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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阴学苑背倚山簏,后面就是密密层层的林子,叫做万松林,莽莽苍苍的延伸上去,包围了整座山头。
学苑的孩子们有艺在身,比一般同龄人胆大许多,但对于这座万松林,也只敢在入口处玩耍,不敢深入。
华妍雪独自走进树林子,手里拎着一个长形的袋状东西。
向内走了百余米,四周皆是参天高木,枝叶披离。妍雪席地而坐,解开袋子,从中取了一具瑶琴出来,呆呆看了一会,叹了口气。
还记得幼年闯下大祸,与慧姨初起执念,后来慧姨为她入山采木亲制的琴。
那时候她多么羡慕慧姨的琴啊,雷家琴,三百年,罕绝于世。但遏云琴在三年之前,就被前任帮主白若素大雷霆之后敲碎了。
她躲在一边,看慧姨跪在地下,一点点拾起碎片,断弦,抱在怀中。脸上是一种凄凉,又是一种决绝。三年多了,这一幕似乎随着时间的流逝反而越来越清晰。
妍雪慢理琴弦,叮叮咚咚的弹奏起来。乐声悠扬动听,似是山中泉水流泻如玉,那本该是一曲天籁之音,却由于她的心境,染上了几分淡淡伤感。
慧姨初教她弹琴,说她性急,曾笑她:“连连弹去,亟亟求完,但欲热闹娱耳,不知意趣何在。”只教她声多韵少之曲,以成全她那少年急性。而今教琴的人困琴碎,弹琴的也不复那般倜傥明快。
月色透过疏离的枝叶稀稀落落的洒了进来,轻雾幽幽升起,在她身边轻袅流转,只映得衣如银,双目璀璨若星,明亮得似乎有种奇异的色彩在内流动。裴旭蓝在暗处看了她一阵,忽然觉得这个一向以来顽皮活泼的师姐此时倒有几分师父的影子了。
“你鬼鬼祟祟的躲在那里干什么?”
裴旭蓝一笑走出:“你又怎么现我了?只怕是拿话诳我出来吧?”
华妍雪单手挑弦,左手一指:“你看。”
苍松树影,风摇叶动时,他的身形便不期然被月光说穿了秘密。
华妍雪依旧淡淡的:“你来做什么?”
“陪你。”
华妍雪不开口,继续弹琴。
“这琴,是师父做的。”裴旭蓝在她对面席地而坐“还记得那次你――”
“我差点被她们打了,多亏慧姨以身相代。”
裴旭蓝叹道:“你什么都知道,可就是又要明知故为。”
华妍雪道:“哪里,我诚心向她请教而已,这也不是大事,你你嗦嗦一整天了,倒底有完没完?”
裴旭蓝低了头,手指无意识在沙土上划出各种图案,重复说道:“我是愿意陪你的。”
华妍雪手指一挑,住弦不,笑道:“我好好的弹琴解闷,你这一来,尽管象只苍蝇那样在耳边嗡嗡地叫,哪里还弹得下去。回去罢!”
收拾了琴,连那个袋子都不带,扬长而去。裴旭蓝拾起袋子,悄悄的检查一遍,毫无所见。
他揣度其意,妍雪请绫夫人“传授轻功”约在这个地方,决非无意。需知这浓密的林子深处,是没有值勤弟子看护的,万一传授那天出了乱子,妍雪无疑要吃亏。可这女孩子高深莫测,自己纵然寸步不离,竟是瞧不出她在哪里、在何处动过了何种手脚。裴旭蓝愣了半晌,只得追了出去。
许绫颜午后来到藤阴学苑,现她所谓的“指点轻功”一传再传,变成了“当众考校”
藤阴学苑的学老师,将之视为莫大荣幸。
需知,清云园位列星瀚以上,通常只有在特定的日子才会公开讲授,普通弟子难得有机会参予。
剑灵多属帮中上三堂弟子,未来前程可期,自然不足以为奇。但静极生动,学艺的日子毕竟清苦无聊,难得有一件小事,也不免当轰动新闻般的一窝蜂挤热闹。还有一个原因,许绫颜即使在上三堂中,也是位望尊崇,不是所有的剑灵都能随便接触到的。
许绫颜万不料这样的兴师动众,略有不快。但她既不欲追究,也只得既来之,则安之。
众人一拥进了万松林,阳光纷射进来,这座素日幽暗昏沉的林子一下仿佛特别明亮,各种妍丽的色泽在枝叶内流动。剑灵们三三两两,切切私语,好奇不已。
华妍雪一身劲装,站在一块较为宽畅的平地中间。虽然还是小小的年纪,她站在那里,已经无形具备一种气势。――许绫颜在随意地走入那片空地时,便敏锐觉察出来。
她微微笑了下,这个孩子,不是要“讨教”她是来“挑战”的啊!
