丝毫侵犯。她是无法打心底里喜欢这样的孩子,可有时往往又有些犯怵,以至于,尽管还是她治下的一名小弟子,某些话却不能无顾虑的出口了。

    “我不可能嫁给一个不认识的人。通过我父母也办不到,哪怕慧姨死而复生也办不到。”妍雪索性把话挑明“帮主,我很明白,你叫我来,不是问我的意思,而是心下动了,之所以心动,那想必是为了龙天岚的兵权。可惜这件事实在行不通。”

    她果然猜到了。华妍雪若能顺水推舟嫁给龙天岚,清云园便间接掌握兵权在手,是一举数得之事。谢红菁颜面上登时有些挂不住,冷冷道:“小小的孩子,功利之见,可不差呀。”

    妍雪脸色唰的一下白了,转瞬涨得通红,张了张嘴巴,出乎意料地一个字也不说。

    曾经,她那样意气风地宣告,去瑞芒,找父母,给清云带来更为有力的援助;曾经,她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也隐隐地骄傲过,仿佛看得世人都矮了一截。

    最后那个被人轻视、弃如鄙履的,还是她。

    她有什么资格在这里逞意气,摆架子,她有什么资格拒绝或接受清云帮主的命令?她只不过是被救过一次以后又被救了一次的异国孤儿,她甚至都不是大离子民。

    谢红菁知道把话说重了。她倒不是故意地出口讥嘲,实在是恨妍雪把事情看得太清楚,并不留半点面子。可是这个孩子敏感、自卑若此,一句话便伤到要害,又不是她所希望的。

    “妍雪。”她把手放在妍雪肩上“我没别的意思,只是,龙天帅权柄赫煊,你”妍雪忽然轻轻一笑,打断话头:“帮主,弟子有一事禀告。”

    “嗯?”

    “这件事,可否请裴师弟前来?”

    “和他也有关?”谢红菁微一沉吟,随即点头允诺。

    旭蓝一直就在外面,急得团团转。消息灵通的殷丽华进进出出跑了两个来回,告诉他里面吵起架来了。“帮主脸色铁青。”好事的丫头这般形容“从没见帮主这样容易生气。”

    旭蓝正无计可施,听得里面召唤,连忙进去。屋子里冷落落的,和殷丽华形容的相差甚远。旭蓝本来一团火,见此情形,倒是糊涂了。

    妍雪倏然笑靥如花,挽着他手道:“阿蓝,才在湖边,你说什么来着?”

    “说什么?呃”旭蓝脸红了,心虚似地小声说“这说得么?”

    妍雪笑容不减,道:“随你选,要不你说,要不我嫁给那个什么兵马大元帅。”

    旭蓝额上一滴冷汗落下,妍雪的坏脾气,他岂有不知,但蛮不讲理到这种地步,也算是少有,一进来,也不说情由,也不问经过,便是逼他二选一。妍雪脸上笑容愈笑愈凝结成冰花,其势不容旭蓝多思,道:“是!裴旭蓝愿娶华妍雪为妻,师姐,你可答应?”

    妍雪只笑吟吟瞧着谢红菁。

    龙天岚求亲之前,谢红菁确是有这个意向,总以为以旭蓝的温吞,这件事起码过个两三年,再加上旁人撮合,事方可成。龙天岚提亲,机会难得,谢红菁登时便将此念撇后,然而再不料这个平素主见不多的少年,行动如此迅速,早在这之前,已把这个可能转换为事实。

    “阿蓝,你――考虑好了?”她轻轻吸着气,问他。

    旭蓝不假思索颔:“请帮主成全。”

    谢红菁只觉头痛:“你们才多大点儿”

    妍雪冷冷道:“帮主才知么,那个龙天岚,他是向多大点儿的人提亲哪?”

    旭蓝眉头微皱,那是怪她出言直率,怕她得罪长辈,抓着妍雪的手,却始终不放。

    谢红菁回复镇定,道:“终身大事,不可负气,倘若不愿答应龙元帅,我终究也会替你回绝。小妍,阿蓝,你们是否真已想好?”

    “永不后悔。”妍雪偏过头来,对着旭蓝,一字一顿“自今时今日起,我华妍雪,便是裴旭蓝的妻子!”

