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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恺之逃出坟场,匆忙叫了顶轿子,令雪儿抱着怡瑾躲在轿中,回头遥及远处,大片砂尘朝着相反方向远去,方才略为心定。只催着轿子快快走,说:“我加倍付钱。”
轿子如飞抬到东湖区太平庄。那是一座极小的庄子,地处幽僻。敲了两三遍门,从里面打开一小道缝隙,探出半张脸来,和文恺之同声惊呼:“咦,是你?”
轿中陡然爆出一阵尖叫。——因为好奇而打开了轿帘悄悄张望的雪儿,露出一张惊恐而暴怒的面孔,对着前来开门的女孩,张牙舞爪的大叫起来。
这阵尖叫此起彼伏,始终也不完,原来是门里的女孩也正张大了嘴发出同样的声音。叫完了,脑袋猛地一缩,闪电般的把门阖上。文恺之目瞪口呆地瞧着这他无法理解的一幕。
一道白影夹在了即将闭合的门中“阿兰,是我。”
里面惊惶失措的女孩重新探头出来瞧了瞧,再度惊讶得张大了嘴。——眼前的“白衣少女”长发飘飘,眉眼乌黑,红唇鲜艳,绝世容色说不出的熟悉又说不出的陌生。
“你、你是谁?”她颤抖着声音问。
“少女”跺足,皱眉斥道:“笨蛋,连我都认不出来了?”端的是金声玉质,然而,有那么一丝丝怪异不象是女子应有的声音。女孩张了张嘴,可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惊奇地瞧着“她”旁若无人的推开大门,招呼轿子入内,转头斥责“少忤在那发傻,快把你师姐抱进去,她晕倒了,好象还有伤。”
阿兰怔怔道:“你是成湘哥哥?”
“少女”呸了一声,无可掩饰的一脸飞红,还没说什么,雪儿蹭的一下从轿子里跳了出来,怒目圆睁,作出攻击的姿态。
阿兰一声尖叫,躲到那女扮男装的少年成湘身后,揪着他衣服,再也不肯探头。
成湘皱眉道:“你们在搞什么鬼?糟糕,老天待我真薄,怎么遇上了这么一大批莫名其妙的小鬼?”
那一连串的惊呼、尖叫、大嚷小闹忽然都停止了,众人愣愣地瞧着从内间走出的一个身披麻衣的重孝女孩。
她年龄和阿兰相仿,粗粗硬硬的麻布衣服罩在纤弱单薄的身体上,越加显得不堪承受,如同一树随风飘摇的梨花。和阿兰随时流露的诧异、惊恐、瞬息万变的神气不同,她神情沉静,眼睛里流泻着朦朦胧胧的忧伤。
那样年幼的孩子身戴重孝在场的每一个少年男女都似乎感受到了同样悲抑的气息,不自觉停止了各种纷争。
那女孩向已经把怡瑾抱出轿子的文恺之点点头:“左边第二间厢房空着,请跟我来吧。”
阿兰似乎有点尴尬,笑着介绍:“绫儿呃,我的吴师姐,她受伤了那个,我和你说过的,就是雪儿。”
绫儿微微一笑,仿佛阴霾里洒下一线阳光:“雪儿姐姐,阿兰和我提过你好多好多回了,她说对不起你,一直很担心你呢。”
她伸手拉住了雪儿,她的手冰凉而柔软,声音也一般,稚弱可怜,雪儿怔怔地,不知不觉就跟着她往里面走。
阿兰这才放心,迎面看见成湘冷冷的逼视她,捂着嘴笑道:“成湘哥哥,你这样打扮,嘻嘻,可真是美丽动人。”
成湘怒道:“不许胡说!”手忙脚乱地束起头发,一时又做不好。阿兰跳到院中一个石墩上面,招手笑道:“过来罢,我帮你。”
成湘直觉的不肯,又想及早收起这份尴尬,只得不情不愿的走了过去,问道:“你对那个小哑巴做过些什么?”