也罢,她爱玩,就陪她玩一场又何妨?
更何况,也许这个处处好胜,也确实处处胜人一筹的女孩儿,真的就是三姐遗下的后人呢?
云姝冷眼旁观、潜心研究了好几年。除了她那块随身玉珞,她被养父母捡到的所在,毫无疑问与当年吴怡瑾难中遗子的细节环环相扣以外,在她自身却找不出什么有力特证来。她的脸型、眼睛、鼻子、嘴巴,说话的声音、语气、说笑时的神韵,没有哪一处象三夫人。可如此明艳光华,天下又有几人能有?方珂兰曾经私底下很困惑的向许绫颜描述她之所见:“说她不象,细瞧之下,倒又觉得嘴巴、下颔都有些象呢。还有那么高的天份,无与伦比的智慧,从山林里随便捡一个孩子,会有如是出色,谁能够信呢?”
谢红菁也曾问她:“三姐最后单独相处的人就是你,可交代下什么话来?”许绫颜摇头,她至今清晰的记得那一晚凄冷之夜。吴怡瑾被解救以后,姊妹们既怜悯她,又不自禁含嘲带讽。一向是如天人般的冰雪神剑,居然也会委身事敌两年之久,人是救回来了,可两年耻辱又怎洗得干净?
“绫儿。”在看到许绫颜连单独逗留面对也有些不情不愿以后,白衣女子微微苦笑起来“绫儿,有一件事求你。”
许绫颜犹豫地停了步:“姐姐?”
“你看不见,你可听得到吗?”吴怡瑾轻轻的说“我体内的鲜血都在倒流,随时都要冲破全身肤肌爆裂开来。绫儿,不论我怎么贪生怕死,苟存于世,眼下也是生机全无了。”
“姐姐”许绫颜心痛如绞,忍不住滴下泪来“姐姐,我、我舍不得你”在云姝找到她时,――那个已经全无武功、可以说得上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亲手举起冰凰剑,一剑刺入了那个大仇人的心口,满身的热血溅了她一脸一身。――云姝就不认为她还能活多久,她全身都是血,并不是敌人的,而是她自身体内源源不绝流出来的。
大家都以为她决计无法从大离与瑞芒的交界挣扎回到期颐,没人替她医治。怎样处置这个将为云姝带来绝大耻辱的委身于敌的女子,令其生也难,死也难,留也难,走也难。可这个孱弱得生机已逝的女子,不知她是怎样撑下来的,仿佛有一股意志在支持着她,一定要活着回到清云园,最后看一眼那个付出了一生心血的地方。
这样想来,又怎么不教人悲伤怜惜,难舍难分呢?
吴怡瑾对许绫颜的眼泪无动于衷,她实在也没有更多精力来随人悲喜了,自怀中取出一个盒子,轻声道:“这是冰凰剑,帮我把它交给慧卿。”
许绫颜茫然允诺,不理解吴怡瑾临死之际,居然是这样一个似乎是无关紧要的请求。
“你收留,不许打开,单独交给她,可记住了么?”
第二天,吴怡瑾回到清云,所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叩响金钟,全身震裂而死。
她从未有一字提起另有遗腹,事实上她当时绝口不提是最明智的。若是讲了,谢红菁等决不能接受她会和仇家留一个孩子下来。只有在这人死灯灭,十余年后,人人提起她来,只记得她的好,这时忽然获知她也许有一个孩子,这个孩子便成了不世奇珍。
妍雪的声音打断她沉思:“绫夫人。”
“嗯?”许绫颜回过神来,微笑着将莹鲛覆目的光彩转视于那女孩子身上。
不远处一声轻咳,剑灵登时交头接耳。
施芷蕾到了!