    旭蓝微微一惊,知道她心底藏着另一个人,就是不久之间,她也还未曾完全绝望,突如其来地这一转变,令他有些手足无措:“小妍?”

    他看着她的眼睛,那般清亮,那般坚决。一如初见她时,晓澈无霾。

    他忽然明白她的心意,过往种种,随风而逝。

    今时今日的华妍雪,便是完全新生的华妍雪。将那三千烦恼、万丈愁丝,挥剑斩尽,不留分毫。

    师姐,无论何时何地,何事何境,我不负誓言,与你结伴而行。

    “永不后悔。”他低低地道。

    那一夜的星光,很美,很亮。那一夜的灯火,极尽渲染得璀璨。欢乐募然在清云园膨胀、弥漫开来。

    整整一年,清云园笼罩于沉郁氛围之下。贵为星瀚的方珂兰、何梦云相继不体面地死去,王晨彤外逃,而一向是禁忌的沈慧薇在据说是沉冤得洗之后迅速离世,只有私下里流言纷纷整整一年,清云园派出大量人手追捕叛徒无果,有关家国的传言比以往哪一年都说得更凶,而这一代最出色的小弟子华妍雪却于年尾,带着满身伤痕悄然回归

    清云断代几乎有十年之久,目前整体的基础年轻且稚嫩。年轻的清云,太需要摆脱种种不祥的阴云,太需要振奋的消息刺激人心了。裴旭蓝和华妍雪的婚事,恰恰为这低谷时期抹上璨亮一笔。

    烟火照彻星空,无比华美之下有伤心人绝望的眼泪。

    她是今晚上唯一不能快乐的人,或还有她的朋友。

    薛澄燕坐在桥栏上,手里把玩着一枝梅花。梅花片片如雪,落在衣襟之上,那一枝梅花转眼只剩孤枝,她便用枝头挑起落梅,一片一片的,挑到桥下的河里去。

    衣襟上落梅也挑光了,身边的那个少女仍是泪流不住。薛澄燕叹了口气,扔掉梅枝,拍拍衣裳跳下栏杆,大声道:“我找他去!”

    “你做什么?”胡淑瑶来不及反映过来,她已跑开一箭之地,急了“别去。――真要去,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薛澄燕道:“我看不得你如此伤心!姐姐,他成亲了,要么你抛下他,要么你这就去找他,否则,什么都完了。”

    “完了”淑瑶重复她最后两个字,恍若痴呆。

    笑语隐隐,隔水渡河,她泪眼迷茫地注视灯火辉煌处,那里,少年换上了新郎衣装,他温柔的笑颜,温柔的眼波,从此只归一人。

    “他该死!”薛澄燕有点负气的大声说“见了妹妹,忘了姐姐!他,怎敢负你?”

    “不”淑瑶凄然“是我自己找的。”

    “姐姐。”他满怀情意的呢喃犹在耳边。最亲近的时刻,还是他逢母丧、师亡,几重打击堆积如山压得他喘不过气,她那时就悄悄站在他身后,欲慰无语,却不妨他抱住,十几岁的少年嚎啕大哭――“师父!师父!师父!”

    他只哭得这一次。

    从此以后,两人却走得近了。她知道,是因为他在她面前哭过了,她也知道,是因为他身边没有更亲近的人了,他不过拿她当一种寄托,一个影子。可是,当他阖上酸楚的眼,她瞧着十五岁少年伤心而疲惫的脸,她明白,那一缕情丝,密密麻麻,难分难解,纠缠至死。便是做这样一种寄托,一个影子,她也情愿,一生一世。

    本非同路人,原不该抱以奢望。对于一个从不曾真正存在的虚影,又怎怨得他,见了妹妹,忘姐姐?

    “我的孩子,便只能躲在角落里哭,还不敢放出声音?”