阿兰笑道:“什么小哑巴,雪儿很聪明的。”
成湘冷冷地道:“在我面前耍花样!必是你欺侮过人家,现在见了面不好意思,又赶着说人家好话了。”
阿兰笑得前仰后合:“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好哥哥,雪儿很凶的,我怕她。你得帮我做和事佬啊。”
那两名轿夫傻眼看到现在,终于想起讨钱。成湘如数照付。正在忙乱的当口,那麻衣女孩重又走了出来,在一边淡淡看着,忽然问:“吴师姐过来,肯定没人看见吗?”
这话问得很是奇特,成湘不由抬头看着她。那女孩依旧淡淡怅惘着,纤若春葱的手指慢慢聚拢,仿佛心不在焉的挥了挥。
多么奇怪的孩子,新遭丧痛、满目哀愁,然而又是那样不可识透。成湘虽然认识了阿兰的同时也认识了她,却象才是第一次看清楚了这个心事沉沉的女孩,盯了她半晌,微微吐出一口气:“我过来很小心的,没事。”
绫儿明明知道他顾左右而言他,却也不言语了。
眼前升起无穷无尽的火光,燃烧、奔涌、狂怒不息。她在火光中寻觅着,尖叫着,拔出剑来,斩开一重重火光,试图抓住火中那一角衣衫然而,风卷过
只余下满目苍凉。
她抓不住,什么也没有抓住。
“师父师父”
她从梦中哽咽难言地叫出了声,却有人在答应她:
“瑾妹,瑾妹!”
怡瑾头痛如裂的睁开眼睛,入眼是一张焦急万状的脸:“是你。”
她总能认得他,却永远只是淡淡的一句“是你。”她甚至从未唤过他的名字。这个他会用一身、一生、一心去爱慕、仰望、守护的女子,难道永远离他这样的遥不可及?文恺之满不是滋味地想着,却展起温暖的笑脸:
“是我。瑾,噩梦过去了,别害怕。”
然而怡瑾象是没有听见他说,只是神情焦灼地四下里望着,神情悚然:“师父师父呢?”
“在这儿。”
门口的白衣少年,恢复了正常装束,也就恢复了一脸绝不正经的无赖样,举起手里的青花瓷坛子。
“给我。”吴怡瑾挣扎着起床,成湘箭一般退后,冷笑:
“凭什么给你?你是他什么人?我是他什么人?我既然来了,你就没有资格再碰他。”
吴怡瑾一窒,默然低了头。过了一会,两个少年同时听见她压抑的低泣之声,道:“你来得太迟师父去了。”
成湘不耐烦的道:“那又怎么样?你年纪不老,人却罗嗦极了,他死都死了,你想干嘛?叨个几十年不成?”
吴怡瑾倏地抬头:“你!”
成湘更是一脸睥睨:“我什么我!告诉你,我是故意不来的!我恨死他了!生而不养,养而不认,只是到了死前,才想起我吗?哼,那也未免太迟了!”
吴怡瑾愣愣地看着他:“既然这样,你又何必来?”
“看看他的下场而已。”成湘冷笑着拍拍那只坛子“同时也想看看他那个一见了就失魂落魄舍弃了性命也不要的心爱徒儿,倒底有什么了不起?谁知闻名远不如见面。嘿嘿!”
吴怡瑾全不理他,痴痴地道:“师父”
成湘为之气结,不由笑道:“可我知道他现在一定失望非常!风光了一辈子,只收了一个徒弟,却是这样不争气,不中用!师父不明不白的死了,做徒弟的不为他报仇,不替他照料后事,却只会象受伤的小猫一样躲起来流无用的眼泪,舔自己的伤口!他若有知,何等失望!”
他滔滔不绝说着,吴怡瑾仍旧是恍恍惚惚,目光哀怜地注视着那只坛子,——似乎连他的人也没有看见。——成湘忽然狠狠地叫:
“人死如灯灭,留着这一点灰作什么!”
