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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总督未曾料及,他的八十寿辰将会在烽火连天的日子里度过。
原本,他很高兴,因为他的大女儿皇甫龄在经历了多年封闭症以后总算有所好转,黄龚亭兴冲冲的特来转告:寿辰的正日子,他将会携妻同贺。
然而,突起的战事令人措手不及。
大离朝多年积弱,与邻近的瑞芒、农苦等国家作战,往往以割地赔款告和。这种情况直到十数年前新帝登基,才有所好转。皇帝性烈如火,刚强好战,迅速改善大离朝百年积弱的现象。
年初,皇帝下旨取消之前对农苦割让的出云十城和瑞芒的数个物产丰富重城的归属权,以及单方面打破赔款约定,这一系列行为惹恼两个强大邻邦,今年以来战事频繁。但各辖区总督军,仍按兵不动。
瑞芒和大离两国交界处横亘着无法逾越的丛林冰山,每年十二月到三月份冰川横流,大雪塞川,如此恶劣的气候条件双方无法采取任何实质性行动,无论多么剧烈的战事都会于每年的这个时期被迫中止。这也是皇帝敢于突然同时向两个国家交恶宣战的主要原因之一,一旦进入冰封期,皇帝立刻调动全部兵马,由枢密使龙谷涵掌军,务求在此三月当中,奇兵击败农苦。
这事经多年筹划,本来极有把握,不料临时变故出乎所有人意料,从已经被封锁的山区内,突然冒出一支精良瑞芒军,攻入兵员几近抽空的大离国境,如入无人之境,猖獗凶狠,生灵涂炭。
皇帝震怒,朝中良将都已往北伐,任禁军统领川照为西线兵马大元帅,出动京营,并征集一切可用之兵。这一次,各地总督亦在发兵之列。节度使军是自备,历来数量极少,不做规划。
皇甫总督忧心忡忡。他年事已高,对于家国、战事、胜败的得失荣辱之念远远比不得从前,此刻一心所牵挂的,无过于十年来朝思暮想的亲生女儿。皇甫总督早年无嗣,四十岁以上方得此女,从此开枝散叶,家业兴旺,他始终认为这一切幸运是由大女儿带来。
走得匆忙,甚至未及召来黄龚亭交代,就已上路。
所幸,没过两天黄龚亭派人赶来报信,表示皇甫龄因为重病初愈,想念父亲,他将会照顾妻子赶来战地,向老父亲贺寿。听闻此消息,皇甫总督真是喜出望外。
不过军中接取家眷,乃是大忌。是以皇甫总督和黄龚亭约定,起更后,悄悄将久违的人送来。
是夜,大帐之外,浓密的风雪湮没了仅有的几个士兵的身影。雪溅溅嘶鸣,一阵阵扑在帐篷上面,皇甫总督听着,一声声都似化作女儿紧促的脚步。老人心里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悲怆之感,两眼微微湿润。——是什么样的痼疾,使女儿十年来失去自由失去欢乐失去爱,只能够躲在阴暗的地方独尝苦痛?
十年长而又长的日子对女儿的思念化作烈火般燃烧,几乎使得这八十岁的老人坐卧不宁。
风声里传来一丝异样的声音,皇甫总督霍然而起,以火热的目光注视着挑帘进来的人。
黄龚亭把背上扶着的女子小心翼翼扶下,抱到地上坐着,解开了裹紧了女子的毛毯,露出一张苍白而枯瘦的脸来。
“这是”皇甫总督迟疑半晌,颤声问“难道、难道”
他说不下去,震惊的起手,轻轻触摸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庞。
“你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女子苍白的脸飞起一片红晕,颤抖双唇道:“爹爹,女儿不孝,这十年来睽违慈颜,惶恐不已。”
听她说话,老人这才确信了似的一把抱住面前女子,然而,手臂上顿然落空的力量使他大惊:“怎么?怎么回事?”
黄龚亭微微叹息着转目不视。皇甫龄自己撩起身下长裙:“爹爹!”
漆黑的长裙以下空无一物!