    薛、胡同时大惊,看到桥头翩然素衣。

    语气阴郁,全不似平时温柔若春水的许绫颜。

    覆以莹鲛的双眸,闪动冷若冰霜的光辉,衬得她苍白面靥,分外可怕。

    覆以莹鲛的双眸,闪动冷若冰霜的光辉,衬得她苍白面靥,在暗夜里,似乎显得有些诡异。

    “别哭,我的孩子。”她以近乎呢喃的语气说着,低下身子,将淑瑶缓缓搂于怀中。尽管知道她眼睛早盲,可淑瑶怎样看,都觉得她是真正在注视自己,她能看到这个世上的一切。然而,令淑瑶情不自禁害怕的是,以往温柔若春水的眼波,此刻却隐隐有着莫名的、豁出去一般的神采,幽怨如同厉鬼。

    淑瑶胆怯地想退缩,但许绫颜抱住她,动弹不得:“清云十二姝多少恩怨,谁能明白?我亏欠三姐、亏欠慧姐,那恩德一辈子也报不完,也无论我做什么,那心里面的亏欠,永远无法抵消。我抵不了,便拉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蔷儿死了。我并不怪谁,不怪质潜,也不怪锦云。只恨她,明明质潜和锦云早早撮成了一对,何苦去挤上那一份热闹。云儿和质潜再也走不到一处去,可是活下来的,终究是他们。”她缓缓落下泪来,女儿盛年夭亡,如鲜花盛放伊始,便遭雪欺霜压零落成尘,做母亲心里的苦,谁曾怜惜。

    她摸着淑瑶的脸“我女儿没有了,外孙有如同无,只剩下你一个。虽然我们易女而教,我哪里有什么女儿易给你师傅,我教的是芷蕾,哪儿真是我的徒弟?一切的一切,我都忍着,我欠恩,三姐舍生忘死之恩,我欠情,慧姐仁德道义之情,但是为什么,报完自身报女儿,报了女儿,又轮到了你?”

    淑瑶早已吓得说不出话,连胆子大得敢去婚礼现场搅局的薛澄燕都不禁害怕起来了。

    这不是一般的泄,照许绫颜疯狂却带点点冷静的神态,也很难判断她是不是一时情难自禁。

    更严重的,是她语气中泄露的信息。先她提到“外孙”她的外孙当然是刘银蔷的遗孤,多半也就是刘玉虹的孙子,薛澄燕入园也有四五年,最了解的事情莫过于她师父刘玉虹天天为了半疯不疯的儿子头痛,怕只怕宗家绝后――可她居然有个孙子?!

    其次,清云园上下谁人不晓,许绫颜从女儿亡后,只疼芷蕾一个,然而这听起来,又象是真有亲密无间的深情么?

    薛澄燕还隐藏了更深的疑惑,一时不敢深思。――为什么,她是在提及“慧姐”之前提到芷蕾?别忘了,施芷蕾离园晋京之际,非见沈慧薇一面不可;而沈慧薇,和前朝的关系实是千丝万缕。至于那次见面的后果,别人或许不晓得,却是瞒不过她这个背负起除了华妍雪以外清云希望的最出色剑灵。

    许绫颜一席话中含着多少惊涛骇浪,她明白此时此刻最聪明的举止是默不作声,最好还能赶快离开。然而师姐淑瑶那无助迷茫的眼神,使她挪不开脚步。可怜的师姐在这园子里,有亲人似无亲人,有师父也难称贴心,而称得上朋友的,只是她一个。这种情况下,自己怎能弃之不顾?

    “绫夫人,”她小心地插口“你救救、救救师姐吧!”

    许绫颜一愣,好似突然现在场有个外人:“啊?”

    “你得救救师姐。”开了头,澄燕说话就利索起来“师姐一个人,从来可怜,绫夫人忍心,再失去外甥女么?”

    “事到如今,我有什么办法?”许绫颜颤声道“我――我原也不知,瑶儿,你怎不早些告诉我?”

    澄燕冷冷道:“那么,绫夫人来,只是为了让姐姐更加伤心的么?”

    “我”

    “姐姐从未隐瞒任何实情,姐姐父母双亡,除却夫人是她最亲近的人以外,别无亲人了,更有谁替她着想?只是可惜,绫夫人记得那些亏欠,却没有很好负起照顾的责任吧!”

    许绫颜心乱如麻,半晌方道:“阿蓝,是喜欢小妍的吧?”

    澄燕撇撇嘴,冷笑:“他喜欢的人很多!”

    许绫颜微微一惊,那双灵转的盲目转向这个言出惊人的女孩:“燕儿?”