手腕一翻,青花白瓷的坛子在半空划出一道长长弧线,只听清脆一声碰响,瞬时四分五裂,飞飞扬扬的灰洒了满天。
文恺之顿然一惊,在成湘百般讥刺之时,他虽然不顺耳但也知他必是在借故刺激她的生志,万万没想到他把那个坛子砸了!漫天尘灰纷扬而起,遮得双目迷离,乍然间电光四起,惊驰穿插。
白衣少女红着双眼,那里面似乎将要流出血来,死死咬住嘴唇,剑光如电,不离成湘咽喉左右。成湘接连退出十几步,一直从房中退到了院子里,反手拔出长箫,喝道:
“你听着!他今天落得这般,挫骨扬灰,死无葬身,都是你害的!他死了你不为他报仇,却守着一点余灰,假惺惺做给谁看!”
吴怡瑾猛然呆住,怔怔地看着缓缓从房中阵阵扑出来的朦朦灰气。眼光渐渐变了,凄凉绝望得仿佛自己已是死了一般。半晌,口中缓缓吐出一句:
“都是我害的”
忽然间,她口里喷出一大口鲜血,软软向后倒去。
成湘迅速而及时的抱住了她,苦笑着:“又昏过去了,剑神的徒弟,还真象是纸糊的人哪。”
但那个人儿并没有昏倒,只是睁了一双流泪的眼睛,定定地望住他。
“嗯?”成湘被她看得悚然而惊“你该不会伤心过度,寻死觅活吧?”
“师哥。”她忽然低低地唤“你是骗我的,对不对?——那不是师父的骨灰,对不对?”
“师哥”她那样叫他,叫得柔软而可怜。成湘心里柔柔地动了一动,微笑地看着她。
“我错了。”她说“我会好好的活下去,我会替师父报仇,替他完成遗愿,诛杀血鸟,与师娘合葬。师父倒底在哪里?”
成湘眼里闪过一缕奇怪的光,欲言又止,抓了抓头,笑道:“你真的醒了,还是只是要骗骗我,拿回骨灰再说?”
少女立定了身子,冷然道:“两样都是。快还给我。”
她公然承认“骗”他,却没有被拆穿后的些许笑意。成湘泄气:“这人是一块木头疙瘩,没有半点幽默感。”
他一会儿纸糊,一会木头,肆意贬弄嘲讽,回过头来,却迎着文恺之冒着火星的眼光。
他不由尴尬起来,夸张的大声咳嗽几下,慢吞吞地道:“小丫头,是真的不再伤心了么?那么我想有件事情,可以告诉你了。”
吴怡瑾怔了怔,有种不妙的欲感:“什么?”
成湘看着她的眼睛道:“其实你师父那个,我父亲,他只是骗骗你的。根本没有办法把他和我娘的骨灰合葬。”
“什么?!”
成湘道:“你别激动,听我说,他这样讲,或许有一定道理,或许根本就是死前神智糊涂了。——因为,我娘根本没有骨灰留下来!我娘根本没有墓!他怎么可能和她合葬!”
