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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冬的下午,阳光煦暖如三春。不知为何,慧姨两个小徒弟一个也不在。
方珂兰打量我一番,笑道:“年轻的女孩子,不要穿得那么素。”
我穿的是一色素白绫袄,浑身上下无修饰,与清云富丽堂皇的颜色相对照,确是太嫌寂冷。也不分辩,只赧然微笑。质潜与慧姨不相熟,见礼后不声不响的坐在一旁,这时闲闲插口:“我倒是看她穿白色极好。”
方珂兰笑道:“我也没说她不能穿白色,你急什么!只是年纪轻轻的,你要穿成这样,我们这些老太婆可该自动进灰堆了。”
我不得不开口了:“锦云自父母亡后,立誓守双重的孝十二年。且如今祖母的孝也在身上。”
方珂兰摇头叹息:“你这孩子也太自苦了,这又何必呢?”
我不愿多提此事,转过话题:“慧姨,小妍她们平常不来的么?我才过来时,倒怕打扰你们。”
慧姨道:“小妍受惊以后有点烧。阿蓝陪着她呢。”她的眼光掠过了我和质潜,幸而接下去的话和她的视线无关:“你要过来,便只管过来。他们调皮得紧,极爱热闹。”
便在此时,院子外头有人声:“慧姨在家吗?”
慧姨略现诧异之色,应道:“我在这儿,是银蔷?”
不等她话音落,一团靓丽的光影募地出现,刘银蔷在门口立定,朝屋内四下里一望,回头笑道:“妈妈,我说我有神机妙算不是?我猜文大姐姐一定在冰衍院,文大姐姐既然在,宗大哥当然也是一定的了。”
等她一连串说完了,我方见到在银蔷身后的那人,忙起身招呼:“绫姨,银蔷妹妹。”
银蔷也不理我,也不理质潜,自顾到慧姨身前坐下。自银蔷一到,这幽静之所当即大大热闹起来,满室皆闻其声,向慧姨问东问西,身体可安,心情可好;近来爱吃些什么,她让人做去;小妍是否还刁钻古怪惹她生气,不然由她来想个法子捉弄下那小调皮。
梅苑听见晒纺线的丫头提起“刘姑娘”我也未加在意,此时才明白原来指的是刘银蔷。大小姐泼翻了醋坛子。我眼皮略略向质潜一抬,只见后居然也只是和许绫颜、方珂兰一样,笑嘻嘻的听着,仿佛颇有兴味,不时颔表示附和肯同。好象刘银蔷此来,同他全然无关。
银蔷说够了,似是累了,突然陷于沉默。
天色变了,一会儿之前还是阳光融融满室,转眼阴云密布,朔风挟着雨雪的凛冽卷地而来。室内迅速为一片黯淡所笼罩,连得银蔷衣裳间的一抹明艳娇红也透出阴暗,温度极遽降低。慧姨经不得冷,丫头翠合进来生了火炉,她吸进了炭气,背转身去低低咳嗽。我担忧地看着她――慧姨,什么时候身体变得这样糟糕?
银蔷意兴阑珊地站起来,道:“打扰慧姨太久了,天也不好了,我和妈妈先走了。――质潜哥哥,你走不走?”她自进房起不曾正眼瞧过质潜,即使在说这句话时,也不看着他。宗质潜却毫不意外:“也好。”
我抢着道:“我再陪慧姨坐一会。”
宗质潜带着淡淡笑意,转向慧姨着地一揖:“向为俗务缠身,少来问安,还望慧姨见谅。以后免不得常来叨扰。”
于是连方珂兰在内,众人纷纷告辞离去,我掩上门,回头,慧姨若有所思的望着我,我笑道:“慧姨,怎么啦?我脸上生了花不成?”
慧姨不理会我的顾左右而言他,缓缓问道:“云儿,你刚才说,守孝十二年?”