    薛澄燕字字如针:“绫夫人不来则已,既来,难道当真,――你只是来抱着姐姐哭一场的?”

    许绫颜默然,良久,叹着气,抚摸着甥女带泪的面靥,却向另一个少女说话:“难怪,虹姐她们都对你寄予厚望。”

    “别不要!”淑瑶昏昏沉沉,好不容易才反映过来,她们讨论的重心。旭蓝和妍雪今晚大婚啊!自己再伤心,再痛苦,又怎么可以,破坏阿蓝的幸福,让他也一起加入这场痛苦来?!

    然而许绫颜决心已下:“纵然,得不到,我的瑶儿,我也不会让你继续退让。”

    婚礼办得仓促,但不草率。

    年初旭蓝已搬出滕阴学院,因年轻故,仍未独自成居,暂住梅苑。这一晚裴华洞房,便也安排在梅苑。游廊曲栏、檐角屋层,悬挂水晶琉璃各色风灯,照耀如雪光银浪,满园梅花枝琼玉泻珠,砌出一座冰雪琉璃园,真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热闹与繁华。

    全新布置的洞房,合卺已过,一对新人并肩坐。

    华妍雪大红翟衣,绣凤云肩,杏黄排穗流云般颤动。点翠朝阳五凤挂珠钗,凤口衔串珠七股巍巍垂于额前,两边玳瑁云纹挂珠钗,凤尾五股绵延波折若飞入云天之状。

    旭蓝有点晕晕乎乎,犹疑身在梦中。

    只在一转眼间,华妍雪已为裴家妇。曾经多么亲近的一张容颜,她的灿烂笑容,她的黠慧秋波,她的呖呖莺声,在这一转眼间,又象模糊又象清晰,又象陌生又象熟识,连她的气息,仿佛也又象昨日又同新生。

    “喂!喂!新姑爷!”一帮剑灵不住起哄,尤以展龄晶和殷丽华为甚“别光顾看新娘子了,快到外面去敬酒!夫人们都等着呢!”

    “快出去!新娘子一起去!”

    旭蓝俊脸微微一红,扯扯新婚娇妻的袖子,妍雪端坐雕花牙床,难得的端谨。旭蓝拉她不动,笑了笑,反而又坐了下来。众人轰堂大笑,平时都是极熟的,更不客气,推的推拉的拉,把旭蓝强行拖了起来。妍雪再不肯动弹分毫,闹得急了,逼出一句话:“你们以后再别嫁人――”脸上顿时飞红一片。

    旭蓝笑道:“她不能多饮酒,我去便是。”

    他指的是妍雪双目伤后不可饮酒,方才交杯也只唇边沾了沾,剑灵也是知道的,不便催逼,少不得还是取笑一番,簇拥着新郎出房。

    喜宴设在梅苑不远的蕙风轩。按往年惯例,时值年底清云园各位星瀚等都应该回来了,可今年有所例外,赵雪萍、陈倩珠、郑明翎等好几人不在,其他人都到齐了,也有七八个。旭蓝乖巧听话,园子里人缘极好,不但长辈喜欢,同辈的乃至各个级别弟子都喜欢跟他玩闹。旭蓝不仅向各位夫人敬酒,其他人也闹得厉害,他敬得也是勤快,一大圈酒敬下来,已觉微醺。

    笑语喧哗中,谢红菁低声道:“绫儿怎么还不到?”

    刘玉虹回答:“她甥女和我那不争气的好徒弟都不在。”

    谢红菁眉头一皱:“孩子罢了,她是珂兰最好的姐妹,又是长辈,理该给予祝福。这样缺席,事后想起不妥。”

    杨若华在后面听见了,忙道:“我去找。”

    “不用找了。”刘玉虹的酒杯还在唇边,头也没回,却懒洋洋地说“她来了。只来了她一个,我还以为她会把那两个不懂事的带过来。”

    许绫颜慢慢地进来,足音轻悄无声,神情似乎也轻得察觉不到。刘玉虹迅速与谢红菁对视一眼,从彼此目光之中,看到一些冷意。刘玉虹抢上前去,拉住许绫颜,笑道:“阿蓝和小妍大喜之期,你这作长辈的无故迟到,未免过不去吧?来来来,我代小新郎倌罚你三杯。”

    许绫颜微笑道:“我迟到了,当然要罚酒的,不过你有什么资格代替阿蓝?”