这个在剑灵之中,传闻最多,最为神秘的少女,轻易不露面。剑灵作为星瀚之后,属于相当有优越感的一个少年群体,但这些优越的子弟们加起来,似乎也及不上施芷蕾淡淡的一句话,浅浅的一点笑影,更值得云姝去用心关怀。
她着淡紫衣裳,裙袂如纱,拖在地下,一路踩过林间小道厚厚一层落叶,飘逸得仿佛那是她足下的祥云瑞霭。那般不着形迹与生俱来的高贵、华丽和雍容,就象九天仙子,拨开云端,偶然扫一眼地下苍生。
不是不嫉妒的,但亲眼看到这个女孩子,几乎没有人能够把“嫉妒”两字更长久的寄存在心间。
“芷蕾!”华妍雪那一身气势全然不见,募然冲上去将她一把抱住,眉开眼笑“阿弥陀佛,你这个金丝鸟儿怎么突然有兴趣飞出来了啊?”
施芷蕾皱着眉头被她揉啊搓的,忍不住抱怨:“你有完没完?”
裴旭蓝唇间飞快溢出一丝笑意,――他常常被华妍雪这样抱怨,但是一看见施芷蕾,那个家伙就总是这样被抱怨了。
华妍雪笑容里掩不住一丝心慌,没料到施芷蕾会过来的,那么这当众捉弄许绫颜的把戏,还玩不玩呢?
容不得她多加考虑,许绫颜已然微笑:“小妍,那就开始吧,你想怎么练?”
妍雪以最快的速度跳回场中,笑道:“承蒙绫夫人拨冗指点弟子,万分荣幸。弟子是想向夫人讨教如何在变故中应变随机,反劣为优,倘有所得罪,夫人不要见怪。”
许绫颜点头,小家伙的用意在这句话中已是很明显了,索性宽她的心:“你放手试来。”
妍雪自地上捡起数十根松枝,双手一撒,齐齐地插入林中湿地,随即跃上一根树枝。这一手满天花雨的手法着实漂亮,剑灵不由得拍手叫好起来了。
只有许绫颜暗自一惊,她的听觉实已到了常人所不可想象的地步,松枝插入泥土的细微差别,根本瞒不过她的耳朵。这片土地之下,有一部分已被挖空,那树枝插下去轻微的一响,是着了虚处,表面上还是直直立着,但只要人一踩上去,必定下落空陷。
妍雪站在林子空地的边缘,这一下掷出,有一小部分树枝是插进了她身后的林子,树木间的空档,唯独那个地方因为她挡在前面,而无人围观站立。
许绫颜不假思索,笑道:“如此你小心了,我过来抓你。”飞似跃起,轻飘飘的跃上了一枚树枝,足尖只略略一点,如浮光掠影一般,仿佛她只是在空中飞翔,根本没有踏着树枝,华妍雪才只来得及看了一眼,许绫颜的影子便已到了面前,仍然好脾气的笑着:“来不及躲,你就亮剑。”
“哎唷!”妍雪似是料不到她来得这样快,惊叫一声,慌里慌张在自己掷成的那个不成形状规则的树枝阵上跑了起来,脚下经过之处,每一棵树枝都被她踢得东倒西歪。
年幼的剑灵还瞧不出什么,一旁几个学哈哈大笑起来,以为华妍雪临敌忙乱,以至于踢倒树枝。吴荟甚至笑着出言指点:“小妍,你别慌呀,绫夫人又不会真的伤你,树枝全踩倒了,待会你往哪里跑?”
只有施芷蕾明晰的目光,望着那迅速减少而剩余直立完好的树枝,眉头渐渐紧锁:剩余树枝列成阵法,有意指引向林子深处。――这么说来,这个女孩子,仍然是要不顾一切的来闯这个明知故犯的祸了。
她还只看出一层。许绫颜才是暗暗叫苦,华妍雪一路踩倒的,全是那些插在实地的树枝,她轻功再高,倒底是要有所倚借的,踩上了那些虚空之处,她不能确定华妍雪在底下究竟挖了多深的坑,可不敢以身试险。毕竟,有那么多人在,只消脚下稍稍一软,就算不落坑里,这个笑话也就闹得大了。
她本有十足把握陪这孩子玩笑走一场,不动声色应付内伏玄机,此际才觉自己是掉以轻心了。
当即加快身法,流云水袖逼了出去,当头一纵,赶在妍雪前面,跃到了林子边缘,笑道:“下去――”
然而在那一瞬间,她的身后,隐隐然生出一丝凉意。有一个什么阴阴凉凉,滑滑腻腻的东西,垂下来,垂下来
华妍雪侧身闪过飞袖,微笑看着,甚至不再躲避。
许绫颜迅速转身,用掌风劈出去,但那粘滑的东西,毫不着力的从掌风的缝隙中飘了进来。
她唯一的路是向后退,但后退路途上,全插着地下挖空了的树枝。
便在此时,一个肥胖少年乐呵呵的从树林子里钻了出来,拍手大笑:“呵呵,真好看,绫姨,真好看!”――不知是在称赞许绫颜身法漂亮,抑或说人好看。
肥胖少年边笑边叫,脚下不停,直往许绫颜这边扑过来“滋”的一声,他好象被什么东西吊住了一样,整个衣裳的后背领子往上直扯,然后,他的人开始慢慢向上吊去,这孩子吓得当场大哭起来。
华妍雪一惊非小,叫道:“小心!”
