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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焰腾空而起,白衣世子湮没于熊熊火光之中,迟迟未出,这一幕是所有人未曾想到的,紧张而不安的气氛袭遍全场。当即,有人想道:“难道是巫女施法,令世子与其同归于尽?”
惶惶不安之际,有人大叫:“看啊,快看苍溟塔!”
天色始放晴,但是东面那块角落里还是阴阴的,似被极浓极浓的乌云遮蔽了天光,苍溟塔矗立在那方天幕之下,从来不动声色,在瑞芒子民心目中,是从洪荒太古时刻起,早就被看惯了的风景。
然而人们抬起头来,却现亘古不变的苍溟塔在改变。
幽幽浅白的雾气,升腾于塔之顶端,旋舞缭绕,映着苍灰的天幕,苍灰的塔身,一种神秘莫测的异样,无声无息地笼罩了苍溟塔高而尖的顶端。天空里的阴霾死命缠绕遮挡,然而它终究还是如剑一般灵活而又尖利地刺穿重重阴霾,向外扩延。起先就是幽白的一团,慢慢的变大了,变薄了,变得更加扭曲和奇形怪状。
“那是什么?!”忽然有人冷冷的抽了口气――白雾中间,依稀仿佛还有一条淡淡的影子,似乎是一个人,似乎其本身也只是一团轻烟,随着白雾袅娜轻转。中间微有闪亮的颜色隐约闪动。
但是没人有兴趣继续研究白雾里的究竟是人非人了,因为白雾本身便在这个时刻生了急剧的变化。它扭曲着,舞动着,仿佛伸出无数?生的手和脚,伸展出来的每一只手和每一只脚都展延成了文字的笔脉,那个字逐渐放出万丈光华,触目惊心:――“赦!”
赦。
这一赦字,于塔之尖顶缤纷夺目,光耀寰宇,不可逼视。
苍溟塔长长的倒影,宛如一记沉重而沉默的锤,无声敲击在这片大地上。
万籁俱寂。只是每个人的心里,都在那个瞬间感受到无比沉重、无比惊骇、无比难受的一击。
赦?
赦谁?
谁是这个场合下唯一该赦的人?!
苍溟塔传出的意旨,是神圣可不可欺的么?几千年来,苍溟塔固然背负着神的圣名,却从未曾强行使用过高高在上的神权,从来没有采取过如此威严而不可抗拒的姿态!
净而荒凉的大地,突然之间,一丝丝有异于鸦雀无音的声音冒了出来,夹杂着焦灼气味。
人们不自觉地吃了一惊,回过头来看,高台之上,烈焰烧红了半个天空,火舌吞吐间,铸有怪兽面目的巨柱时隐时现。
“世子呢?世子在哪里?”
――苍溟塔出现异象之时,世子身形已然淹于火海,但这时却已失踪。
透过火焰,那些吞吐的、狰狞的红舌宛如恶魔张开大嘴在笑,巨柱依旧,铁锁依旧,可是,那两个拉扯在一起的人却不见了。
苍溟塔出现异象,最重要的人――一个是拥有决定权的世子,一个是万众瞩目等待处死的巫女,――却同时不见了!
人们的注意力被苍溟塔带走,抬头仰望,也只是一会儿的工夫,在这短短片刻之间,高台周围聚以数万人众,台上两人也决计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堂皇离开。
可现在却人影难觅,仿佛突然人间蒸。
蓊蓊郁郁的议论――或许那不是议论,只是人们心中,不自觉自而出的响声,每个人都仿佛听见了那样的一点疑惑――莫不是天意传出“赦”令,那个巫女突然之间得到力量,从而以神秘之术将世子带走?