    她从不如此说话,每一个字里,都凝结冰霜,刘玉虹天不怕地不怕,这一刻莫名担心起来,低声唤:“绫儿”

    “阿蓝,快快过来,向绫夫人敬酒。”

    谢红菁也是一反常态地站了起来,把旭蓝召唤过来“你可得多敬绫夫人几杯。阿蓝,还记得小时候,她是最疼你的,即使现在,绫姨仍然是最疼你的人呀。”

    蓝一点没察觉,笑嘻嘻地斟了一杯酒“绫夫人的好,我和小妍都铭感于怀。”

    许绫颜一顿,接过酒杯,脸上那层淡薄的笑意却一点一点在消失。

    忽然,左手一侧,酒杯里的酒,细水长流地倾倒于地。

    “我真想不到,阿蓝,你父母双重热孝在身,便这样匆匆忙忙的成婚。”

    喧嚣得沸反盈天的蕙风轩,快速、而反常地静寂下来。

    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也听得见。

    旭蓝喝多了酒,脚下软绵绵的,仿佛站在棉花堆里,脑子也是迷迷糊糊不开窍,背后却是沁出凉意的冷汗:“父母双重热孝?”

    许绫颜纵然豁了出去,仍不欲在人前揭穿其母。――哪怕方珂兰是极不体面地死去,私生子秘密一旦传扬,对她的名誉还是会有彻底伤害。――她只冷冷道:“你心目中根本没那样一个只生不养的父亲,他被人谋杀,死无葬身之地,对于你来说,是否只会解脱、欢喜?”

    谢红菁冷哼一声,脸色铁青。严厉的视线扫射之处,众人如坠冰窟,再笨的人也知道这里留不得了,一个一个悄悄地飞快溜走。只有几名星瀚和鸿风没动。

    “父亲?”旭蓝立足不定,耳边阵阵轰鸣,全未察觉这个喜堂已经肃然一空。

    这么着急的成亲他原是想不到,但是和妍雪的婚事,除了有龙天岚那个非意料中的因素以外,还因为,他俩互相取暖的需要。师父既逝,无论旭蓝,抑或妍雪,都好象突然没了主心骨,急需相扶相携走到一起。

    养母裴翠自尽,生母方珂兰也几乎是自愿求死,对于这样的结果,裴旭蓝除却悲伤毫无能为。两位母亲去世未久,不是没顾虑,可是妍雪这时更需照顾,情形特殊,长辈们也都赞同和谅解,他自己也能解除这个顾虑。然而,若是父亲被人谋杀,那就完全不同。他这作儿子的,怎能无视血海深仇,只顾洞房生春?

    “父亲?”少年俊彦的面庞血色消退“他死无葬身之地?”

    许绫颜冷冷绽开笑容“这件事你的妻子亲眼目睹。”

    “够了!”谢红菁拍案而起“绫儿你闹够没有?疯疯癫癫,胡言乱语,出去!”

    谢红菁做了多年的帮主,平时虽不常拿这个身份出来,但不苟言笑,心机深沉,姊妹间多有惧怕。许绫颜也不例外,听她厉声呵斥,不由得向后退却,一阵伤心,两行泪珠夺眶而出。

    要是方珂兰在世,必定出头回护许绫颜。但是如今唯有一个敢和谢红菁叫板的刘玉虹,只是闷闷而坐。这个事情毫无预兆,许绫颜行事谨慎性情温柔,旭蓝是她最要好姊妹的儿子,她也从来全力呵护华妍雪,在关系到两个孩子一生幸福的婚宴之上,竟会如此反映,实在让人想不通。

    刘玉虹等当然都很清楚小孩子之间的把戏,旭蓝和淑瑶有段时间走得很近,哪里瞒得过这些人。可旭蓝打小就是那样,上到云姝,下至剑灵,惯于做小伏低黏黏糊糊,他年纪又小,只是天性如此,连说他到处留情都不能,淑瑶明明就是动错了心思,许绫颜若是为了甥女伤心痛苦而出此下策,根本不占理。

