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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往哪逃?
这年头,出了人类聚居的县城,村子,路就基本是荒野一片。
而且这条土路上还到处坑坑洼洼,都是泥水坑。
驴一蹄子下去,就要溅得自己的皮毛上泥星点点。
穿过一些横长出来挡住土路的灌木时,还会有灌木带刺的果实粘在驴的身上,刺得驴一阵阵的抖动身子。
赶车的壮年长工一边警惕地打量四周,一边赶着驴。这年头的荒野,有盗匪是再正常不过了。
他在前面赶车,后面的稻秸堆里,悄悄探出一个小黑脑袋――王云城偷偷爬上村里大户家一辆堆着稻草的驴车得时候,知道一旦被发现,就少不了一顿毒打,因此在那颠簸的晕头晕脑里,愣是咬着牙没有吭一声。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猴子一样的灵活度和气力,竟然以这具常挨打挨饿的躯体踉踉跄跄地爬上了车还没被大户家赶车的长工发现。
缩在稻草堆里,她昏头昏脑地想:不管去哪……我都不要被卖给那个老不死。
外村的那个老光棍,已经在去年活活弄死了两个童养媳。
王云城是亲眼见过那两个七八岁的女娃被抬出来的时候,血肉模糊的下身。
……只是没了卖她的钱,王小花一家,又要再欠一年地主的高利贷,又少了一点可以买冬粮活命的收入。
王云城咬着牙,摸着自己因为长年饥寒交迫而肋骨特别清晰的胸口,无力地安慰良心:“你听着,王云城,他们的苦难不是你造成的。”
她浑浑噩噩地熬过了一切不熟悉的农业生活,帮着小花家做各种农活。然而在丰收的时节,村里的那点丰收,还是被地主的高利贷分走……要被孔家派人分走,要被官府收走。
苛捐杂税无止尽。
今年是丰收,但恐怕还是要饿死人。不知道全村有多少人会因此逃亡,而留下的又能活下来几个。
拉着稻草的驴车在隔壁一个村子的门口停了一下。稻草被颠得颤了一下。大户家的长工下去这个村子,打算再搬一点粮食和麦秸上来。
王云城偷偷地打量这个罗姓村子。
自从来了这个时代,她连村口都没出过。只是一直听说王家村在十里八乡还不算穷,是个比较一般,不好也不差的村子。
她却不信。
然而,她亲眼看到了。却不得不承认:王家村,的确是不穷的一个村子。至少和罗家村一比,王家村倒塌的墙壁还不算多。王家村至少很多人都有鞋子穿。
成堆的垃圾,粪池,污池,下陷的屋顶,倒塌的墙壁,腐烂中的稻草屋,以及散乱的碎石。
不时地,沟渠里,还经常会有青紫半腐烂的女婴尸骸。
这是这个时代农村的典型写照。
没有这些的一个农村,在这个时代,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人和畜生,常常是住在一个屋里的。驴的尿气臭气,熏满全屋。当然,绝大多数的人家,是连驴都没有的。
各户人家屋旁边,堆满垃圾和粪堆。不时有光屁股小孩争着抢着,你推我挤,在垃圾里挑捡着粪往背上的框里装。
罗家村来往的百姓,也都是和王家村的一样,黄臭的烂牙,蓬头垢面,油垢有一钱多厚,瘦骨伶仃,浑身异味。
不时还能听到文盲而黑皱若猴的女人,叉着腰在唾沫横飞地骂大街。
长工来了。拉着驴车走了。
驴车一路经过了许多个村子。以王云城所见。都和罗家村,王家村差不了。
王云城在心里苦笑:穿越,穿越。穿到广大农村的几率和穿到富贵朱门的几率比,到底哪个高?