我敛去笑容,肃然道:“祖母抚养我长大,她仅有我一个孙女儿,我需得为她守孝三年,如此算来还有五年孝满。”
慧姨沉吟:“五年?云儿,你有二十二了罢?”
我微微笑了:“慧姨是否怕我到时嫁不出去了?――嫁不出,就与慧姨作伴嘛。”
慧姨笑道:“自然不是。――但,有些事情有些人,机会往往稍纵即失啊。”
我知道她指的是质潜,慧姨也同样误会了。
“慧姨,”我坐到她身侧,谴词砌句地说“清云昔日玩伴,都分开十年了,彼此已很陌生,要从头熟悉也不是很容易的事了。”
“施姑娘”
外面翠合在招呼,冰衍院的这个下午热闹得紧,走了一批又来一批,可又是谁在这风雨即将降临之时过来呢?我寻思着,却见慧姨已立起身。
“小妍在不在?”是一个清脆娇嫩的女孩子的喉音。
“华姑娘?她不在啊?”
慧姨亲自开了门,道:“芷蕾,小妍没来。下雨了,进来暖暖身子罢。”
随着打开的门,刺骨寒流扑面而至,一个女孩披着件大红鹤氅,悄没声息走了进来。
我认得她,是那个清丽如画、对小妍关切却又神情淡漠的女孩子。
“小妍有点烧,我去学苑找她,可听说她到这里来了。”那小小女孩语音清冷,微颦着眉,为自己何以找来加以解释。
慧姨扶着门,道:“哦,我也是听说她病了,今儿不来了。连阿蓝也没来。”
女孩贝齿轻轻一咬下唇,露出浅浅笑意:“阿蓝确也不在。这两个人,必定是找了借口溜到哪里去玩了,碰上雨雪,活该冻他们一冻。”她眼波流转,落在我身上“文大姐姐。”
慧姨犹立在门边,给我介绍:“云儿,她叫芷蕾,姓施。”
我点头微笑。室内生着火炉,芷蕾一进屋便嫌太热,低头解着斗篷。我过去,帮她解下鹤氅雪帽,里面穿一件银鼠皮袄,也一气帮她脱去,皮袄很紧身,掣住袖子向外拉了两下,就听到“当”的一声,她身上挂着的一物掉落在地。
我俯身捡起,是一枚圆形玉璧,光华莹润,触手生温,其上若有宝光护身流动,龙凤花纹交缠。我未加在意,略略拂掸,正要给她重系丝绦,玉璧映着炉火的光,清清楚楚映出金丝镌嵌的二字:“冰衍。”
“冰衍”?看字迹,正是慧姨手笔。当我在手中翻看时,芷蕾问:“文大姐姐,你是否见过这块玉?”
我谨慎地回答:“没有。”欲替她系上,她一手接过去,我接触到她的目光,不禁为之一惊,小小年纪,那一对亮晶晶的眸子竟直入心底。
她道:“可我一直很奇怪。”
其势使慧姨不能不开口了,慢慢说道:“芷蕾,奇怪什么?”
芷蕾显然是在等着她问话,当即双手奉上玉璧,道:“你看看?”慧姨不接,反向后退,神色间掠过一抹仓皇。
芷蕾并不相强,道:“慧夫人,我早就想问,可老是忘记。这玉上的字,和你冰衍院的题匾,是一个人写的么?”
慧姨脸色苍白,苦笑:“是。”
我脑海里现出当年诏废玉成帝列数三十二项罪状,第五条:“破千年完璧,损万里山河龙脉。”――难道说,就是这个女孩儿手中所持玉璧?!
芷蕾睁大眼睛,紧紧追问:“是谁写的?”