    更头痛的是,裴华已经拜堂,已是事实上的夫妻了!刘玉虹很难说得清对妍雪的感情,那小丫头拂她言面、桀骜不驯、专会闯祸,然而,却从未讨厌过她。不管她是否拜师,不管她真实身份,在看到那个孩子伤痕累累地回归清云园,满心眼里都是不舍,妍雪能嫁给旭蓝,能够慧剑斩断千丈烦恼丝,是她的福气,刘玉虹可能是全部云姝之中最由衷高兴的一个。许绫颜出此惊人之语,话语中的挑拨意味再分明不过,明着就是拆散两人好姻缘,方才谢红菁不火,她都可能不耐烦了。

    许绫颜恢复勇气,幽幽地道:“怎么,小妍没有讲吗?那一夜,她就在郊外树林子里,亲眼所见,你父亲中了王晨彤的毒,被她一刀一刀的割开,千刀万剐,粉身碎骨。”

    她说一句,旭蓝退一步。

    “不”他趔趄后退“小妍没有告诉我,她从未说过!她她为甚么瞒我?”

    红字的喜,血色的怨,突然其来的潮涌般的红色,铺天盖地,将他淹没。

    “还不出去!”谢红菁一掌拍下,桌面上盘儿盏儿齐齐跳动,汤汁酒液流了一地。众人知她动了真怒,纷纷上前,想把许绫颜哄出去。以旭蓝性子,即使他父亲死得那样惨烈,妍雪知情不语,就算恼火,也是一时激愤。事后慢慢去劝他,妍雪是为他着想,怕他伤心,未必不能谅解。当务之急,是怕许绫颜再说出什么不可意料的话来,要尽快将她请走。

    许绫颜哪里肯走:“我只是陈述一些事实而已。师姐,你急了?但是旭蓝他终要成人,你们,什么都不肯告诉他,倒底想瞒到几时?你们对于这些孩子,只会宠,只会溺爱,最后也不过令这些孩子生长于暖巢之中,经不得半点考验。不是么,堂堂的宗家继承人,就是那么半疯半傻的了。”

    刘玉虹再没想到她的矛头指向自己而来,听她讽刺自己的儿子,固是有气,但是提到宗质潜,难免立即想起刘银蔷,再大的火也不能。脑海中电光火石,忽然有些明白许绫颜作的原因。

    “绫姐,你这是怎么了,”李盈柳柔声相劝“你可是病了么,我送你回去罢。”

    “我没病,清醒得很。你也不用做好人,我说完该说的话,就走的,不赶我也走。”许绫颜语气危险“阿蓝,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你师父,还活着。”

    在场每一个人,都目瞪口呆。

    谢红菁扬起手来,便是一记耳光。

    许绫颜没有闪避,只一会,白玉样的面庞之上,缓缓浮起五道指痕。她反而微微笑了起来,不再说话,反身走了出去。

    门边一条略显伶仃的影子,许绫颜不曾停留,亦不复回顾。

    卸去沉重妆面的妍雪,静静站在蕙风轩门口。

    这一晚妍雪心中殊无快乐,却有莫名的安定。可是老天注定,不许她安定。她怔怔地瞧着不远处她的新婚丈夫,后视线从她脸上划过,却好象视而不见。

    “没错,你父亲去世时,我在场。”她轻轻地说。

    旭蓝咬咬牙,方能声:“你竟忍心不说。”

    “先开始,我不晓得怎样对你开口”

    “真是多谢了。”旭蓝苦涩一笑“但是我父亲被害究竟有多久了?”

    “一年多。”

    “这一年多,只怕我难受,便不忍心说,要不是今天、今天绫夫人说了,你就一辈子不告诉我么?”

    妍雪一声叹息:“不,后来是我忘记了。”

    “忘记了么?”旭蓝惨然一笑“我原也晓得,你忙着追寻身世、寻觅爹娘,师姐,你是情愿痛苦,哪怕被毁灭也在所不惜,定要知根知底求证一切,却不念我、不念我,也是人家的儿子你就不顾念些儿于我,忍心让我做一个不忠不孝不义之人,浑浑噩噩度过此生?”