皇甫龄泣不成声,她丈夫一脸挚爱与哀伤,代她道:“令嫒炼制药品,不想被反啮。这样的晴天霹雳,任何人都无法接受。这十年来她痛不欲生,自闭自苦,只为心中牵挂岳父大人,终于渐渐又活了转来。”
总督大恸,女儿是多么骄傲之人作为父亲不会不清楚。皇甫龄昔日“毒媚娘”的芳名传遍江湖,人提及莫不畏让三分,一旦这种荣耀,被她自己亲手击溃,其间所经历的痛苦不难想象,由此罹患自闭症原在情理之中。
“孩子,你可是受了苦了!”重兵在握的老人没有了丝毫威严的架子,此时他的反映如同世间一切父母,老泪纵横的抱头相泣。
黄龚亭频频轻叹,微微下垂的视线犀利而冷锐,带着一抹深不可测的冷嘲。
父女激动人心的相会不上一个更次,残疾女子的精神即明显不振,黄龚亭借口妻子体弱并且只有他善于区分病况加以照料,带离而去。皇甫总督怅然的望住远去身影。
在他身后,轻悄无声的出现一道人影。
她在军中,亦扮成士兵模样,行动宛若狸猫般迅捷决绝,别处都看不出端倪来,只是眉目间的清丽逼人,令她还是只能小心翼翼的藏匿行踪。
总督缓缓道:“你不是说,我和女儿见面后,她将有所表示?”
吴怡瑾道:“大人,也许夫人受到钳制也说不定。”
“即便如此,她也应该有所暗示。”
“我想,一定有其他不为我们所知的原因。大人,家族戒指,只有夫人一人知晓,连您也不知藏在何处是吗?”
“那是没错。可”老人跌坐在地,浑浊的眼里没有半分神采,仿佛短短时刻的相会,给予这个老人的震动,足以使他猝然间变得更加苍老。
“大人!”吴怡瑾道“请你给我一点时间,我会查出原因。”
总督思考良久,颓然道:“好罢,我再信你一次。可你记着,我只能给你三天时间。无论如何,女儿在他那里,如果三天内找不出原因,我就会把总督兵权正式传给他!”
他沉默一会,又道“我父女相会,就算只有一天,一天完整的时间,就是立刻就死,我也无所遗憾了。除此之外,我还有何事介怀呢?兵权兵权又算什么?”
吴怡瑾见他如此,恐怕是三天也未必有耐心等,便说:“请大人也帮我一个忙。必须引开黄龚亭,我才有机会接近夫人。”
“我会安排的。”
吴怡瑾走出来,和沈慧薇相见,把情况说了。沈慧薇沉吟道:
“若夫人不是故意,这种情形有两种可能。一是她神智被药物或其他的方法所控制,现在不过是个傀儡,另一种可能则是黄龚亭掌握了夫人的弱点,使她不得不如此。若是后者,事情更难办。”
吴怡瑾微微皱眉,想着那个阴森如地狱的处所:“以那个女子的阴鹜忍耐,未必是后者。”
“我想也是。那天晚上,川照给过他一包药,想来就是此物效力。”
皇甫总督果未食言,第二天驻军扎于原地,令人请黄龚亭来,执意与他不醉不休,席间老泪纵横,虽不便明言见到女儿,但传位的意思已很明显。
这个传言由筵席间传了出去,不过半天功夫,军中便已传得纷纷扬扬。
而此刻,沈吴二人却悄悄设法进入了黄龚亭营帐。
然而,帐内空无一人。两人相顾失色,情知事情有变,立时抽身而退,整座大帐倏然平空掀起,四周东一晃,西一晃,蹿升的火苗耀眼夺目,冷森森的兵伐之气扑面而来。数千兵马潮水般涌动,满山满谷皆是壕鼓战声,最里面的举着短刀利剑,外面一重拿着绊马索以及倒钩网面,最外面,则是长枪强弩的骑兵。
重围中,白马银铠,黄龚亭殷殷微笑:“吴姑娘,你若想见拙荆一面,在下求之不得,何必如此大费周折?”