慧姨道:“是我的笔迹,自然是我写的。”这句话一经出口,她全身力气似已用完,颓然跌坐。
年少的女孩目不稍瞬地盯住慧姨,分明还有许多疑问,神情却松弛下来,只咬唇轻轻一笑,不再追问什么。
但是两之间相对,隐隐含着的一种具有危险味道的锐气不曾随之稍减。在这种沉重的气氛压抑之下,疑惑与惊惧一起涌上心头,我也几乎是颤抖着了,忽听得芷蕾道:“大姐姐,帮我系一下。”
我回过神来,接过玉璧,出于紧张,这一次甚至不敢再细细看它,给她佩挂妥当,牢牢打上丁香结。
慧姨如泥塑木雕一般的坐着,恍若全未听见她的话,并不回答,直至系好,方涩声低语:“芷蕾,玉和璧,乃是不世奇珍,你需得好好保管,切莫再轻易掉落。”
“玉和璧”三字出口,证明着我的猜想即是事实。那么,这的确就是离国千年以来用于传世、确认帝王纯血之后裔的玉璧了!十年前玉成帝后尽焚于宫中,此玉亦随之消失,不想今又重现于世。
芷蕾答应,从她眼底迅速掠过一抹笑意,我又深深一惊:这是安排好的,根本不是来找小妍,也不是那件紧身的皮袄扯落了玉璧,这一切她都是故意的,故意要让玉璧掉落出来,故意要看一看慧姨的反应。
慧姨早已转侧无心,失魂落魄。天色不早,我默然告辞,缓步向梅苑。
梅苑在清云外园,隔着两座岭子,我慢慢步行。我需要这一刻的宁静,来整理思路,整理今天所见惊心动魄的种种。
方才那一幕,无意中让我窥见事实。芷蕾姓施,慧姨介绍时语气古怪,我当时并没在意,此刻方才想起,玉成帝之皇后,正是姓施。这个孩子,十有便是玉成帝后留下的唯一血脉冰衍公主。如此说来,近些时外界盛传的猜测,清云园找回皇族后裔,当非无凭。
时将年底,园内到处张灯结彩,充满了喜庆。然而风雨凛烈,林谷间飙风盘旋,松涛呼啸,一阵阵刀割般刮过面庞,我丝毫不觉寒冷或潮湿。要冷,也冷不过心里。
我以为,谢帮主费尽心思接我回来,是要解去一段旧怨,我以为,她们对于往事多少怀有一些歉疚,希望在我身上补偿。
看来事实远非如此简单。
清云收养芷蕾,不可能只是收养孤女那么动机单纯。早些时候我们在书信中商议的,年后上京,与朝廷修和,为我父母正名,只怕也决不能如表面一帆风顺、顺理成章。
寒风夹雨,肆意袭卷,我几乎不能呼吸,说不出的辗转痛楚,没有什么,比现清云不以诚意相待更令我痛心的了。清云想做什么,与我无干;为什么要以我父母的名义,千方百计诓我入局?
今后何去何从。及早抽身,脱离这是非之地,还是顺着她们为我安排好的路途,继续走下去?――走下去,自是祸福难测,前途难料。但若此时抽身,似也不妥。
先父母沉冤待洗,这件事情无论如何,要着落在我的身上。清云以此为借口找我回来,我不能临事退缩,更不能令父母清誉,长久蒙污。
况且,还有慧姨。“破千年完璧”多重的一项罪名,曾经掀起多大的风波!那一场震惊朝野的违例之乱,即使我当年尚幼,即使我随祖母居于原藉家乡,遥距京畿千里之远,我依然可以完完全全感受到当时满朝的恐慌、愤怒,犹如惊天巨浪,翻滚浊涌。
公主百日庆贺之期,不知出于何种想法,玉成帝除册才出生的长公主号为“冰衍”以外,――此举便已使皇后及一些忠厚持重的老臣大为不满,谁人不知,沈慧薇乃是玉成帝在民间最为心爱的女子,而又谁不知,清云第四代帮主沈慧薇,所居之处,即为“冰衍院”――公主百日这一天,玉成帝颁下旨意,在确认皇家血脉的千年完璧之上,铭刻“冰衍”二字。他要使“冰衍”二字,不仅时刻镌于自己心头,更要使这两个字,连同沈慧薇的名字,天长地久的镌于传国玉璧,永远流传下去!