    他向来也不曾对她说过半句重话,如今那样伤人的话出口,妍雪只是默然不加分辩,但这沉默的态度让旭蓝更难受、更痛苦,心头沉甸甸压着的千钧大石,似也更难以搬开了。

    只因两人都很明白,旭蓝的痛苦,不仅仅是因他父亲而起,更是缘于,许绫颜提到的后面那个消息。

    丧师的剧痛令两人走到一起,转眼之间,却有人说,师父没死。让他们做这些事的理由变得可笑,而旭蓝之父被害的消息,成了最后一根粉碎信念、压垮根基的稻草。被压得难以喘气的旭蓝,无法不怀疑,是否真有成婚的必要,妍雪投向他的怀抱,是甘心情愿还是仅仅加以利用?

    妍雪慢慢扭过头去,语声轻颤:“阿蓝,这件事是我的错,确然无疑是我的错。我是那么的自私,什么事都只顾自己,请你原谅。”

    高傲如斯的华妍雪,竟会当众开口认错,旭蓝激愤难当的情形之下,也是为之一呆。

    “师父!师父!师父!”

    云姝无不巴巴地盼望事有转机,不料当此关头,传来这么煞风景的大呼小叫,人人都冲着刘玉虹瞪眼弹眉。

    加速冲刺、不看眼色闯进来的小丫头是刘玉虹的好徒儿。

    然而她惊慌失措、无比恐惧的神情使得刘玉虹一句呵斥噎在喉中:“生何事?快说!”

    “绫夫人走了!”不愧是剑灵之中堪与华妍雪比肩的出色人物,薛澄燕开口便切到关键点上“她还带走了淑瑶!我看绫夫人的情形,似乎是下定决心不会回来的样子了!”

    “啊?!”这话引起的效果,是在场云姝脑子里无不轰然一炸,刘玉虹追问“她去了哪里?她向你说什么了?”

    “绫夫人哪里向我说话,淑瑶姐姐整晚垂泪,”薛澄燕大大的眼睛狠狠白了旭蓝一眼“绫夫人只对她道:孩子,我带你找个清静之地。便这样走了!”

    “嘿!”刘玉虹不由得回头,这当口,竟然还笑得出“你三番两次赶她走,倒真是走了!”

    谢红菁可全无她的幽默感,气怒交集:“她吃错什么药了,气性恁大。做错了事还一走了之!”

    刘玉虹道:“现下怎么办?”

    谢红菁的火气只在转瞬之间,立即便收敛怒容,冷冷地一字一顿:“找到她!”

    说罢,拂袖离去。留下一干人面面相觑――虽只三个字,更未明确表达态度,但是大家心里清楚,帮主已然气极,找到许绫颜是第一步,找到以后,这事没完。许绫颜越是躲得远远的,越是只会让帮主生气,最终也是她自己吃亏。

    不过刘玉虹是有一丝丝的怀疑,那个女子,固然是从不主动出击,却也是向来轻易不吃亏的啊?难道,这次真的是反常如斯,当场作搅局不算,又将自己置于如此不利的地步?

    看看这个已然面目全非的喜堂上,那对小冤家还在你眼瞪我眼,刘玉虹叹了口气,头痛无比地、懒洋洋地、第二个站了起来,溜走。

    薛澄燕本有不少话想冲裴旭蓝作,然而那两个人仿佛神不守舍,毫不在意在他们的身外,又生了何事。澄燕将临到嘴边的话缩回,想了想,跟着师父跑了出去。

    刘玉虹头也没回,走了一阵,才道:“惟恐天下不乱的小家伙,你很开心吧?”

    澄燕嘟着嘴道:“师父太偏心了,只顾人家成亲一团欢喜,徒儿留下来照顾好朋友,算得上惟恐天下不乱吗?”

    “得了吧,你是好心。”刘玉虹学她的口气“淑瑶姐姐整晚垂泪,本来那里着了火你非恨不得加把油,这点小算盘少在我面前摆弄。”

    澄燕吐了吐舌头。

    刘玉虹已走到一座亭子里随便坐了下来,抬头望着夜色,今夜又是个流星乱飞的夜晚,脸现怅惘之色。这在她是很少见的神情。

    “燕儿。”

    “嗳,师父。”

    “别和小妍作对。”刘玉虹叹了口气“就算淑瑶怎么样,不是小妍的责任。她很可怜。”

    澄燕默然。

    “你们性子有三分相像。可惜没有多少机会接触,本来,可以做朋友的。”

    澄燕看了看她,黑而亮的眸子里有几分不服气,但她毕竟不是华妍雪,即使有所不满,也并不言语。

    “我知道,你一向不服气。滕阴学苑年年剑灵比试,三鼎甲,偏偏是,她第一,你第二。”刘玉虹摸着这孩子的头“傻孩子,你比她晚进学一年呀,用得着时时记在心上吗?”