吴怡瑾脸上微现因怒气而致的红晕,即刻褪去,目不转瞬瞧着对方。数千兵马包围着两个弱小女子,黄龚亭亦下定决心此次必不容她二人轻易逃去,满天火光映着遍地清雪,照在那少女脸上、所穿的士兵盔甲之上,红白两种颜色都似闪电一般明丽,刺得他双目生痛。却见她收回冷冰冰的目光,微一侧头,向着同伴道:“慧卿,真是对不起,我连累你了。”言语轻缓,不紧不慢,沈慧薇微笑不置可否。黄龚亭一阵阵心潮澎湃,只觉风神如画,清雅扑面,仿佛从兵戈利器之间,突然氤氲满江南云水缥缈之气,他心神俱已远游,身不由主道:
“你两位若能弃刃归降,我决不与你们为难。”
吴怡瑾淡淡一笑,没有答言。沈慧薇却笑道:“我们姊妹受总督大人邀请,各处随便走走,敢是犯了么?诚惶诚恐,这就告退了。”
黄龚亭见她仍如无事人一般,他明明优势在握,却如一根绷紧了弦般紧张,丝毫无心玩笑:“既是受总督大人邀请,在下是新任总督,如此,也一样视姑娘为上客,请。”
沈吴对视一眼,均想:“原来皇甫总督终究忍不住了,让他得逞。”阵前换帅,三万兵马人心何向,确是危险之极。这一点比沈慧薇听说是川照统领西军更为忧心。
请字出口,众兵士闻风而动,重重叠叠扑了上来。怡瑾随手震开几枝长枪,发现这些士兵绝无武功高手在内,不过涌上来的人如同潮水,人多聚集的力量也就越大,即使武功再高,也禁受不起数十人组成的人墙一次撞击之力。
忽然一只柔软的手伸过来,悄悄握住她“千万不要离开我。”千军万马之中,沈慧薇仍旧镇定若常,盈盈微笑。怡瑾看着她的眼睛,她温暖柔软的手传递着坚定的感觉,失去师父以来一直如孤雁失寄的彷徨忽然之间得到依靠,那个无时不刻都嘻笑若常的师姐给她以一种最温暖最宁静的安全感,又是和师父在一起时的样子了。
接连几次撞击,吴怡瑾额上微微沁出汗珠,索性摘掉碍事的卫士钢盔,风吹来,乌黑的长发随风扬起,突现的惊人丽色,仿佛寒夜里刺破云层的闪电,照亮了每个人的心和眼睛。所有士兵齐齐倒抽了口冷气,瞬间一阵呆滞,然而等到定睛再看时,袅袅而起的云雾刹时使得那绝丽的容颜若隐若现。
云气以沈吴为中心,飞快向上升腾而起,几乎不用一盏茶时分就弥漫了整个山谷。士兵们一开始还相互可以看见最短距离之内人的脸,很快就连面对面站着也不分彼此了。只听甲胄兵器不住相击作响,马嘶人吼,惶惶不安,山谷连营燃烧的一堆堆篝火象夏夜萤火虫微弱跳跃。
“怎么会这样?”眼看即将成功,却天降大雾,黄龚亭只觉一股干火直冒出来,烧得心里口里火烧火燎“不许乱了阵形,大家守护好,各自守护好!不要乱,里面的人跑不出去!”
他一挥手,十几道本来湮没于士兵群之中的影子悄没声息蹿出来,扑入包围中心,人群中接连发出几声惨叫,有人大惊:“不好了,她们想逃走,快拦快拦!”
黄龚亭微微冷笑,他事先安排于士兵当中的杀手,如果仅靠大量士兵就能把那两人困住,这些杀手无需露面,一旦遇到这种意外就必须由他们出面。杀手们当然不会顾及到士兵的性命,唯一的目的只是用最快的时间和速度去他们的目的。
募地,一个士兵大叫起来:
“不对!没有雾!没有雾!现在升起来的不是迷雾!”
黄龚亭猛然向后转身,只见天边流云,山岱清廓,映着月华辉光,满山堆积白雪连绵,明晰如雕如镂,他豁然朗悟:“不好,准又是那个丫头在捣鬼!大家小心了!集中注意力!这不是迷雾,支持一会就能散去,外围的人,立刻张旗,鼓荡起风,这些雾或许一遇着风就散开了!一旦有人跑出去,就——”
他猛一顿,然后咬牙切齿地吐出两个字,
“射箭!”
