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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楚听说易齐在定亲前都会留在家里,并没有太大反应,也没去追问父亲。
易郎中倒是暗中松了口气,他实在不知如何跟易楚解释突然改变主意的原因。易楚不问,正合他的心意。
在外人看来,一家人跟之前并无二致,仍是和和美美。
腊月二十八那天,顾瑶送来一坛子酸菜,“……听说易先生祖籍是辽东,想必喜欢吃这口。我今年也是头次做,不知道是不是地道,给先生尝尝。”
易郎中欣然接受。
当初易郎中的祖父携妻带子来到京都,易郎中的父亲生在辽东长在京都,是地地道道的辽东口味。易郎中幼时也经常吃酸菜,可自父母相继去世,他就没再吃过。卫琇是常州人,自然也不会渍酸菜。
因此见到顾瑶送来的酸菜,易郎中顿时被勾起了馋虫,连忙吩咐易楚捞一颗出来等中午炖猪肉吃。
顾瑶见状“吃吃”地笑,“先生若吃着好,回头我再送来。”说罢,又吞吞吐吐地道,“家里的春联还没写,能不能请先生写一副?”
京都的风俗,家里有人去世,连着三年都不能贴大红春联,而是贴白底黑字的春联。
以往顾家都是请杏花胡同一个老秀才写,不成想今年再去,老秀才说手头接的春联太多写不过来,给拒绝了。
顾瑶心知肚明,老秀才哪里是春联接的多,而是嫌晦气。可家里过年总不能不贴对联,思来想去就想到易家试试。
易郎中并不忌讳这个,满口答应说:“行,我这就写。”
因顾瑶并没带纸过来,易楚便寻了张全开的宣纸对折再对折,裁成四条。
顾瑶自告奋勇地挽起袖子研墨。
易郎中看了眼纸的长度,提笔蘸墨,不假思索地写出一副对联。字如行云流水,洞达跳宕,藏锋处锋芒暗动,露锋处亦显含蓄。
顾瑶虽不懂书法,可也看得出易郎中的字比老秀才更加清新飘逸,看向易郎中的目光便多了几分钦佩。
易楚将长联移到别处,又裁了几张横幅过来,无意间抬头看到顾瑶的的眼神,步子顿了顿。
顾瑶眼里的情意很明显,有仰慕有爱戴,还有几分热切。
联想到顾瑶以往送的东西,有她蒸的包子,她剪得鞋样子,隔三差五让顾琛带来的青菜,还有适才的酸菜。
东西都不起眼,却叫人没法拒绝。
就连父亲也夸赞过顾瑶蒸的包子好吃。
易楚仿似明白了什么,又着意地往桌旁瞧了一眼,顾瑶正殷勤地帮父亲抻着宣纸,两人站在一处,看上去倒也不觉得突兀。
只是,顾琛与父亲虽无师徒之名,而实际上已开始跟着父亲学医。
顾瑶与父亲,岂不是差了辈分?
易楚想得出神,冷不防听到父亲问道,“还有不曾写的吗。”
易楚忙将手里的纸递过去,“就这些,再没了。”对上父亲的眼眸,父亲倒是清风朗月般坦荡荡的,跟平时没什么不同。
应该并未察觉到顾瑶的心思,或者对顾瑶并没有别的想法。
易郎中写完,顾瑶喜滋滋地抱着春联道谢离开。
易楚舒口气,又自嘲地笑笑,平素说着想让父亲另娶,如今只稍有点端倪,怎么倒紧张起来,生怕父亲被抢走似的。
再过两天,是大年三十。
易楚在厨房忙活着炒菜做饭,易郎中与易齐将自家里里外外贴上了红春联,家里顿时喜庆起来。
晚上吃过饺子,易齐取了手脂给易楚,“姐试试,按着上次的方子做得,终于做成了。”
易楚挑了点擦在手上,抹开了,果然细腻滋润,而且有股淡淡的茉莉花香,很好闻。
易齐见易楚喜欢,很是高兴,“姐先用着,用完了我再做。”言语中带着丝讨好跟小心翼翼。
那么骄傲与倔强的易齐,何曾这般讨好过自己?
易楚的心一点点软了,她找出只骰子,笑道:“咱们掷骰子猜大小,带彩头的,好不好?”