寒意悄悄涌起,光天化日之下,远处“赦”字犹在,近处唯有大火肆虐无忌,纵然聚集数万人,毛骨悚然的感觉仍然不可抵挡。
不知是谁叫了声:“快逃啊,巫女施法了!”瞬时大乱,数万人众奔的奔,逃的逃,官兵失去统率,数千铁甲也无法抵御惶惶洪流。
但是不过片刻功夫,军队集结起来,铁骑滔滔,四面八方封锁皇城千百条小道,如同铁锁横江,隔断千百条河流,使得整个城市凝固起来。
先是救火。这场大火之下,用以燃火的柴薪包括那根巨柱,都是经过特别处理的,一起即不可收拾。虽有人力,这场火也花了半个时辰才扑下。扑灭后的残景荒凉不堪,一半烧坍的高台,似是张开破裂的大嘴,耻笑这场无果的闹剧。
苍溟塔亦人为封锁。大公亲自率领军队强登高塔,然而只看见面色灰败的女祭司,那曾经的皇姑,颓然独坐于塔顶,面对大公的厉色,她忽然笑了一笑――这个笑容是如此深远如此诡谲如此暗藏机锋,最令大公疯狂着恼的是,这个笑容也永无结果,――她死了。
苍溟塔放出“赦”字的霎那,几乎所有注意力被吸引过去。时间把握得刚刚好,早一刻,火焰不能挡住他和妍雪的身形,晚一刻,化骨扬灰的可能性便无限升级。这固然是天赐亲自策划的一幕,然而直到生他也还是自己微微感到震惊,难以相信女祭司和南宫梦梅真肯帮他这一大忙。他利用那瞬间的空隙,力蹬破足下高台的活动板,下面早已暗暗挖通一条通向山岩的隧道,尽头处是一个山洞。
妍雪经脉受制,身子极是虚弱,烈火一熏,已然不醒人事。天赐担心之余亦有欣然:这样也好,省得这性情古怪的女孩子再同他拗劲。
在这个山洞中并未藏匿多久,随后生的军民之乱是最好的潜行良机。凭着卓越的轻功,顺利翻过山巅,前几日早已被他派了出去的小书僮鹿儿以及他为数不多的十余亲兵近卫便等候于背山之阴。
“世子!”小书僮一面惊恐不已,一面又眼泪汪汪“世子这个祸闯大了,公爷会生气的!”
天赐跨上为他准备好的千里良驹,冷颜道:“若是惧祸,你们现在就自行回转公府去吧!”
“谁说我们惧祸!”鹿儿急忙表态“为世子,死了都不怕!”
天赐转看了看这十几个人,来不及说什么,而且也不知道说什么。假如大公真对劫杀逃生这件事非常生气的话,那么交代给鹿儿他们的任务,引开即将蜂拥而至的追兵,无疑是有去无回的死令。
他总是会回去面对父亲的雷霆之怒,但是鹿儿,这个与自己一同长大的小小少年,大约没有机会再同他见面。
但是除去这一批人,他再无人可用。
“反正我什么人都失去了,老师不是对我好的老师,父母不是真心的父母,哑叔叔他也早早死了,我能保住小妍也就够了。”
黄昏时分,城乡间布满的追杀令已然令得这个国家风声鹤唳,虽然并无一字提及世子,却对脱逃的“巫女”杀而不赦。
晚凉的风冰刀子一般刮过面庞,天赐只顾得把白狐裘的大衣把怀中女孩裹得紧紧,妍雪昏迷中,小小的身子不断地冷下去,他担心已极,掀开一点貂裘,看她一张脸素白如纸,但似乎是安然睡着,并不象失去意识。他轻轻吻了她,仿佛她在颤抖。他觉得为了她做什么都是应当的,值得的。
他掩上大毛衣裳,却没看到妍雪微微睁开的眼睛――映出了天上反映于眸中的星光,可是失去了那一双曾经光彩夺目的眼睛自有的眸光。
琼海到赤德,只有一条捷径,当初他派到边关擒拿星坠女子,如今想来必定凶险万分。但若不走这条路,过城入关都是巨大障碍,同样充满风险。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抵达赤德,在赤德尚未完全封锁之前将妍雪送出瑞芒,最终仍旧选择走上这条捷径。
僻壤关山,行程艰难。逃亡路上却出乎意料的平静,沿途遇若干零散兵力,很轻易打掉了。天赐猜想是否自己设下的疑兵之计见效,可鹿儿那十几个人真能引开大军追杀?天赐自己也无法说服自己。难道大公是雷声大雨声小,并未真正采取追捕行动?