却见许绫颜再度轻飘飘跃了起来,众人但见人影一晃,华妍雪身上佩剑已然被她夺手拔出。
再一瞬,那条淡色的影子又已回到了树林边。长剑飞舞,仿佛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撕斗一样。
旁观诸人渐渐看清,一股股雪白的、带着粘液的细丝,自头顶树梢成串成串的飞快落下,缠上了肥胖少年的身体,一忽儿的功夫,把他团团包住了。
那少年甚至连哭声都仿佛被包在了里面。
许绫颜运剑如飞,那只是一把寻常的青钢剑,没什么锋锐,碰到了粘性极强的银蛛丝,比斩断任何坚硬厚实的东西更为困难。甚至有一二缕蛛丝,悄而不觉落到了她头上,立时觉着了那股强劲的拉力。
妍雪拿出了一个瓶子,虽然是早有准备,但见到突的情况,竟然不敢走上去了,把瓶子掷出,叫道:“绫夫人,用这个!”
许绫颜伸手接过一摸,知是一种喷射装置,当即向那少年头上射去,白乎乎的蛛丝纷纷落下,那少年自半空中落了下来,许绫颜抱住。
这一抱,她的手算是和那少年不能分家了,缓缓回过头来,盯了华妍雪一眼。
她的目光,应该是并没有视线的焦点所在的,妍雪仍从她这一眼中,看出了其中愠怒交集的味道。
这女孩子爱玩爱闹,可这一次的玩笑未免开得太大了。这银蛛丝出于千年雪山之上,粘性极强,一旦上手决难摆脱,难道她竟这么恨自己,安排下这个狡计,让她被蛛丝吊起,当众出乖露丑?
最糟糕的,还是手上这个麻烦。
这个少年,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怎会突然在这个时候冒出来呢?他受了这一场惊吓,他的母亲岂肯罢休!
他母亲徐琼巧位列上三堂,这孩子,天生是个弱智少年。
即使有了除粘剂,许绫颜还是花了好大一阵功夫,才把身上、手上、脸上,那些无处不在的蛛丝去干净。衣服自是毁了,包在纸里,令人烧去。
她只粘上一点,已是这般狼狈,秦秦怕是更加要吓坏了吧?
淡淡疑虑再度拂上心来。秦秦是徐琼巧的独养儿子,因为有着先天上的不足,愈加宝之,平素多住在园外她自己家里,难得接进来玩两天。今天这种意外决非是巧合,是谁把他带了进来,又无巧不巧地跑进万松林来呢?妍雪惹麻烦上身不止一次了,头一年进清云,停云楼落坠几乎身亡。那次“偶”事件,后来谁也没提的糊里糊涂揭了过去,但谁都知道那不是意外,分明有人精心设计。是谁极力与妍雪为难,抓住每一次可趁之机?