    澄燕脸红了,她的一点小心思,师父原来昭然若揭。只是师父不想管,她也不爱管这样琐碎的事。

    “师父只想你气量更大些,容得更多事,更多人,方能成更大器。”刘玉虹低低的叹息。这一晚是非迭起,她好象也有些转了性子,居然对着徒弟大讲道理起来。

    澄燕禁不住盘算,师父似乎无所不知,那件事,她究竟知道么?是不是说出来呢?

    两名流影级的坛主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向刘玉虹禀报:“绫夫人不是去往园外她自己家里,她是骑着清云的马下山,可是出了园子,中途便换过马匹。我们只查到她去的方向不是期颐,去往何处却未能查明。”

    刘玉虹颔:“我估摸着也是这样,想着暂时躲起来,那是不会轻易让你们找到的。继续寻找下落吧。”

    澄燕十分惊奇,这两人向刘玉虹禀报追查情形,但她一直跟着师父,却未现她的搜查命令是几时出的。

    这个消息早在料中,纵然如此,还是充满郁闷之感。许绫颜外号“散花天女”一套金碧箭法神乎其技,不过,在刘玉虹看来,她的近身技能偏弱,而且双目不便,带着一个完全不会武功的小姑娘,她们云姝的仇家也不少,很难说是否会生意外。

    澄燕看她眉头打结,心知她担忧甚深,小心翼翼地道:“师父,有一件事”

    刘玉虹目光一闪:“你还有什么没说?”

    “呃”澄燕吞吞吐吐“师父,您是不是还有个孙儿?”

    “什么?孙儿?”刘玉虹怀疑自己的耳朵。

    澄燕鼓足勇气:“是绫夫人说的!”

    她把许绫颜在桥头的话源源本本讲出来,在刘玉虹听来,宛若阵阵雷鸣、电闪,黑夜里偏遇见极光,冰雪里燃起火焰,悲寂之中涌出欢欣,绝望之中生出无限希望来,然而,那一阵阵的风狂雨骤都渐渐平息下去了,刘玉虹怔怔呆,脑海里只有无比清晰一句话:“我有孙子!宗家有后!”

    “绫儿!绫儿!我说她是傻了不成,怎么竟莽撞行事。原来原来如此!”她深深地苦笑。

    “师父?”澄燕糊涂了,师父何出此言,这和她有个孙子这种事情是哪儿跟哪儿呀。

    “唉!”刘玉虹长长叹息,眼中悲欣交加,人却冷静下来,向徒弟解释“燕儿,你还不明白么,她赶到喜堂之前,在桥头说的那番话,可不是怜惜淑瑶简单的泄,更不是一时冲动吐露真相,她是有意借你的口将这秘密揭穿出来。她今天所做的事情,等于是拆散人家新婚夫妻,即使绫夫人在帮内位望尊崇,也是说不过去。她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今后相见,只要帮主气没消,她就不免吃亏。然而,她有一个外孙,我刘玉虹竟有个不知晓的孙子,她便有恃无恐、立于不败之地。蔷儿已死,她悄悄收养这孩子不知多久,她可以给我,也可以不给我,为了这个孙子,呵呵,那没法子了,我就必须装着孙子,千方百计找她、哄她、请她、护她,她丢下什么烂摊子都是落到我这里给她收拾。”

    澄燕冷汗滴下来:“有这么复杂?我还以为、还以为”

    她说不下去了,确实,许绫颜吐露那个秘密的时候,她也曾有怀疑,绫夫人并不象是激动之下就会随便说话的人呀!

    脑海中灵光乍现:不需要武技,也不需要强权,却仅仅、凭着漫不经心的几句话,便能将对她不利的局面全盘翻过。

    ――这,想必就是所谓的权谋之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