在当初遇到南宫梦梅、险遭暗算的山道口,他察觉到一个情况,不得不再次打消之前对大公尚余的良好愿望。――此地遍布箭矢碎石,一望可知经过剧烈战斗。山石散落种种迹象都是朝廷追杀的证据。
这样说来,并非父亲网开一面,实是有人暗中相助。
天赐想到文锦云,不过,文锦云无论多么厉害,她单身一人万不能暗中替他引开追兵、解决暗援。也就是说,文锦云身后另外有人。莫非是清云大队人马援助已到?――他是亲眼见过王晨彤率领的清云人马,其势众,其治严,不下军队,确实是不容小觑。但大批人马临时悄然掩进瑞芒国境而国内一无所知,这种可能性又似乎不大。
无论怎样,这样一股未知的暗中力量,保护天赐有惊无险,抵达赤德。
赤德作为与大离接壤的要塞,平常就是铁桶一般。天赐当然不敢穿城而过,硬从僻壤关山里,闯出一条道。
妍雪在第三天上醒了。但不曾开口讲过一句话,甚至不肯正眼看他。天赐把全副精神集中在后面的追兵与随时可能变化的情况上面,倒是没有怎么在意。
而他其实也害怕,越近赤德这份害怕之心越重,令得他不敢看她。她不开口,他反而如释重负。
不过这一刻倒底是来了。
“吁――”他勒住马儿,凝神着前方不远之处,那里模模糊糊的山影背后,营寨延绵,旗帜翻扬。
咫尺间隔,是另一个国家,另一片土地。人人都说他是他的祖国与故土,可是面对那片他曾经踏足过的土地,陡然间陌生万分。
他低下头,松开一直紧裹着的貂裘,宽大的披风襟下,滚出一条弱小的鲜红的影子。
风雪漫天,赤足披。倔傲孤立的眼神,视出却是空空蒙蒙,如若无物。
“小妍!没事了。”天赐绽出笑容,脱下貂裘,意欲为她披上。妍雪伸手一格,清脆而冷漠的声音响起:“这是哪里?”
天赐道:“由此向南五里,便不是瑞芒。”
妍雪转而向南,沉默片刻,方问:“你去哪里?”
这是迟早要回答的,也迟早让她失望。他小心翼翼看着她脸上每一丝表情的变化,道:“我暂且不能跟你去那边。”
妍雪脸上却是一丝变化也无。他道:“你等我”一个时限在他舌尖翻来覆去地滚动着,跳跃着,可是看她那样漠然,他说不出来,只得又道:“我做下这么大的事,必须回去做个了断。你再等我、再等我”
他想说大公对他仍旧留有馀地,追杀令只字不提世子,这事情还有挽回,那天苍溟塔出了异象,什么事情都可以推托上去。那么瑞芒的皇帝还是他的,瑞芒的皇后也终是她,如此有利的局势为什么轻言放弃?
何况他要回去,也不尽然为荣华富贵。他身染碧云寒之毒,药瘾似乎越来越深,仅是逃亡数日内,便曾服过两次。若他不回去,不彻底找到碧云寒之解药,往后如何能安?
这些话在舌尖打滚,只是不愿意告诉妍雪。
这些事千头万绪,一切得重头再来。而她身为巫女,大张旗鼓处以极刑,也不是很快可以风吹无痕,所以他想着与她的约期,并不短。
妍雪摇头,没有等他说出那个时间:“你的东西,我已经还给你了,我的东西,你也还来吧。我和你,从此一刀两断。”
她伸出手,天赐想了想方省悟过来,她还给他的,自是那碎裂了的双玉盘。他怔在那里,一阵气,一阵恼,她的态度,竟和苍溟塔里一模一样,她不肯谅解他。他为她做尽天下事终不能搏她一顾,难道非得这个世上没有了他,还了她应拥有的一切方能足?