可是浓雾弥漫的程度越来越是严重,黄龚亭想出来临时应急的法子,张旗鼓风,非但没有起到预期的作用,反而有如火借风势,使迷雾变得更加无孔不入的浓密厚实。因为杀手在行动,也因为士兵的过于紧张而相互莽撞误伤的人也越来越多,黄龚亭也喝止不住如此乱成一团的局面了。
吴怡瑾和杀手交了一招,力量之大使她向后猛退,她借势而退,脚尖点住一个士兵的长枪,飞身跃起。在这一霎有阵猛烈的风擦着她的脸颊过去,沈慧薇那边似乎遇到了什么阻击,左手感觉为之一紧,但随即跟着过来,同她一起跃过一重重的人马脑袋。吴怡瑾记住骑兵方位,抢过去只一招,便将人逼下马来,她顺手一拉,把身边女子同时拉了上来,放马狂奔。
“她们逃出去了,射箭射箭!”
万箭齐发,飞蝗如雨,冲出去的马匹很快形如刺猬般倒下。然而,马背上空无一人,不知何时已逃上山崖。
夜色迅速吞没了两个人的影子,山道崎岖陡峭,雪铺如银,也是仗着轻功卓绝才敢走上这边。吴怡瑾受了一点飞蝗擦伤,左臂受伤剧痛,左手上的力量也随之加重,慧薇的速度慢了下来。
“慧卿?——啊!”她回过头,突然大吃一惊。同伴左胸的铠甲里,不住有鲜血透出,几乎染红了半边身体。
“你受伤了!”吴怡瑾把她抱住,双手不住颤抖。这是什么时候受的伤?她为何一声也不出?
“是我们在往外冲的那个时候,对不对?”吴怡瑾极力的回忆着,那一道阴寒生猛的金铁之风,因为自己飞身起跃,而沈慧薇事前并不知道,而且她的右手拉着自己左手,行动的迅捷和方便大大受到妨碍,但自己起跃的那个刹那,她明明感觉到逼近的危险,却仍毫不犹豫的相随,这才受伤。
伤在如此要害的地方,这一路跟着自己飞跃抢马,翻滚脱逃,她竟然一声也不出!
“慧卿呀”她抱着她跌坐下来,喃喃地叫了一声,带着几近于苛责的眼光望着她“你可以拉住我的,我们可以再忍一会,找到最契合时机的,为什么不阻止我?”
沈慧薇面色如雪,却不住微笑:“激战时分,容得你一再找机会么?你没怎么受伤,这就很好了。”
吴怡瑾把她抱在膝上,伸手拉开那么沉重的盔甲,一道枪伤赫然在她心口上面两三寸处,伤口触目惊心。
“这里还很危险,你独自走吧。不过”她从怀中取了一样物事,塞在吴怡瑾手里“找到一个叫钟碧泽的人。还给他,他委的任务太重,我根本完成不了。替我说抱歉吧。”
吴怡瑾不耐烦的推开她手,匆匆做着止血包扎的简单处理,喂她服用了两颗随身带着的药丸:“伤口不在心脏,你不会死的,别和我说这些。”
“只是怕我想说的时候就没机会了。瑾郎,我认识你的时间不久,但我能求你一些事吗?”
吴怡瑾把她背起来:“说吧。”
“你放下我,别这样。”
“你说吧。”
“瑾郎?”
“嗳?”
“叆叇帮是由张敞祖师所建。”
“我知道。”
“他还没有死。”
“是吗?”
“因为他是闪族人,受到大离所有人的敌视,不得以借口假死。他的义女程雪雁,就是我们第二代帮主,但她也是早早传位给了第三代帮主,即现在的白帮主,所以叆叇立帮只有短短三十年,却已换了三代帮主。”
“这个你以后跟我慢慢的讲。”
“我的武功是由程帮主启蒙,而后,师祖把我送到闪族,从那个封闭的地宫闯出来,我就必须成为闪族的守护圣女。”
“什么?”