闯下这桩大祸的妍雪,单单是令她颜面无光,自己最多只是一时生气罢了,可她现在惹到的,远远不止一个人了呢。
许绫颜想起了林中混乱而尴尬的一幕,有点好气,更有些忍俊不禁。出事以后,裴旭蓝第一个冲了过来,一脚踏在只有一层浮土的坑里,他反映稍快一些,立即又跃了起来。后面一大群人却没有这么好运了,剑灵和学苑老师们纷拥而上,踩破地下一个个坑洞,坑很浅,人却多,一个刚进去,想要跳出来,被后面的人前赴后继的又压下去,于是,十几个人挤在一道怎么也爬不出来。那种嘈杂、纷乱,突如其至的惊慌失措,清云园建成以来从未有过。
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这一回只怕难逃其咎。
而且,也没有人再替她承当了呢。
许绫颜料得不错,黄昏时分谢红菁来看她时,告诉她:“小妍被关到静室的那个山洞里去了,面壁思过。”
如此决断,甚至没有和她商量。既成事实,许绫颜唯有苦笑:“她也就顽劣而已,大概实在无聊,生些是非。秦秦是中途跑出来的,这等意外谁能想到?也不能怪在她身上。”
谢红菁不以为然:“你还护着。你们都待她太好啦,这个孩子,从小就缺管束,越大越不象话,今日你我还制得住她,将来武功有成,嘿嘿”她沉默了一会,缓缓道“她是天生反骨。”
许绫颜微惊,且有略微不快:“你想得太严重了。”
“我们都猜她是三姐的女儿,”谢红菁把几年来的猜测和盘托出“但你想想,三姐的女儿,那么――谁是她的父亲?”
许绫颜的脸白了一白。
“那个人,曾经一而再,再而三妄图控制清云,他是几乎成功了呢。小妍的性格有哪一点象三姐,如果不象三姐,只要血统里来自于一半他的承传,哼,说不定,我们”她肃然,轻轻吐出四个字“养虎为患!”
“不!”许绫颜叫了起来“你偏见何其太重,你看她对慧姐,何等慕孺情深,师姐,不是我打击你,你的素月,我的芷蕾,哪有一半及得上她?”
谢红菁微微一笑:“芷蕾天性使然,原是非得如此不可。你这两年为了她,除了先前书宛以外,不再收徒,其实也不用这样,另外再挑一二资质好的孩子,陪陪你,说说话,也是好的。我看芷蕾也寂寞的很,未必不希望多几个师妹。”
她不动声色的岔开话题,许绫颜无可奈何,顺水推舟地问:“秦秦怎么样?”
“那还不是吓坏了,好容易洗净了蛛丝,琼巧怎么哄他都不会哭了。我给他服了一剂安神药,这会子睡了。琼巧哭得什么似的。”
许绫颜叹了口气,道:“小妍进那个石洞,你不怕万一吓坏了她?小妍虽然机灵,毕竟还小。”
“不用担心。她疯了这许多年,你何曾见她出手伤人,可见心性未失。何况”谢红菁深深颦眉,这时突然提起的“她”显然并非小妍。想了一会,忽又转了话题:
“对了,正要告诉你,藤阴学苑所有那些剑灵,给我分成七路,赶进万松林,不论遇到什么变故,七天不许出来。”
许绫颜意外:“啊?”
“碰到些许意外,居然闹得人仰马翻,手忙脚乱,这要传了出去,咱们的脸面往哪儿放!以后行走江湖,两道捆马索,几个渔网,嘿嘿,我们清云园精心培养的剑灵就全成人家网中之鱼,瓮中之鳖了!与其有朝一日闹这样的笑话,还不如现在就赶进万松林,吓死活该!”
许绫颜苦笑道:“这些孩子原是娇生惯养些,但你突然来这么一下,这个”那座茂密阴森的万松林,连她单独进去都不免有些怵,把那些未成年的孩子赶入深不见底的密林,忽然使其从锦衣玉食,一呼百应的春风得意中受此大惊吓,这一手着实当真也是绝,且听谢红菁的意思,还不仅仅让她们在密林中熬上七天而已,她只有暗自祈祷,可别真的吓坏几个才好。
华妍雪蒙了双目,跌跌撞撞地跟着迎枫走过了一大段崎岖不平的山路,耳听得园中喧嚣渐渐不闻,饶是她胆大妄为,也不禁一股寒意冒了出来:“难道她们恼了,要杀我不成?”
幸好这极其可怕的念头才一涌出,前面的迎枫就停了下来,妍雪孤零零站着,象一根木头直立在辽原上,周围都是虚空的感觉,极想有个依靠。只听得迎枫和另一个人唧唧歪歪低声说了半天,她支着耳朵听,模模糊糊的难以分辨,撇了撇嘴:“大不了你就说我坏话而已,哼,不听便不听!”