他望着那清冷颜色,伸手暗自捏自颈中挂着的那枚玉珞:“那并不是你的,凭什么还你?”
以她决绝无回转的性子,要回了玉珞,必又是一砸粉碎,这玉珞是生母遗物,对他而言毫无意义,然不离不弃伴随她十余年,怎能就此给出,任毁弃?他盼她因此大吵,大怒,大悲,却一切只是妄想,她只是慢慢的缩回了手,回头便走。
她已不在乎,这世上无论什么东西,她得到过了,又失去了,再也不会放在心上。
他一急,忙着拉住她,问:“你去哪里?”
她笑了笑,道:“这天下很大。”
天赐心中猛地一恸:“你也不想回大离了,是不是?天下虽大,却没你容身之处了,是不是?”
他连问两声“是不是”妍雪好不容易压制下来的心绪却又隐约澎湃起来,突然扭过头。天赐心下一阵荡漾,几乎就要不顾一切地跟她走,她到哪里,他永远陪在她那里!瞬间心头挣扎了数回,那句话只要冲口而出,冒充了十五年的假世子真相败露,他便永远是一个皇朝的敌人,即使一生一世在一起,面对永不止歇的追杀,永不止歇的通缉,永无出头之日,会得快乐么?
“等我三个月!”他死死拉住她,把三年的期限改成三个月,虽然心里殊无把握,他却象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翻来覆去地说着“等我三个月!小妍,你别任性,先回清云,在那里等我三个月。我现在断不能抛下这副残局跟你走,我跟你一走,别说是这场大祸无法消弥,父亲这十五年来编织的谎言势将不攻自破。那时,他无立足境,他再狠心,倒底是我们的父亲。你难道就忍心?”――父亲是个冠冕的借口,他觉得做出这样的决定一小半是为自己,大半倒是为了她,然而看起来她是不能原谅了,妍雪嘴角边再次露出那样空茫而冷淡的笑意。
接触到这惨淡的笑意,天赐忽如被烧灼一般,刺痛的羞辱感霎时席卷心房,退了一步,嚷道:“你走!你走!很好,我也不稀罕,我们这就一刀两断!再无瓜葛!哼,哼!你走!你这就走吧!”
妍雪什么也不说,果然回身走了。
天赐眼泪慢慢涌上眼眶,竟是这个结局,这情形是他再也未曾想到过的,他千辛万苦不计性命地救她,到头来还是一样的结局。他终忍不住叫道:“很好!很好!可是你别忘了,你的性命终究是我救的!”
妍雪身形一顿,随即仍是向前缓缓而行。
天赐僵在原地,但见她赤着双足,一步步在雪地上走去,红衣滴血,黑飘舞,诡异空灵得不似生人。他象是被什么堵住喉咙,又象是刀片狠狠割过喉管,剧痛,可一字也说不出来,但看她渐行渐远,雪地里两道浅浅足迹,风吹雪飘,化于无形。
天地间突然昏暗无色,胸口翻江倒海,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大口鲜血疾喷在地。等抬头,风雪漫天中更无那一点点鲜艳胜血的纤影。
迟缓的马蹄声,终缓缓响起,寂寂落在空旷的雪原之上,一记记,踩下去一个浅浅的蹄印,随即风来卷过无痕。他和她的距离,就象是这一串浅浅的蹄印,虽然还不见得遥远,可是已经没有痕迹了。妍雪把全身倚在坚硬的冰石上去,浑身颤抖着,却不是因为冷,她的手指深深扣入了冰雪层中,生生抠下一团雪块,塞入嘴中,拚命地咬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热泪满颊,流经之处,却把冰雪都融化了。
再也听不见他声息,再也看不见他音容,他生气,开心,深情,低声下气哄她,任性妄为乱脾气一张张形容各异的脸在她心里面流了过去,那些笑容,那些眼色,便如是活的一般,仿佛他仍旧在她眼前。
她终于痛哭出声,用力拍打冰岩:“天赐!天赐!你回来!我要你回来啊!我不要你离开我,我等不及三年、三月,甚至三天!天赐,你不理我了那天你就不应该理我了,你不该救我,我我与其这样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还不如死了的好。
她泪眼模糊地抬起头,看向远方。――她什么也看不清楚。望出去只是迷蒙蒙一片,象是深山缭绕的雾不肯散去。天赐把她放在距离大离很近很近的地方,然而,对于她来说,她看不见哪个方向是往大离,哪个方向是往瑞芒。
苍溟塔惊变的那一晚,对于她的打击,远远未曾终止:她看不见了!――或,更绝决的说,她瞎了!