“闪族是一个飘泊无寄的民族,人们以为那是嗜血的邪教,凝结了天地邪恶之气。他们每到一个地方,被当地人仇视、追杀、驱逐,千年以降颠沛流离,误解加重仇恨,而仇恨又加深了苦难。守护圣女职责所在,便是守护闪族十万子民的安宁。我发过誓,虽然我是中原人,但我会尽到自己的责任,保卫闪族安全,帮助他们找到世代可以休生养息之地。”
“你不要对我讲这些。”
“瑾郎我请求你能帮我做到”
“你才是闪族的守护圣女。”
“瑾郎,还有一件事。”她的声音募然一紧,其间透出的紧张、清冷以及痛苦之感,使吴怡瑾一时也不敢贸然打断她的话头,
“师祖早年我想他是受过好朋友的出卖,尤其是女人所以,他建立叆叇帮,却并不是怀着慈爱之心。他他的行为他的行为神人共”
她轻轻叹息一声,咽下最后那个谴责的字眼。吴怡瑾不住走,她在她背上颠簸,似乎神智也随之起伏,宛若梦幻“他待人很严苛,你一直跟随剑神,是多么幸运。你可曾看过叆叇帮规,不可思议的严苛、冷酷、残忍、无情。瑾郎所以,我想求你第二件事,将来你要废除它,一定要废除它!要小心那个人,不要让别人再落到他手里叆叇招收的多数是女孩子,我真的希望所有的女孩,在叆叇找到真正的安身之处。瑾郎啊,你比我聪明,比我善良,比我好,你定能做到。”
吴怡瑾背着她走近一道山谷的隘口,风雪簌簌的扑下来,迷离了双眼。沈慧薇在她背上瑟缩,不知不觉昏迷了过去。
等她再度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山洞里,身下铺着厚厚的草叶。山上银雪铺被,这些草叶不知是从哪里找来的。正惑然,吴怡瑾抱着一堆枯木进洞,向她微笑:“你醒了。我们已进入边关岭区了,他们不可能大举搜山。你在此好好休息,我去去就来。如果太冷,就点火。不过最好是忍一下,火堆容易让人注意。”
“不要!不要走!”
慧薇抓住她衣角,手指一点也不放松“你去哪儿呢?你陪我,我要你陪我。”
怡瑾微笑:“刚才还有人赶我走来着。”
慧薇道:“是,我多么任性。瑾郎,不要离开我,瑾郎,你抱着我我才暖和一点,我怕冷,怕孤独,怕被人遗弃,求求你不要扔下我。”
她眼神明亮,两颊通红。这是伤口不曾做及时处理以后的恶化现象,她开始发高烧了。吴怡瑾有些着急,她的伤虽然不在心脏,但也是伤在危险的地方,何况伤口还很深,以她的武功,如果不是自己没有顾及到她安危的话,她根本不会受这么严重的伤。偏偏这时,这个平素嘻笑自若、大大咧咧的师姐看起来如此柔弱堪怜。
她半是昏迷半是清醒的话在心间一一流过,吴怡瑾一点不怀疑那是她找一个倾诉的机会,把心底里最痛楚最隐秘的话通通讲出来。——她以为自己就要死了,而其实,她似乎一开始就不想活。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吴怡瑾弯腰,重新把她背起来。慧薇颤抖一下:
“做什么?”
“你不要冷不要孤独,我们一起走。”
“去哪里?瑾郎,你现在应该回去啊,你带着我不行,我会变成累赘的。”
“谁说我们要回去?”
“啊?”