赶了不知道多久的路,从清晨到了接近黄昏,驴车终于慢慢到了县城了。
城墙就是两人高的土墩子。
那个一直很傲慢的长工,很肉疼又陪着笑地给城门的差役塞了一点钱,这是叫进城费。
等驴车拉到一个小巷的时候,趁着长工去买酒喝,王云城滚下了车。
然而她缩在墙角,茫然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说是县城,其实也就是一个土黄色的世界。
来来往往的人也都是瘦的,脸也都黄蜡蜡的,只是口角比村里干净了一点,脸上也稍有点肉,身上的衣服比较完整。
摆摊的人吆喝起来的声音杂错。有时候还能看到被许多人围着的汤饼摊。
街边店铺里如药铺食铺里,偶尔探出一张红润的脸,一张鄙夷而自傲的脸,穿着一身绸衣的掌柜,自得地看着来往的瘦行人。
王云城走在街上。街上女人很少,小孩也很少。大都是低着头的,或是上了年纪的老妪。
行人看见王云城,都是闪避的。态度就和避开乞丐是一样的。
还有些穿长袍的人看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女童竟然走在街上,嘟囔了几句:“败风坏俗。”
县城的话,王云城也听不大懂。虽赖了小花的记忆,她能听和说王家村的话。可是县城里口音,就又变了一变。
王云城觉得县城和农村比较像得地方,就是沟渠了。
她在大街上走累的时候,偶尔会被偏僻的臭水沟里的恶臭和白骨吓一跳。那是溺死的腐烂女婴的尸骸。
为了不爆发瘟疫,定时有义庄的人过来拉走这些幼小的骸骨。
看来无论是县城还是村里,沟渠里溺死的女婴尸骸都是时代特色。
在县城的大街上踌躇了很久。在人们鄙夷的眼光里忍了许久,王云城只弄清楚几件事:
第一:县城里无论是哪家正经生意,都是不收女人的。女人做工的地方,只有城西的一条巷子――站街的妓/女站着呢。
第二:她想离开县城,要得到路引。上皇认为认为乡里人应该在二十里范围内活动。一个人要走出一百里的范围,必须要有“路引”。
走到哪,就需要哪里的路引。
没有路引,就是流民。而流民会受到打八十板子的处罚。
而路引需要向县衙申请,而申请路引还得交一笔钱,叫“路引钱”。“路引钱”又叫买路钱,首先得证明你有户籍,并且身家清白,然后还要花一钱银子!
王云城拉着那个小贩问话的时候,那个小贩听她这个乡下口音,一双小眼睛就不断地在她脸上警惕的打量。
一个来历不明的流民,还是个女的,最奇怪的是这个女的虽然乡下口音,却还口齿伶俐,条理清晰。
这年头,这种来历不明又有疑点的流民,在哪都会被当贼一样防着。
王云城在小贩的警惕里,不由落荒而逃。
她身上没有分文,绝望地在人来人往的客栈门口,呆望着。就和几个在客栈边拉着人们裤脚恳求的真正乞儿没啥两样。
她看到来往住客栈的人,手里都捏着一张纸,叫做店历。
客栈也不是随便就能住的。
凡住店客栈,都必须备有官府署发的“店历”,店历要记录住宿人的详细情况,随时以备访察。
一个严防死守的世界。
王云城失魂落魄地走了。黄昏来临。行人开始稀少。
她想趁天黑前,赶紧找个过夜的地府。哪怕是找个猪圈,只要是能过夜的地方也行啊!
要知道这时候的人因为营养不够,大都有夜盲症。
王小花也不例外。在王家村的时候,天一黑,就是成了瞎子。
所以王家村一到夜里,基本上都是没人出门的。
在她到处找过夜的地方的时候,她突然发现自己身后已经悄悄跟上了几个人。
但是等她发现的时候已经迟了。她压根敌不过几个壮汉。
眼前一黑,一个麻袋把她套走了。
这又是这个时代的特色之一――无处不在的人贩子。
一个到处充满人贩子和盗匪的世界。女人和小孩,只要有条件,通常是不轻易出门的。
昏昏沉沉里,她似乎听到有一个发音奇怪的悦耳女声在她的脑海里叹息:可怜……人间……真是可怕。
……被人贩子的药熏得半昏迷中的她,隐隐约约想:大约是饿出来的错觉罢。不过,这句话倒很对。人间的确是可怕。
醒来的时候,是第二天清晨。
王云城发现自己竟然是在躺在荒野的草丛里。人贩子不见踪影。
难道有人救了她?
她想了又想,还是觉得只有一个可能:那几个贩子大约是仔细打量后嫌弃她太丑太瘦,随手扔在了荒野。
坐在草丛里,王云城看着所谓绝对无工业污染的古代澄澈的蓝天,忽然眼眶一热,流下泪来。
然后她骂了自己一句:“哭个屁,想想沟渠里的女婴尸骨!你个怂货好歹还活着!”
她不觉得自己这种活惯大都市的人,能在豺狼遍地的古代荒地里活下来,她在农村活下来,都已经勉强了。
得趁天黑,赶紧到有人的地方去。
王云城随便挑了个方向,踩着已经露出了大半脚板的草鞋,仔细趴在地上看了一会,才一瘸一拐地向某个有车辙的方向跟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