虽然还能隐隐约约感知一些亮光,但是,就连天赐近在咫尺的脸,也只是一个模糊的昏昏的影子而已。
连至爱之人的脸也看不清楚,她还能伴在他身边,与他一生一世,生死、祸福、喜乐,共同相随吗?
不可能。“天赐你好好的好好的”在这人世间,如果有最后一个祝福,那么是她给予他的。天赐,你很傻,你不惜把前程、权势甚至性命都搏了进去,却只是救出一个废人。天赐,你要知道是这样的话,就不会再犯险了不是吗?为什么,他也来探牢,不曾告诉他?为什么,在刑台上,也没有告诉他?为什么,逃亡途中,也没有告诉他?为什么,只是让他伤,让他痛,让他恨,却不肯叫他知道真相?
她模模糊糊的朝前走。天赐与她分别的地方,是经过仔细衡量,在两国边境几近相交的极偏僻处,透过丛岭望见森森林木之后,已有黄色的营房一角或旗帜探出,然而她却是一点也看不到。她不知前面是什么?是悬崖,是断岩,是绝路,抑或是天之尽头?在她这一刻心里,唯独没有在期盼着,那条路会是通向大离的还生之路。
最初歇斯底里里的那阵痛苦过去了,方感到冷,脸上残余的泪珠结成密密的冰点子,她迈出的一步,也不觉疼痛,――尽管足底早已被坚利的冰石划出了斑斑血痕。
整个人都冻僵了,意识也模糊,她连一步是否跨了出去,也不清楚。――不管前面是什么路了,悬崖也好,断岩也好,总之她是走不下去了。她缓缓地倒在雪地里。
似乎有一条身影,到她面前。
她看不见了,然而,那条身影,却是如此惊心动魄的熟悉。
天赐孤伶伶地抬起头。
与她分袂日色微暮,而今已是冷月衔山。这伤痛欲绝的时光,竟是转瞬即逝。
密密麻麻的兵马,整整齐齐的剑戟。足有数百人之多,围得他水泄不通。白纸样的脸如同一张张飘浮于冰天雪地的面具,弓褪弦,马落鞍,似是静静等待他自行入毂。
不到两个时辰,大公紧随天赐之后,接踵而至赤德。
大公停骅于临时搭建的营帐。
帐房空空荡荡,中央烧着一盆火,火焰熊熊,中心燃成一股汪汪的蓝色,于安静中滋滋的响声尤其明显。中央大椅上一张虎皮,黄黑斑?,虎头宛然,睁圆两只挖空了的眼睛,火光照在那对眼睛上面,诡异阴森。
大公不在帐中。天赐凭血气之勇至此,在这里站了一会,只觉有冷气盘旋上心,真是不寒而噤。
大公从营帐的背后进来,就站在虎皮大椅的后面,冷冷的目光,越过高椅,越过那只火盆,越过火丛,落在少年身上。那种眼光,十分奇特,十分陌生――仿佛是在看待一个畜牲、一只狗那样的冰冷的、无情的、鄙弃的眼光。
天赐心里陡然沉了沉,屈膝而跪:“父亲!”