“我在这里附近看到过参客团,这山上有非常好的人参,或者还有别的药。我们去找。”
“那那不行!”沈慧薇吃了一惊,很快挣扎起来。
吴怡瑾紧紧按住她,生气地说:“你不想浪费我力气的话,就别再乱动。”
“别这样。”
“我们第一次见面,你把朱睛冰蟾让给我,那个时候我想我要认识你,我喜欢你,你会一直象大姐姐那样关照我、爱护我。”
“不是的。你很强”
“在地宫里,上面大火烧起来了,我们找不到出口。正在忙乱无措,你来了,也因此一切危机迎刃而解。”
“没有我你一样出得去。”
“被两千铁骑围困起来的时候,我看见你的笑容,忽然感到安定。我失去了师父,仿佛失去生命主宰,从那以后我要一个人面对所有,我一直在彷徨,在胆怯。然而你对着我笑,你握着我的手,失去很久的勇气又都回来了。两千铁骑亦若等闲。我等着你拿主意,出奇计,等着你把我带出险境,你果然也做到了。可是,最终我发现我错了,想要温暖和依靠的是你,真正象在大海迷航、随便找一个点就想永久归航的人,也是你。”
“”沈慧薇彻底沉默下来。
吴怡瑾忍了又忍,终于道:“你一直想死对吗?”
伏上她背上的人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一颤。
“你一直想死。你去守护闪族安宁你想改变叆叇现状你也想完成平乱印所托付的任务,但是你同时却在无时不刻地害怕着逃避着。所以你不顾一切地受了伤,然后一股脑儿把这些重任推给一个你随随便便认识的任何一人,自以为做得很妥当,可以安心。”
“我没有随便给一个人”
“住口!”吴怡瑾冷声呵斥“你不许说话,再也不许说话!我要你好好养伤,要你很快地好起来。你担负了太多责任,所以决计不可以死。如果你不听我的话,继续糟蹋自己的身体,那么你就去死,然而以后你不可以再见到我,托梦都不可以,我不见你。”
沈慧薇几次插不了话,听到她最后故意用极孩子气的口吻所说的狠话,终于低低地笑了起来。
吴怡瑾生气地道:“你又在笑什么呀?”
“我不死的话,如果你可以多说两句话,那也成。”
“”“瑾郎。”
“”“瑾郎?”
“”“哎哟!”
“你要我说什么呢?”
“讲故事吧。”
“讲故事?!”
吴怡瑾倒吸一口凉气,很快又感到庆幸,她没让自己说笑话。
她们已经走入了千重深峦,白云在脚下低飞,大雪却在云层之上飘飞,放眼皆是雪白,叠起千荡起伏。吴怡瑾不知道走了多久,只觉得自己的力气也在一分分失去,背上的女孩很久以来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无论自己怎么引她、逗她、甚至骂她。
当务之急是找到药材,足以疗伤的药材,人参、灵芝,或者何首乌,或者即使发现一只虎、一头熊,也足以成为救命至宝。然而或许是因为在冰封期的缘故,她什么都没有发现,只有几次从结冰的硬土底下,挖出一点枯碎草根,嚼碎了把汁液喂入昏迷人儿的口中。
忽而眼前一片眩然,红日毫无预兆地当空升起,天空里到处弥漫着的雪花霎时一洗,天边雪白的山色映着湛蓝长空。终于迎来了日耀当空,吴怡瑾觉得自己的心境也象阴霾扫尽的长空,无限清澈起来。她认识这个地方,应该是翻过一道山岭,就能找到一片人参生长地了。即使找不到人参,只要从这边隘口出去,不多久就会到大离驻扎的秦州军营,但之前听说瑞芒突出奇兵,而秦州兵营空虚,想必此地已为瑞芒所踞。不过,只要能到有人的地方,沈慧薇才有活命的希望。除此而外,任何危险她也不怕。
她把沈慧薇从背上解下来,搂住她,轻唤道:“慧卿,你醒一醒。你努力一下,不要再睡过去了,我们很快就到了。”
雪色掩映里稀薄却耀眼的日光洒在昏迷人儿冰凉的身体上面,她手指动了动,似乎也感到温暖,她的脸色不再苍白得死一般可怕。吴怡瑾轻轻吁了口气,欢欢喜喜地把脸颊贴在她胸膛之上。
“吴姑娘,我们可算有缘,又相见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令得吴怡瑾大惊,按剑而起。——有人笑容满面的站在那里,华贵无伦的绣金衣袍折射出神人般的光芒。
吴怡瑾是那么吃惊,冷锐的眼神变幻不定,最后慢慢凝定下来,冷冷道:“是你。”
“我注意你很久了。”那个男子笑容可掬“为什么跑进山来呢?你不知道这里随时会有兵马出没,非常危险吗?你抱着的这个人,是受伤还是生病了,她是——”
一个谁字没有出口,他看清了那张冷白的脸,微微一惊:“是她?”