圣旨颁下,从极品大臣,以至边远小镇的职卑微小之官员府吏,无不大惊失色,上书阻奏,泪涕俱下,痛心疾,甚至有不惜拚命以死相求。使用各种方式、各种渠道呈上的阻奏、谏议,当天破纪录的多至万份,开离朝一日奏议数量之先河。群情汹涌,物议沸腾,怪罪矛头纷纷指向了那个此事从头至尾,未尝露面的女子:沈慧薇。指为惑君媚上,皆出其意。
而玉成帝对此的回答,便是我在芷蕾手里所看见的,慧姨亲笔笔迹的那两个字:“冰衍”
不久之后嘉覃五年之变,宇亲王篡政夺位,所颁废诏中,列举玉成朝不赦之罪,多为补凑无中生有之项,有些到今天已无足轻重,比如我父母便不再被视为“乱党逆臣”但是“破千年完璧”这项罪名,无论哪一朝哪一帝在位,都是决无疑议成立的。
慧姨也是在伪帝登基之后,无立足境,隐入幽绝谷。
清云与朝廷对立,慧姨尚能为清云庇护。即使今将修好,双方也必然会缓和模糊其中的一些矛盾,并不会特意来追究慧姨种种罪名。
可是我不能确定,清云不公开的收留那个女孩,究竟存何居心?有何图谋?――连我在穷乡僻壤都听说了清云暗援皇裔,今上不可能不知。这番“修好”无疑是如履薄冰,暗湍急险。
而那个女孩子,如此年幼,便如此犀利,如此敏锐,明明觉着慧姨神情大异往时,偏偏不再追问,留着主动,尽可以在接下来每一时每一刻重拾余韵。难以想象,未来真相既明,教慧姨怎样去面对这玉成帝唯一嫡女,那女孩又会怎样来看待慧姨所负“破千年完璧”罪名?
怪不得,慧姨时时刻刻眉眼之间总有一股悲哀流露,她早知清云意图,她是早就在准备随时加诸其身的辱难了啊!
另一个疑惑又重重地压上心来。慧姨隐居幽绝谷,多年来步不出外,其意自是为了来日大难,保身避祸。清云自帮主以始,至十大星瀚及鸿风,无不劝我回园,可是,并没有她在内,她甚至未随书捎过一言半语。我万万想不到的是,在我回来的这一年,她居然也迁出幽绝谷了。
要叫她破誓,更早一步迎接命定中难以逃脱的灾难,自然是有一个重大的、不得不行的理由。――那么,她又是为什么?为了谁?
昨晚停云楼所见,以及萧鸿院灵堂她那令人不安的探问,反反复复盘旋于心。慧姨和小妍的脸,不断闪回于我眼前。
我烦乱不堪,且有无端恐慌。
雨到夜半,飘起雪来。这是最为令人厌烦的天气,雪不大,冷雨密集,淋淋漓漓,不止不休。翌日早起一看,雨雪混杂,拖泥带水,中间路面虽经打扫,而那一堆堆、一撮撮积在道路旁、角落里,以至屋檐树梢、山坡峰顶,到处是黏湿湿、烂绵绵的脏雪污水,既损景观,又失韵致。
天蒙蒙亮,我吩咐迦陵备马,悄然驰出梅苑。
咏刚住在座落于西边峡谷内的浮翠庭,是清云专门用以来招待重要客人的所在,从那儿走斜线出谷,很方便就可以出园下山。
林木葱郁中,水气和雾气缭绕互缠,山谷间充溢着挥之不去的迷?。他闲而无事,在廊下抱着双臂,百般无聊地望着雨珠自檐下淅淅沥沥挂落,见我自雨中匆促出现,吓了一跳。
“怎么一大清早冒雨来了?”