然后一只大手握上她胳臂,象铁箍一般,把她往前面拽,她痛得忍不住哼了出来,挣扎了一下,愣是没动脚步,那人笑道:“看不出来,小小年纪,便有这样的耐力。”
妍雪不知她的名字――菊花,清云园武功最高的人,得她一赞,无上荣幸。
她只知道胳膊上的那股力道突然加强了,再也立不定脚,身不由主往前冲,那人道:“小姑娘,你在这里面,好好静坐思过。”
那只手放开,与此同时妍雪感到自己原本又酸又麻动弹不了的手臂也能活动了,不假思索地立即扯下蒙眼巾,只瞧见斜阳射进山洞的最后一点跳跃光芒,她扑过去叫道:“喂喂,你们做什么!”
洞门在她扑到之前,轰然一声关闭,华妍雪突然陷身于一团漆黑之中。刚才用布蒙眼,好歹还能感受到一些天光,这时却是一种深陷的、不可自拔的黑,仿佛是在一个泥沼,眼耳口鼻都在瞬间被掩盖起来了一样。
华妍雪倒退了一步,心里募然空空荡荡。
除了无边无际的黑以外,另外席卷而来的,是窒息的静。
周围是那么静,不能用“安静”来形容,那是一种死一般的寂灭。并不是没有声音,相反,各种声音纷至沓来。空气的流动,她的一时难以自控的呼吸,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以及,推进山洞时,外面的一点余音犹在耳畔回响,各种细微的平常无法现的声音,在这密封的山洞里,组合成为一只金属交击的大乐队,拚命撞击在山壁上,的折射回来,又组成新的和声加入,没有一点点声音能从这山洞里逃逸出去。
这种古怪的声音,形成了唯独缺少“人籁”的虚空的寂灭。
不知是洞内空气的混浊燥热,还是不由自主涌出的害怕,华妍雪全身单衣湿透。
她极力的向某一个部位靠近,――她完全不晓得那是什么部位,在这样的沉寂中,连方向感也于瞬间失去,――只想找到一个能倚靠的所在,至少,不是这样四面虚空的感觉。
黑暗中,她似乎摸到了一点什么,紧张感却愈加深了,她慢慢的摸索上去,是石壁,是石壁!
然而,随之自己在无意识中出的尖叫把她再度吓了一跳:那是什么石壁啊!阴冷,潮湿,滑腻!指尖酸涩微痛,好象一瞬间有无数细针刺了上来。
华妍雪不确定自己是沾上了一手的青苔,抑或是一条阴冷的眼镜蛇。
募然间,一种委屈,不可抑止的替代了她的恐惧占了上风,终于压抑不定,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不要在这里!”
她从慧姨落难之后,狠下心来学她,始终未曾落泪。今天一哭,自觉丢人不已,可眼泪便是忍不住滚滚而下,似要将数年来的委屈、愤懑,郁积在心头的怒火一齐哭出来。
没有人答应,只有自己的哭叫在洞内盘桓一遍遍,华妍雪几乎崩溃了。
便在这一刻,前方洞顶,亮起幽幽的一点火光。
无边的深黑之中,乍现这一点火光,华妍雪脑子里轰然一炸,把它顿时放大成了一团强光。
光影映在壁上颤颤巍巍,在她看来,是那团强光在飞速移动。华妍雪顾不得后面石壁的可怕,将全身靠了上去,额上大滴大滴的汗不住滚落,她有一种直觉,接着,就会从强光里跳出一个浑身雪白影子,飘近,飘近,用白纸一样,完全没有五官的脸的逼近了她。
白影没有出来,而是一阵阴暗怪气、充满了恶意的笑声:“嘿嘿,嘿嘿,哈――哈――哈――,嘎――嘎――”
每一个笑声,音一致,其间划得好长,好远,仿佛极力制造着一种人为恐惧。
是“人为”的,华妍雪听了出来,心里反而一下宽了很多,之后,她看见了光影里,探出了一颗人头。
“巫婆!”
华妍雪大骇欲逃,不是白衣没脸的鬼,可比鬼好不了几分,是巫婆!
那颗头,冉冉白根根直竖,一张脸却象剥光鸡蛋一样的光滑,脸色白得和头差不多,显是常年不见天光之故。嘴大张着,露出稀稀落落几颗牙齿,晶亮的馋涎挂落下来,最可怕的是她的眼睛,几乎无法形容,那是混浊的,不分眼黑抑或眼白,就那样平平板板的看过来,华妍雪几乎连抖的勇气也失去了。
“小姑娘,”她怪笑“嘎嘎,你是头一个到我家里来的客人。”
“客人?”华妍雪极力使自己冷静下来,总算想明白了前因后果。云姝恼了自己捉弄许绫颜,更牵连到无数人糟殃,决意让她受到一些惩罚,才把她关到这个山洞来。
那颗头摇晃着,灰色的眼睛愈加诡谲迷离,继续问:“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想到要跟这么一个巫婆共处,尤其是从巫婆的话音里感觉到,这是她的“家”仿佛她已住了一生一世,华妍雪不寒而栗,难道云姝也要把自己关上一生一世吗?!
