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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民国三年京城的八月骄阳似火,风懒洋洋的舞动着,繁华的龙滨路边喧闹依旧,嘈杂的声响让这夏日愈发热烈。
年近古稀的六子站在开往京城的新式火车上,乘车的人很多没有座位,身材高大的六子站在车厢里,他的对面有个肥胖但精神矍铄的商人,身侧有个站立许久疲倦而憔悴的女人,后面还有个被他的母亲抱在怀里吃着手指的孩子。年迈的六子可以有很多种方式来到这个城市,而且他的身体也被医生通告过要好好珍惜,或许他想在剩下的日子里做些自己一辈子一直想做没做的事情。六子排除很多阻力,决定一个人到他一直想往的地方去看看。
火车摇晃着喧嚣吵闹着向前行驶,距离终点还有一个小时的路,六子恨不能一下子就到京城去,为了这一天他已经等了很多年,往事仿佛晴空里突降的小雨,点点滴滴的打湿了尘封已久的记忆。
三十年前,年轻的六子在京城结识了一个名字叫语嫣的女人,她在衙门里做事。语嫣的容貌妩媚而端庄,身材修长,性格稳重善良,乐于助人,说起话来简洁干脆,但声音柔和而温暖。
六子跟语嫣偶然相识在一个茶楼。那天六子从报馆赶完稿子,与朋友约好到附近的龙华茶楼谈事情。初春的天气仍有点凉意,天色已经渐渐暗淡下去,茶楼里的人越来越少,六子听到上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以为是那个朋友来了,可回首之间,一个三十岁左右穿着红花旗袍的女子,缓步拾级而上,身材容貌都让人忍不住驻足而望。六子回过神来,端起茶杯继续喝茶,等的焦躁,叫来茶坊,想结账下楼回家。
新来的茶坊站在面前等着收钱,六子的手一路摸下去,发现口袋里根本没了钱袋,他回想起来时仓促间,把钱袋放在了报社的抽屉里。年轻的茶坊看着六子并不光滑的脸慢慢浸出淡淡的红,仿佛沸水冲泡下的红茶渐渐染红了白色的水。六子低声央求能否下次来时在付茶钱,可那执拗的新来的茶坊高声拒绝着。六子窘迫间想叫老板过来商讨,他想让那茶坊跟他到报社去取钱袋。那个片刻前一个人上楼喝茶的女子轻轻走了过来,不急不缓的说到:“几个茶钱何必兴师动众的,我替他结了就是。”六子看着那女子白底旗袍上的红花,感觉自己的脸有些发烫。红花上面传来的声音似乎有些严厉“你是新来的茶坊么,这样做生意老板一定要发达了,可店大也不能欺客吧,谁能有意赖你几个茶钱?”
六子回过神来,羞愧间感谢着,轻声问到;“敢问您在哪里高就,明早我一定把茶钱送到,今晚也可以,您在此等我片刻也可”悦耳的声音打断了六子的话“你不必这样,我经常到这来喝茶,今天算我请你就是了。”此后,六子和语嫣逐渐熟悉,偶尔也坐在一起喝茶聊天。
火车低吼着冲进一个小站,缓缓停了下来,人们吵吵嚷嚷的下着上着,感叹着天气的炎热,议论着当前的物价和各样的新鲜事。六子走到火车的车厢连接处停下来,点燃了一根烟卷,烟雾缓缓上升,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挥之不去,反而更加清晰,一如昨天。
那是一个夏日的傍晚,语嫣和六子约好在茶楼见面。六子坐在靠窗的桌子,可以看到窗外街道上的人们,熙熙攘攘的走过。夏日的微风带来阵阵凉爽,六子惬意的享受着这份清凉,他看到语嫣来到茶楼下,不自主的整理下衣衫和头发。语嫣是个要强的女人,她对自己做的差事很是用心,衙门里的管事对她做的差事很是放心满意,她身边的朋友的事情,她也总是风风火火的帮助解决处理,对自己的家人更是有求必应,辛苦的是她自己,忙碌的是她自己,而幸福快乐满意的总是她身边的人们。语嫣穿着一身紫色长裙,淡淡的清香举首投足间慢慢袭来,神情有点疲惫而慵懒,仿佛刚从熟睡里醒来。年近不惑之年的六子看的眼睛有些停滞,心也柔软的仿佛跳不动,语嫣上楼时他匆忙的站立迎接,待她坐好可他依旧站着,喊着让茶坊上茶。
语嫣微笑着,示意他坐下说话。六子竟然有点慌乱,仿佛情窦初开的少年。语嫣最近确实很疲惫,先是一个亲人辞世,她一手操办了丧事。此后祸不单行,她家里的生意遇到些麻烦,很是让她奔波了一段时间。语嫣的先生是个爱交朋好友的男人,常常奔波在各个酒楼饭局之中,家里的事情几乎不闻不问,家里孩子的衣食住行,亲人的吃药看病等琐碎事情都靠语嫣家里家外的打点劳碌着。他们两个人都静静的喝着茶,仿佛两个品茶大师在鉴赏比拼对茶艺的了解与感受。六子最近的生活有些起色,因他工作勤奋,文笔也算出色,被提拔成了副主编,掌管了报社的一个发行量很小的杂志的编辑。六子的父亲是个没落的乡绅,原来富足的生活虽然渐渐远去,但脾气却没有因为生活的窘迫而变小,对于六子为他精挑细选的儿媳妇,基本就没有满意过,不时还拿出老子的脾气指点训责一翻,六子的妻子在娘家是倍受宠爱的,家境也富足,她对公公没出一文钱来娶她的事实怀恨在心,若不是看到六子对她还算疼爱,恐怕早就离家而去,另觅高枝了。六子的妻子爱吃爱玩、爱疯爱闹,但对于照顾家人不是很喜爱,她的生活里对自己做的多些,对别人往往想的少些,她也不是有意如此,只是一种习惯而已。