“你做什么?!”
根本未曾料及,那个人如风一般卷来,从吴怡瑾手里抢过昏迷少女,看着,更吃惊了。吴怡瑾怒道:“快还给我!”
剑光已到身前,硬生生止住。身形高大的男子迅速转过身,朝山脚下一个微凹的沟壑快步走过去,那里,有一排小小的白色连营,与冰雪山岩融为一体,若不走近细看,全然区分不出来。
他率先钻进营帐。吴怡瑾犹豫一下,也跟着进来,见那人盘膝而坐,他的手按在沈慧薇背心,很显然,是在默运玄功。
“你”男子不作声,过了一盏茶时分,他才抬起头来:
“她没事了。不过,伤势严重,还不会全部复原,需要时间和其他的药物。你不用担心,我会叫人准备的。”
吴怡瑾默不作声,把受伤人儿抱回来。她的脉搏平稳而有力,凶险之象已退。她不由抬头瞧了他一眼,他正笑眯眯地看她,那么一张气势凌厉的脸,对着她却是温存而耐心。
见她不语,那个奇异的男子叹了口气“让你说话也真难呵!”站起身,大步流星的往外走去。
“等一等——”吴怡瑾忽然出声,那人脚步在营帐门口停住,回头:
“怎么?”
怡瑾低下头去,轻声:“多谢。”
那人愣了一下,随即纵声大笑,走出营帐,他的语声在外面微微透过帐篷传入,随即有脚步跑动起来。
沈慧薇尚未醒转,不过,她脸色大为好转,呼吸也趋于平稳,已安然度过了凶险。吴怡瑾替她盖好毛毡,抱膝在一旁守着。
一名侍儿模样的少女送了吃食过来,以及煎好的汤药。喂沈慧薇喝过了药,仍旧沉沉睡去。
外面略显匆促的脚步不断纷纷传来,似乎比之前要多,脚步也显得凌乱,仿佛传递着某种惶惶不安的情绪,许多人压低了声音在说话。
这名男子在延绵深岭中出现,举动神秘,大有用意。若自己在侧,显然是给他们的行动带来不便。吴怡瑾想了想,轻轻走了出去。
山里天气多变,几丝铅色的云岿然垂在头顶,天色阴霾,沉沉如铁。寒风挟着雪气吹过,刚从温暖如春的帐篷里走出来,白衣少女的身子微微颤栗了一下。
“明明看到又一支军队从那个山口里面出来,却仍然未曾发现是从哪里过来的。是这样吗?”
这是那个神秘男子低沉的嗓音,此时此刻,那个从来都微带戏谑但又不失威严的声音里却明显有了几分怒气。
“是是的。”另一人低声回答“这一支队伍人数很多,大约有两千五百人,不过就象是被魔法师突然放到那个山口上似的,在此之前,末将未曾发现有丝毫的预兆。”
“两千五百人秦州已为瑞芒所夺,这样算起来,他们的兵前前后后屯了三万以上。”
“是。”
“期颐皇甫总督前天正式把兵权传给黄龚亭,他手里也是三万兵,其他,或者还有咱们不知道的数目,把所有不确定的兵数算起来,应该不会少于十万。”
“是,主上!皇甫总督真是大胆,他居然胆敢不禀报朝廷,就匆忙把兵权出让。”
男子顿了顿,似乎为这声“主上”而大感不快,生硬地回答:“你们的任务是找到从大离通向瑞芒的那条路。”
“是。”另外那个声音变得十分惶恐“末将立刻就去!一定会找到那条路!”