“小姑娘,你在害怕么?”巫婆不怀好意地笑。
华妍雪努力使自己定神,看起来这个巫婆没有那么可怕,她只想聊天而已,也许是这个“家”只有她一个人,太寂寞了吧。
大着胆子回答道:“我叫华妍雪,你是谁?”
简单的反问,却如末日来临。
不停摆动着的头僵了那么一会,那张光滑的脸上似也突然生出无数皱纹,巫婆喃喃:“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
她尖叫起来,除了那颗头以外,又多了一只手,拚命扯着自己的白,叫道:“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
白纷纷扬扬的飘落,巫婆疯狂至歇斯底里。华妍雪看得呆了。
巫婆看了她一眼,目中露出凶光,恶狠狠问:“你是谁!到我家来干嘛,想要害我么?没这么容易!”一只枯瘦的手,或称爪子更为妥当,向妍雪一招。
只是这样随意的一招,华妍雪被冷汗湿透而粘在身上的衣服突然鼓荡了起来!强劲的吸力,把她往巫婆那里拖。
华妍雪大惊之下,哪里肯过去,反身向另一面便跑。
巫婆轻“噫”一声,目光如电,已是看了出来:“你是慧姐的徒弟?”
华妍雪骇然:慧姐?慧姐?!
如此熟稔的称呼,从这样一个巫婆口中说了出来,直是天下最不可思议之事!慧姐,慧姐――向来是只有慧姨的同门才会如此称呼!难道她是慧姨的同门师妹?慧姨,那清雅如诗,淡然隽和的慧姨,竟会有这样一个――妹子?
就在她楞神的片刻,那巫婆再次出手,这一回,卷过来一根长带,华妍雪眼睛尚不能完全适应昏暗的光线,只见长长的一根什么东西挥舞而来,她还来不及分辨、反映过来,就被那带子卷住了腰,带子不住滚动,一会儿的功夫,把她双手捆在腰间,象裹粽子一样动弹不得。巫婆把她慢慢吊了上去,两人面面相对,灰色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瞧着华妍雪。
到了这里,华妍雪才看清楚,其实两人并不在一间石室,那巫婆仅仅是从一个圆洞里探头出来。圆洞很小,伸手的时候,她的头就必须得缩回去,只是因为刚才在下面,她又惊恐过甚,未及注意到这一点。
华妍雪试探着道:“你欺侮了我,慧姨不会放过你的,你、你这恶婆婆,快放手!”
出乎意料的,巫婆居然没有回答这句挑衅,只是咕哝了一句:“徒弟管师父叫慧姨?又是她玩的新鲜花样。”
眼前此人与慧姨果然有着千丝万缕的紧密关系,她指慧姨爱玩“新鲜花样”那正是慧姨从前活泼爱笑的性格,华妍雪心下大定,笑道:“喂,既知我是慧姨的徒弟,还不放了我?”
巫婆哼了一声:“小姑娘虚张声势。慧姐如今自顾不遐,她要管得了你死活,还会把你扔到这个比做鬼还难熬的地方。”手上带子募然松开,华妍雪扑的一下落到地上,险险摔跤。
“你连这也知道啊?”华妍雪摸着胳膊上的痛楚“你、你是慧姨的――”
她想说师妹,或说“清云十二姝”但云姝即使不算慧姨,哪有如此七分鬼三分怪的人物,竟是问不出来。
巫婆脸色飞快阴沉下来:“臭丫头,你给我老老实实呆着,不许多说多问!不然,我要你的命!”
华妍雪对她还有几分害怕,乖乖的躲到最远处,光影远了,那白的人头也朦胧起来。隐约见到她脸上闪过一丝痛苦,不知何以,华妍雪不期然生出了几分怜悯。
难道她是长期躲在这阴暗不见天光的所在,以使极力忘却了自己原来的身份?
她也是清云园的罪人?
她既与慧姨份属同门,和谢帮主她们也是啊。再狠心,再认定有罪,不该是这样来对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