年轻的六子和美丽的语嫣静静的对视着,没有说很多话,似乎彼此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语言在两个互相了解和相互吸引的人之间,有的时候显的很苍白无力。语嫣似乎想到什么事情,对六子说:“大主编上任后,我还没有为你摆酒设宴呢。今天,我做东请你喝酒怎么样?”六子微笑着点点头,缓缓说道:“难得您今天有时间安静的坐着,不做点什么是不是感觉浪费时间?做什么无所谓,我听你的,就当陪你散心了!”语嫣笑道:“得了便宜还卖乖,找打么!”两个人笑着下了楼,在龙滨茶楼附近找了个优雅安静的酒楼。浓烈的酒让两个人轻松很多,彼此间那种无形的隔阂似乎已经消失,人都背着重重的盔甲,面对不同人要展露出不同的色彩,目的是保护自己不受到伤害。生活的磨砺让人们消失很多棱角,对身边的人总是要学会仔细的分析和辨别,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压抑自己的想法是人成熟的表现,或许这也是人生阅历丰富后无法逃避的悲哀。
酒楼内很安静,六子和语嫣在一个房间内,他们已经喝了很多酒,可似乎都还没有醉意。六子又为她斟满一杯酒,当看到语嫣桃花般美丽的容颜,他的手轻轻放在她的手上,他感觉到她整个人都在颤抖,她缓缓的握紧拳头,收回了双手。房间内更加安静,仿佛时间已经停滞不前。六子仿佛豁然清醒了,一口气喝完满满的一杯酒,语嫣也举起杯缓缓喝下去,他们的眼睛都望着对方,六子感觉自己的眼睛湿润了。
六子和语嫣在酒楼对饮后的第二天,因战事四起,突然间他被派到另外一个城市工作,因走时匆忙,没有来得及跟语嫣道别,而这一别就是三十年。
火车终于在六子的期盼里到达了终点,他仿佛孩子一样想奔跑到站口,心开始不安分的狂跳着。
出站口有很多人,六子虽然已经苍老了,但脚步依然稳健,他依然高大挺拔的身材,让他看到在那接站的语嫣。她的头发白了大半,但身材依旧纤细动人,声音依旧甜美悦耳。六子仿佛见到了隔世重逢的亲人,紧张着激动着幸福着喜悦着,可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
两个彼此思念了一辈子的老人,彼此庄重的握了握手。语嫣望着六子说道:“你辛苦了!今天我还是很忙,你先跟着我走,处理完一些事情,我们在聊好不好?”六子点点头,笑着说:“您总是那样忙,每次看您的信,都感觉是匆匆忙忙的写的,年纪不小了,要学会照顾好自己啊!”他们并肩坐在黄包车上,语嫣的头发被风吹的飘到了六子的脸上,他感觉有点痒,但没有动,六子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三十岁。语嫣终于处理完事情,六子一直寸步不离的跟着她,仿佛是怕失去母亲疼爱的孩子,又仿佛是跟着姐姐出来怕迷路的弟弟。六子和语嫣来到那个茶楼附近,语嫣说着这些年这里的变化,很多街道都模糊不能认,清晰明白的只有语嫣的记忆。他们又来到那个茶楼,坐在那个曾经举杯对饮的位置。两个人依旧谁也不说话,互相对望着,慢慢举起杯。
八月的天炎热异常,风也热情如火。整整三十年过去了,时间让他们衰老,岁月侵蚀着他们的青春,他们一直用无声的思想互相搀扶着走过。她为他点燃一根烟,自然、亲切,仿佛这已经做了三十年。
语嫣缓缓的说道:“知道你最近身体不好,希望你保重自己。我也不能在陪你喝酒,那是年轻人的事情了!”语嫣用纤细的手指缕了下苍白的头发,仔细看着六子眼角的皱纹,若有所思的说道:“你这一走就是三十年,我们真的老了,让我们以茶代酒祝愿你我健康,让我们还能在这里多喝几次茶!”
六子缓缓的说道:“来这只想让你坐在我对面,或许我这一辈子也只为了能让你陪我喝一杯清茶!”
六子和语嫣的茶杯轻轻碰在一起,互相对视着,忍不住笑了,可笑容绽放的时候,视线也已经渐渐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