吴怡瑾怔了半晌,眼泪缓缓落下:
“不不是师父糊涂。是因为我太糊涂他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让我有件事情可做。我让师父操心,几乎连他丧后,也还是让他操心。”
成湘似乎松了口气,微微笑道:“我真怕告诉你真相,没事可做了,又让你变回原来的样子去。还好,看来你并不是骗骗我而已。”
吴怡瑾已经转回头去,淡淡地说:“把师父还给我。”
成湘脸上如受了重击一般的严重扭曲:“还要!你还要!我真的——砸了啊!”迎着怡瑾可以杀人的眼神,他哀叫着抱头逃开“我拿,我去拿给你还不行吗?可是你以后不要光说师父,拜托你说师父的骨灰,光是那样子叫听起来我很寒毛凛凛的啊!救命啊!”几个少年男女聚之一堂,分别叙述别后情形。
冰丝馆发生的情况是谁都知晓的经过,此刻吴怡瑾抚摸着趴在她膝上的雪儿的白发,静静听人叙述。脸色没分毫血色的苍白,映得一双眼眸更加幽深乌黑。
“徐夫人于我有灭门之仇,我知道雪儿曾在徐夫人府里待过,就想请——”方珂兰笑嘻嘻的瞥了一眼雪儿“请雪儿姐姐带路,闯入徐府报仇,反而被徐夫人手下爪牙追杀,我逃回总舵,哪知那边也遭遇大变,总舵的人躲得一个不见,更听说帮主扶灵回去的中途,被徐夫人抓去。”
“剑神前辈临死之前,曾经到过这里。”
身披麻衣的重孝女孩——许绫颜语音轻柔“父亲在世曾受前辈大恩,嘱咐我娘,若有机会,定要报此大恩。剑神那天晚上过来,委托我娘前往苍梧山请成湘大哥,途中遇见阿兰。”
“许阿姨看到我是叆叇弟子,仗义出手相救,却是不幸身亡”
“我和阿兰拚命逃脱,终于上了苍梧之山。我累得受不住啦,睡在树下,阿兰找到成湘大哥。我们就一起下来。”
“谁知来到期颐,情形大变。冰丝馆全军覆没,只有捉拿姐姐的风声满城四逸。我们躲在太平庄,成湘哥哥天天出外打听,总算是功夫不负苦心人。”
两个女孩你一言我一语,片刻间把事情经过交代了一遍。
吴怡瑾默然站起身来,点香向堂上灵位拜了两拜。许绫颜在一边还拜,盈盈欲泪。
成湘吊儿啷当的坐在一边,也不知他在不在听,此刻迅速下了总结:“黄龚亭虽是围攻冰丝馆的罪魁,但真正主使是江湖首盟徐夫人,而且此人是朝廷命官,除他有那么点麻烦,还得等待机会。我们的第一步,是杀徐夫人,诛血鸟。”
方珂兰听着如此说,没来由地打了个寒噤“可是那个剑神不是已经杀掉血鸟了吗?还有一只?”
吴怡瑾微微叹了口气,道:“师父遗命诛杀的,准确的说是血婴。只要血婴在一日,终将再造血鸟,贻祸无穷。”
方珂兰眼里闪过惊悚的光,苦笑着说:“成湘哥哥,吴师姐,不是我灭自家威风但徐夫人那府里,我去过一次,高手如云,机关密布,实在是可怕得紧,以我们目前的实力,想要报仇救人,难于登天。”
房里冷了下来。似乎每个人都在为难,吴怡瑾默然出神,目光一闪,仿佛想起了什么,却说:
“帮主遭擒,亦是徐夫人主使,这是真的吗?”
“是真无疑。”方珂兰道“因为我们遇见宗家的人了。他们的少主逃了出来,不知下落,正在狂找。”
吴怡瑾道:“若果如此,首先对付徐夫人,势在必行。”
成湘侧耳听了一下,向许绫颜笑笑:“你的顾虑不幸成真。”
许绫颜疑惑:“我的什么顾虑?”
“那两个轿夫果泄漏了消息。有人来了。人数不少。”成湘听着,慢慢地说“比白天更要命的,这次似乎有不少高手在里面。”
吴怡瑾微微皱眉,首先转头瞧着文恺之。不想他也转过头来瞧她。四道目光在半途相遇,文恺之明白她在关心他,一欢喜,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
“你们冲出去,不必为我担忧。”他温和的道“我是朝堂上的人,没人敢对我怎么。世妹你也只管放心,这件事我不会不闻不问,只待我回到帝都”
他本来“瑾妹”、“瑾”各种称呼乱叫一气,但迎着怡瑾清如水、明如镜的眼光,这些称呼硬是出不了口,改了回去。
话未说完,许绫颜娇小玲珑的身子已然站起,在灵案上一摸,一扇暗门悄然打开。
“那也不用当面和人强碰。”她轻轻地说“太平庄为求太平,本来就做好种种准备。这里断龙石放下,我们从另一个出口出去,断然无人发现的。”
众人相顾失笑。还是方珂兰先拍手大叫:
“绫儿,你好厉害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