我笑道:“我放心不下,来看看你。”
随他进屋,脱去外面湿透了的外裳,让人烘干了来。咏刚舀来热水,给我洗脸。然后对镜坐下,解开头,用毛巾一点一点擦干,拿了梳子,一绺绺细细挑开,慢慢梳理,犀角木梳在间毫光微烁。
我十五岁以前,每因思念双亲躲在暗地里哭,哭完以后面湿乱,他总是寸步不离陪着我,总是在等我泄完毕之后舀来热水,洗脸整,继之以言语宽慰,必要哄得我解颐方罢。重温旧事,倍感温馨,他在镜中看着我,说道:“你有心事。”
我匆匆赶来,确是想把昨天的事情告诉他。但到了这里,又改变主意,人多口杂,恐多是非,那般重要隐秘的事,还是暂时不说为妙。
“咏刚,也许我来错了。”我寻思着,慢慢地道。祖母在世,总是告诫我,不许和清云再联系。“你父亲立身清明,一时名誉蒙污,终久会还他清白。那个是非之地,你不许再回去!”支离病骨的老人家,在床上犹自叮嘱。但我这个素来听话、顺从的孙女儿,终在这件事上违拗了她。她生前我虽是绝口不提回园,然而她明白,只待她一阖眼,我便会离开那个与世无争的逍遥家园,踏上她绝不愿意我踏上的征程。祖母是怀着强烈的失望离开人世的。
咏刚温和地笑起来:“可你不来,不会安心。既走出了这一步,咱们就坚持着走到底。”他拍着我的肩,柔声道“你看你,老是眉尖若蹙,眼睛里雾气茫茫。我希望你早一天了却心头大事,也好早一天真正开颜。”
“可是,万一这件事底下还藏着莫名凶险呢?万一也会连累于你,――你会不会后悔?”
他没回答,只反手握住我。我倚入他怀中,凄惶如寒鸦乱飞无枝可栖的心情,渐复宁定。
谢帮主派人找,叫我早些回去,说是有要事相商。我估量着,冰衍院生之事,尽管没有外人在,她也不会不知。
雨过天青,募地一轮红日升出,射出万道光芒,雾气消散弥尽,长空如洗万里无云,满山树木青翠欲滴。我不着急赶回,收着马缰,徐驰缓行,身后忽闻银铃般清脆笑声,有一骑如风从我身边擦过,马蹄踏起道上雨花飞溅,我纵马闪开。
马上之人回过头来招呼:“文大姐姐!”
是彭文焕,纵驰的身前还有一人,探出一颗脑袋,扬手笑道:“大姐姐!”
却是个男装少年,戴着束银冠,大红箭袖,墨绫长靴,晨风中梢飞扬,眉目胜画。我怔了怔,方才认出:“这是小妍啊?”小妍甚是得意,咯咯笑着,做了个鬼脸。
我又好笑又好气,这小丫头,托言什么受惊、烧,传得沸沸扬扬,人人皆晓。原来,扮成男孩模样,跟着文焕溜了出来玩。
我不由笑道:“你们两个,就这样大摇大摆到处乱跑么?”
文焕笑道:“天气放晴,我带她出来遛遛马。这就送回去了。”
小妍不依:“文焕哥哥,不嘛,那里气闷得紧。你说要教我骑马的,不可食言。”
我心头不觉一动,笑道:“可你这样子不成体统,被谢帮主她们看到了,要挨骂的。”
小妍头一扬,嘴一撇,说道:“谢帮主日理万机,多少大事待决。再说大节下的,谁来管这么件枝节末叶的琐碎小事啊。”
这女孩,眉梢眼角悉堆秀气,一颦一笑意气风,我专注地看她,心下徐徐推想某种该当存在之印象,然而,丝毫也无。我轻轻地吁气,或是杞人忧天而已,但是,慧姨萧鸿院之语,究为何意?