这还是她们小时候经常玩的游戏。
“好,”易齐答应得极快,生怕易楚反悔了一般。
两人各取出几枚铜钱,你大我小地玩起来。
易郎中抱着本棋谱,看得入迷,并不搭理她们。
终于熬到子时,易郎中放了鞭炮,三人各自歇息。
易楚忙了一天,已是极困,几乎是头一沾枕头就睡了。睡到半夜,隐隐约约地闻到有淡淡的艾草香味在鼻端缭绕,又听到低而悠长的叹息声。
那声叹,如此真切,易楚几乎能感受到温热的气息扑在自己的耳边。
她猛地睁开眼,屋内并没人在,仿佛那艾香,那叹息只是一场梦。
易楚呆呆地坐了片刻,披了外袍点上油灯。
地上有浅浅的水渍,从内室直到外间,在罗汉榻前消失不见。
易楚仰头看看屋顶的青瓦,低低说了句,“就会做这些偷偷摸摸装神弄鬼的事。”
说罢,回到床上,却是再难入睡,好容易迷迷糊糊地睡着,天都快亮了。
易楚顶着两只黑眼圈起床,拉开窗帘发现外面一片白茫茫,夜里果然下了雪。
易郎中起得比往日早,已经将院子里的雪堆到墙角。
易楚笑着跟父亲拜年,就到厨房做饭。
早饭仍是吃饺子,不同的是,除夕夜吃的是猪肉白菜的,早上的饺子用了酸菜做馅。
酸菜饺子很合易郎中口味,他比平常多吃了好几个。
吃过饭,易楚跟易齐打扮好,跟往年一样,手拉着手到左邻右舍街坊邻居家里拜年,也感谢他们一年来对易家父女的照顾。一圈走下来,就差不多快到晌午了。
易家有客人,易楚刚进门就看到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与往常不同的是,今天的他难得地穿了件墨绿色团花锦缎直缀,腰间束着玉带,玉带上系块羊脂玉佩,整个人显得俊雅风流。可一双眼眸却犀利如寒星,让人不敢直视。
易楚跟易齐齐齐曲膝行礼拜年。
辛大人变戏法般掏出两只石青色荷包来,“里面是对银锞子,留着玩吧。”
易楚一愣,他送得那份压岁钱?
易郎中在旁边笑道:“既然给你们,你们就收着,谢过杜叔叔。”言外之意竟是与辛大人平辈论交。
辛大人嘴角抽搐了一下,极快地换上浅浅的笑容,和蔼地看着盛装打扮的两姐妹。
易楚穿着水绿色镶着鹅黄色绣葡萄缠枝纹襕边的褙子,易齐则穿着水红色绣蝴蝶穿花的褙子,红的娇艳如桃花临风,绿的清雅如莲叶田田,两人站在一处,说不出的好看。
易齐上前接过荷包,又恭敬地道了谢。
易楚莫名地不想收,见状,也只好随着哼哼了两句。
上前接过荷包的时候,易楚下意识地抬头,瞧见他墨绿色直缀的领口处,露出一小截白色中衣,赫然就是她做的那件。
易楚蓦地红了脸。
易郎中是男子不会注意这些细节,可易齐认得她的针线。
这个讨厌得人!
易楚恨得牙痒痒,几乎抢一般夺过荷包转身就走。
回到屋里,打开荷包一看,果然是两只银锞子,一个是梅花式,一个是海棠花的。
里面竟然还有一张小小的字条。
易楚咬着牙,犹豫片刻,才轻轻地展开。
字是黄豆粒大小的蝇头小楷,“下雪了,想与你一起守岁,好不好?”
虽只寥寥数字,捏在易楚指尖却犹如千斤重,沉得她几乎握不住。
昨夜果然是他来了,踩了满地的雪水,以为她不知道吗?
易楚打燃火折子,伸手想把字条凑过去,可手指却自有主张似的不肯松开,终于心一横,火舌卷着字条,瞬息变成灰烬。
字条虽已不在,纸上的字却如重锤般一下下敲击着她的心头。
下雪了,想与你一起守岁,好不好?
好不好?
假如,昨夜他不曾离开,而是真的这样对她说,她会不会答应?
易楚木木地看着桌面上的纸灰,突然俯在被子上无声地哭了。
她想的。
想与他一起守岁。
或许她不会答应,可她心里是想的,想与他在一起,看着雪花一片一片地落下,等着时光一寸一寸地流逝。
彼此依靠着,一年一年地过去,一点一点地变老。
这情景,想起来,美得让人心碎,又美得让人绝望。
好半天,易楚止住眼泪,打水重新净了面,施过妆粉,瞧着看不出什么破绽才往正屋去。
辛大人已经走了。
易郎中俯在炕前对着一张纸看得很专注,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地说,“阿楚,午饭别忙乎了,清淡点就好。”
易楚“嗯”一声,去厨房熬了小米粥,将昨天的剩菜热了下,三人凑合着吃了。
年前几乎把所有事情都做了,年后骤然闲下来,易楚很不适应。在屋里转了好几圈没找到事情做,正月里又不能动针线,连嫁妆都不能缝。
易楚只得找了本医书斜靠在罗汉榻上看,看了没几行,困意上来,竟是睡着了。
一睡就是半下午。
白天睡得太久,夜里便走了困,盯着帐帘好久没有睡意。
既是睡不着,易楚只得为自己找件事做,索性点燃油灯,研了墨,准备抄几页医书。
刚铺好纸,正要落笔,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外头又下雪了,想不想出去看看?”
易楚猛然回头,辛大人仍穿着白日那件墨绿色的直缀,外面却加了件同色锦缎面灰鼠皮里子的斗篷。
辛大人一瞬不瞬地凝望着她,眸光幽深黑亮,里面燃着小小的油灯,油灯虽小,却亮得出奇,吸引着易楚如飞蛾扑火般奔过去。
易楚深吸口气,低低地开口,声音暗哑得几乎不像自己……