“主上,”另一个人插了进来“不过在此之前,您必须立刻撤离,这里离那个山口太近,秦州已经全部是瑞芒的人了,您在这儿太过危险,请主上尽早离开。”
“我不会离开的。”
“主上”
“不许废话!”男子呵斥“这条计策是我定的,既然出了意外,也将由我来负责解决。不必再劝,我必不后撤。”
“可是”
仿佛听见什么动静,小小营帐里压低了声音紧急商议的七八个人齐唰唰的回头。冰天雪地里的白色人影,几乎和天地融为一体,风雪透过她的身体打了进来,所有人都吃了一惊,霍然起立,握紧了手中的兵器。
吴怡瑾微微欠身:“很抱歉,我不是故意听到这番话。我原想向主人辞行。如果不能原谅,听凭主人发落。”
男子注视她片刻,鹰隼一般锐利的眼睛慢慢和缓下来,说:“你是吴怡瑾,她是沈慧薇,同是叆叇帮的人。我们本来就已结盟,即使你听见了也无妨。”
吴怡瑾微微动容,眼里有深思的神色:“你是”
那人道:“钟碧泽。”
“钟”怡瑾募然吃了一惊,脱口而出“你就是那个、那个”
钟碧泽察言观色,道:“她都和你说了是么?”
“因为她受伤,以为完成不了你的托付。”
“是这样的,我明白,不会怪她。”钟碧泽看着怡瑾微微着急的分辩,朗然而笑“也是我托付的时候怕她不受,使用了激将之计,不料她甘愿为此拚上性命。唉,真是个傻瓜,一万个黄龚亭的性命,也抵不上一个沈慧薇呢。”
帐中几个人听到他如此说话,不由深感不安,相互偷偷传递着眼神。
“你刚才说什么?要离开吗?”他又说“这是不允许的。岭区以外的战事已经开始了呢,你一个人,武功再高也难以脱险,更何况,还要带一个受伤的人。”
“是。”吴怡瑾道“我原以为——你们另有要事,不便与人言。”
“可是现在,我们好歹算得上联盟呢。”
钟碧泽又大笑“好歹”那两个字,无疑有些贬意,仿佛他把平乱印赐给沈慧薇,并不是什么重大的事,而是随心所欲的游戏罢了。这个人身上那股深沉而霸气的味道令得吴怡瑾隐隐有些不悦,还是觉得及早避开他为上,却有一句话不得不说。
“的确有一条秘道。——从瑞芒到大离,每年的这个时间,的确有一条秘道,是没有冰封期的。”
“什么?”这下轮到钟碧泽吃惊了“的确有一道秘道?你知道?”
“我跟着师父来到此地之时,也是这个季节,可是,却意外见到一个外来参客团。奇怪的是,那批参客团分明是刚到此处,而人人衣着光鲜神态轻松,仿佛对于穿越天险视若等闲。”
她往往在没有必要之时,不肯多说一个字。钟碧泽思索一下,立刻明白了她师徒认为奇怪之处。瑞芒盛产宝石玉器,但是物产贫乏,尤其在冬天,药材奇缺。所以尽管每年冰雪塞川,却仍有不怕死的瑞芒参客企图翻越冰峰,采集药材牟取暴利,不过往往很难穿越天险。这群参客团既然是在冰封期越过天险,却又视若等闲,当然值得引起注意了。
“我师父暗自跟踪,发现也不过是寻常之人,但从他们交谈的话语之中,得知大雪山里穿出一条捷径,周年冰雪不封,他们计议独揽此道,可大发投机财。师父打探了一下,无果,又以为那条路既隐秘也一定非常狭窄,不足为虑,事后也不曾多予挂怀。”
“现在敌兵涌出的方向,就是你们师徒曾经发现的那个所在?”
“差不多。”
钟碧泽不语,只负手在地下来回走了几圈,恨道:“可恨留守在边关的军士未必不曾见过这类参客团,却从未引起注意。”
吴怡瑾道:“我能找到路。”
“可是你刚才说没有打探出来?”
“是,当时我没在意。但应该是已经发现了端倪,所以一定可以找到,而且,照那里的地形看来,只需少数精兵,便可阻住敌寇。”
钟碧泽心中一喜:“你若立此大功,要什么奖赏都可以。”
吴怡瑾淡然道:“阁下救我师姐,此恩难报,何况现在我们‘好歹’也算得上是联盟,这是我该做的。”
钟碧泽登时噎住,又好气又好笑,但看她神色间不可凛犯的神色,方知那绝非玩笑,只得慢吞吞的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