小妍仍在央求文焕,文焕对她极是喜爱,道:“要不我先送你去梅苑玩,至于骑马,我还有事在身,今天不可得了。”小妍拍手叫好。
那两个是罕见的急性子,等不得我这样不徐不急,只闻得嘻嘻哈哈,笑声渐远。
回到梅苑,才把马缰交给弟子,迎面刘玉虹走了过来,倒象是专程在等我一样,搀起我手笑道:“出去过了?”
我点点头。二人在廊下走着,她道:“跟你一道来的辛咏刚,假如我记得没错,是你父亲的护卫辛中诚的后人?辛护卫是不是也跟着你父亲一起殉难了?”
我微微一凛,也不见她们打听在意过,却已对随我同来之人清清楚楚。我不很愿意和她们谈有关咏刚的事,凝思间,刘玉虹漫不经心地改了话题:“云儿,你昨儿见到质潜了?”
的耳目真灵。
她略有感慨,悠悠道:“记得小时候,清云那么多小孩在一起,我的儿子唯独最爱和你姊妹两个玩,是骂也骂不散,打也打不开。对小妹妹犹可说是照顾,你和他年龄相仿,却尤其亲密。”
我唇边浮起清浅笑意。
“我便与三姐戏言,我只得一个儿子,无法同时娶你两个女儿,但是瞧这情形啊,你总得有一个女儿,有一天得做了我的儿媳,哈哈。”
刘玉虹爽朗大笑起来,我垂了头,微感不快。她们说这玩话,不止一次,有几回我也在场,刘玉虹就指着我说:“我今儿就预定你这大女儿了。”我母亲生性恬淡,对于这些玩话素不上心,一笑而过。
戏语玩笑,犹在耳边,如今伊人早逝,妹妹夭殇。世事无常,从中窥见一斑。
“你和质儿,从小便有些缘份,两个生出多少事来。有一回你们两个偷偷跑出去,遇上凶险。质潜额上中了一记,血流不止。你吓坏了,抱着他的头只会哭。”
我免不得看了看她。难道平白无故的找我,就为说这些旧话吗?儿时旧话,即使重提,也该是质潜来说,她回忆这些则很不妥当。莫不是她会把当年的玩话,看成真有其事么?我只微笑:“少儿无稽,往事有趣。”
她叹道:“质儿这人,很让做娘的操心。年纪也不小了,成天在外拈花惹草,单单不论婚娶。我倒怀疑他,是不是在等着你呢?”
终于说到点子上了。但是很奇怪,以昨天情形来看,宗质潜和刘银蔷显然已经过了明路了,上至许方,下至丫鬓之流,无不深知。宗质潜对这种关系,也是默认的,她是看不出来,还是故意不认?许绫颜的女儿作宗家长媳,还有什么可不满意的?
“虹姨说笑了。”
她转目凝神瞧我,良久,叹道:“云儿,我这次见你回来,总是心事重重,郁郁寡欢。其实清云园对你来说,无一处不是伤心地,若非为了你母亲,你是怎么都不愿意回来的。”
我心里突的一跳,忍住眼泪。
“这些年来,半夜梦回独思,常自深愧,不能解怀。三姐之亡,说得冠冕一些,乃是为情势所逼,可何尝不是为我们这里每一个人所逼?”她神情间渐转激愤,语调也有些轻微地颤抖,我怔怔听着“而我尤其罪不可恕。那年她被她被锁住功力赶出去,唯一在她身边的只有我,我何尝不知她委屈。那时危险近在咫尺,我同样也不是不知。她求我替她解开被锁的穴道,我竟无动于衷第二天,她就失踪了”
我低声道:“虹姨,别再说了。”
我深心里,一千次,一万次,想要知道母亲失踪以至两年后被救自尽的根由。事到临头,听得虹姨逐渐接近了那个话题,我却害怕了,战栗了。――不要,不要说。但愿我一生一世,都不必知道那血淋淋的事实。
刘玉虹握拳击在亭柱,恍若自语:“我后悔,云儿,我好生后悔。我不怕告诉你,不怕你恨我。我誓,要给你,给她在这世上唯有的后人,一生幸福。哪怕是赎不得我万一罪孽,只望能略尽此心。”
我泪珠夺眶而出:“虹姨”
她正想再说什么,忽见一玉面朱唇之俊俏男孩气喘吁吁跑来,口中大叫:“文大姐姐,快来看。那边又有一个你哦!”话犹未落,一眼看见刘玉虹,急忙缩步。刘玉虹认了出来:“小妍!”