大公不应,向他走过来。天赐一紧张,连火焰燃烧的声响也似乎消失了,只有他的脚步声,仿佛一记记敲在心上。
“父亲”
回应他的是一记耳光,大公象只猛虎一般毫无征兆地到了他眼前,重重一掌,扇在颊上,反手又是一记。天赐猛然倾倒,他骇然的抬头,仍然来不及有何反映,大公的脚又踢上心窝。前面挥耳光的时候尚留余力,这一脚却是贯满内劲,天赐向后飞了起来,重重地撞在营帐上面摔下地。
他嘴里腥味涌动,眼前昏天黑地,不辨南北。大公并无停止之意,继续拳脚相加,天赐挨那一脚,先受了内伤,这以后毫无抗拒之力。
“父亲”他在失去意识之前,模模糊糊的叫了一声,声息微弱。大公停了下来,他眼睛勉强睁了一线,透过血雾,迎着大公的目光。
大公眼光未变,落在他身上,就象是看着一只畜牲――从前还是宠物,现在已无利用价值。他脑子里轰然一声,晕了过去。
“拖出去。”
雷霆之后,他怒气仿佛收敛一些。坐到虎皮大椅上,募然有瞬间的筋疲力尽的神色,从盛怒的面容中掠过。
“臭小子!”
他喃喃骂,一个字,一顿。
真是恨不得把他一块块撕碎,方消心头之怒。
大公平素喜欢的一个游戏,便是将失去他宠爱之人,扔到狮笼里,任凭人狮对峙,那人在绝望中被饿了十几天的怒狮撕裂成千百块,骨血离析。
从前也不懂为什么缘故,对别人尽管残暴,对这小子倒素无暴虐之心,甚至这些行为从不让他亲眼瞧见。想不到这就养出了一个妇人之仁的儿子来。
愤怒以外,大公失望极了,失落极了。――十五年细心呵护的珍宝还没用上,就自动出现裂痕,原来不是什么珍宝,不过是膺品罢了。
是膺品,彻底该粉身碎骨!
尽管怒不可遏,可是倒底没下令处死,倒也不尽是无法收拾残局。
这是个假世子,这是个假儿子,大公心里清清楚楚,但这一场十五年的谎言实在撒得太圆了,想要收回,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说世子放走巫女,举国上下激起共愤,正大光明将之处决。
但是这样一来,皇位继承人重新待选,当然还是得在第三代里面选传人。
他无儿无女,选哪一个本来倒是没有关系的。关键是他把第三代一个个想过来,每一个想到了都是猥琐无比,怎么及得上云天赐半分一毫。
人拖了出去,地上留有白衣少年的血迹。少年明朗朗的面靥在血迹里面闪回。大公嘴里还在喘着余怒未息的气,眼睛里忽然掠过凶残的笑意。――为了他是他的儿子,为了做好这个父亲,十五年来,他都没有特别刻意地去留意假儿子的长相。尽管如此,那少年每一时每一刻的成长,一笑一颦,一举一动,都在心上。在这瞬间,如饥似渴的感觉,猛然怂动起来,那样汹涌,甚至压过他的愤怒了。――人是极好的,除他以外再费十年也未必找到比他更合意的人了。就算是傀儡皇帝,就算是个膺品,不堪大用,不过乱真的总比随便拿个次品来得满意吧?