“刘夫人。”她吐舌娇憨而笑,做个鬼脸,拉起我的手便跑。绕回廊穿曲径,这梅苑玲珑的道路,这么一会功夫,她似比我还熟。
一径到了房前,人颇多,大家都围着在看什么,好奇又好笑地低低窃语。
“文大姐姐,”小妍拉着我“快来看!宗哥哥,让开,让开呀!”
我立定脚步,不肯跟着她挤进人群里,但围观之人自然而然,便让出了道,众人脸上皆笑嘻嘻的。
质潜在房中,靠着书桌,眉头微皱,有些不满意目前的围观架势,不过还是一付满不在乎的神气,似笑非笑。
见是我,他自若的表情顿时有些古怪。但那仅是一瞬间的尴尬,很快便侧过身子,含笑道:“多提意见。”
我一眼见到墙上挂着的那轴画像,不由得红晕满面。哪里是什么辘轳金井纺线丫鬓?分明是我,执一梅枝,俏立于花影梅林间。望着前方,神情羞涩,又微觉喜悦。那是乍见故人、又正当他与别人调笑时,我的神情,不想被他一股脑儿卷入画中。
自是他早就看到了我,反装作毫无所见的样子;低头疾画,也就是在画我。如今这轴工笔画像已是成品,双瞳如水,唇若含丹,身段面貌皆栩栩如生,亏他花了那样多心思。画上半阙未完篇的相见欢词:“落花微雨你,乍相逢,羞敛芳颜,惊入广寒宫。”――不曾写完,大概就被小妍闯入见到,闹将起来。
我说不出话来,突感有一道充满别样意味的眼光,仿佛喷着火焰。我一转头,望见银蔷一双火辣辣的眼睛。她穿着银红撒花百合裙,腰间褶裥密密层层,每褶都有一种颜色,微风吹来,飘飘转转,色如月华。清云接连三年的武魁,此刻站着,如随时可被风吹去一般。
“小子,画得不错嘛。”
我不用回头,便知刘玉虹尾随而来。
就连质潜,这一来也大出意外:“母亲。”
一向以性情急燥,办事严厉著称的副帮主刘玉虹出现在这极具私人戏剧化的场合,恰是她儿子的风流韵事,旁观之人,更添好笑,虽然怕她,纷纷散开,却躲在廊下柱后、苑中花傍悄悄儿等着看好戏。
刘玉虹笑吟吟地看看我,看看他,再看看画像,哪有一丝一毫的不满意?我暗暗叫苦。
质潜忽道:“仅是一轴画像而已。我一年到头,高兴起来,常常顺手画个十幅八幅的。云妹妹,此画送你,聊表欢迎妹妹初回一点心意。倘若不满意,撕了也好,毁了也好,那都没什么。”
他说着这话,却看在别处。我微笑接过:“多谢。”
刘玉虹瞪着他,没好气道:“既如此,你改天坐下来,给你老妈好好画上一幅。――看我怎么被你气死的,死了以后,还有点用处,高挂灵堂。”
我忽记起了萧鸿院,灵堂内,挂着的母亲画像,心中绞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