天赐全不知自己的性命由大公一念之内决定,已经在鬼门关上打了个来回。他恢复意识,只觉半边面颊一片滚烫,旁边就是滚滚燃烧着的火炉炙焰。他一惊之下欠身而起,只闻得手脚间叮当成片作响,哪里还起得身来。
他呆了良久,才慢慢地琢磨过来,自己是被牢牢锁在火炉的脚下,腕上绕着几条粗大的链子,与身上相扣,横七竖八,总扣了十几条铁链,浑身动弹不得,连抬个头都很困难。
他一颗心不住的沉了下去,直至深渊。虽然腮边火烧,手足只是冰凉。
双目所及之处,便是那张虎皮交椅,却只能望到一半的高度。也就是假如有人坐在那里,他也至多只看见得那人的下半身而已。
营帐内仿佛只得他一人,火焰炽烧的有规律的声响,陷入死寂的空茫,宛如恒久不变的时间流动。除了火盆照射到的地方以外,尽皆处于混沌之中。光阴无声流淌,那混沌中逐渐已可视物,耳听风声,似乎是有人掀起营帐门走了进来,天赐乍然觉得脑袋里轰然一响,连照不到炽焰的另半边面颊也隆隆燃烧起来。来人脚步轻健,但是并无轻功基础,在他不远处来来回回的走着,并不到眼前来。可是天赐仿佛感到钉子一般的眼光,射在他背上。
那人轻移脚步,又出去了。这似乎是个前兆,不久虎皮大椅前方一片光亮,脚步声多了起来,一色的朝靴,立成一排。料想身后还有一排。天赐最后看到一件天青袍服的下摆,底下露出套着玄色缎面、凤头虎履的一双脚,步伐坚决刚硬,径直往虎皮大椅上面坐了下来。
大公坐下,之后是恭肃的朝拜声。接着有人禀告,说的是战事纷频,近日大离的小元帅龙天岚多次兵,虽不深入可是留在赤德险情重重,劝大公起驾。
大公不置可否,听了半天,问:“那巫女华妍雪,确是逃入大离了?”
这句话透着怪责,当即便有人跪下:“末将惶恐,因一路阻挠甚多,世子计谋百出,臣不及抢阻”
大公沉默良久,叹道:“星象昭昭,天命如此”
但听众人说来说去,间中不止一次提到“世子”但仿佛所有人都患了眼盲症一般,对于那个锁在火炉盆子脚底下、动弹不得的少年,人人都视如不见,仿佛他们所谈及的世子与他根本就是两个人。
不知哪里的风陡然穿进营帐,天赐锁在火炉旁边,本来大半个身子炙烤火烧,便在这时感到一阵反常的凉意,那火盆燃到尽头,竟尔熄灭了。
听得一个清越的少年声音道:“孩儿拜见伯父大人。”这声音来自天赐背后,越过他头顶,盘桓于营帐之中,偌大的营帐一片沉寂。
大公低沉地笑了起来:“你来得正好。这里已是一片残局。”
那少年道:“请伯父下令,孩儿不惜赴汤蹈火!”
大公道:“我有个不肖的儿子”
他住了声,似乎在考虑怎么接辞,天赐忽觉背上一阵剧痛,一只脚重重踏在他背上,那少年大声道:“孩儿绝不赴其后尘!”
天赐缓缓地把一双手紧扣于地面,恨不得挖出十个洞来,甚而把他的人也深深陷入进去。
一直以来他锦衣玉食,万众瞩目,实是天之骄子,没有做好任何准备,来对待这样深刻的耻辱。他想要哭,想大叫,想抗争,想暴怒,可是最终只是把那一声哽咽紧紧地收于喉舌之底。
他昏乱的头脑,再也听不进一词一句,这忽而之间,只觉生不如死,但转瞬之间又情怀如沸,又想若不能生报此仇,即使死了,也势必化为怨鬼,成百上千种思虑纷至沓来,随热血一齐冲上脑海。
他忽然动了一动,身上锁链微微撞击,那少年感觉到了,一脚立时踩得更重,匍匐于他脚下的白衣少年就此不再动弹。少年脸上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迎面正接着大公阴冷如冰的眼神:“放下你的脚。”
那少年陡然一身冷汗,急忙跪下。
大公哼了一声,怒而甩袖离开。剩下满帐的人面面相觑,一个个不知如何自处,如跋冰渊,搞不清脚下哪一步是急流,哪一步是无底深渊,究竟往哪个方向去才是正确。
天赐等人散尽,方才把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体内热火如沸,体外却是一片冰凉,冰火相炙。
忽然有人轻轻拿起锁链――方才在那少年脚下的一振,十几条粗链已经不动声色地齐齐裂开,他却未有动静。
他微微睁眼,玄色缎面、凤头虎履的一双脚在他眼前,拍拍他的头:“你很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